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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 | 816核工厂:遗留大山深处的“三线建设纪念品”

2017-06-17 欧梦雪 布谷岛

(至今仍存在于816厂洞口附近建筑上的标语)


“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这是国家三线建设时期响彻了816厂的一句口号。

 

50年过去,这句口号尚能在重庆涪陵白涛镇一个叫“麦子坪”的地方听到。如今,这个曾经“816核工厂”老职工居住的地方,作为三线建设的“遗物”之一,与816核工厂一起遗留在了白涛镇的大山深处。

 

据资料显示,从1967年工程开工,到1984年工程停工,陆陆续续约有6万人从国家的四面八方涌入白涛,投入到这个国家第二个核原料工业基地、国家三线建设时期的重点项目—— 816地下核工程(俗称“816厂”)的建设中。

 

1966年7月的一个炎热夏天,隶属7983师的高长民(化名),“稀里糊涂”地坐上了一辆叫“王河一号”的军用货车。然而,和千千万万奔赴三线搞建设的人一样,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这辆载满了108个战士的军用货车,开往的不是北京,而是穷山恶水的“山旮旯”。


深山“遗珠” 816核工厂


(816地下核工程洞体洞口)


从重庆涪陵的主城区到白涛镇,大约有32公里的车程,沿途是碧水青山的乌江画廊,高山密林、交通不便。历来,这里被当作穷乡僻壤之地。

 

很难想象,当年举世瞩目的816地下核工程就掩藏于这崇山峻岭之中。在这个叫“金子山”的地方,除了笔直高大的排风烟筒外,看不出其他任何工程的痕迹。816核工厂的洞口,也大都掩于白涛河河谷的密林里。在1984年816核工程停工后,一些洞口被封,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确切知道这些洞口的具体数字。这些大大小小的洞口,分布在金子山的各个地方,隐蔽性极强。有的是引水洞,负责抽引乌江的冷却水;有的洞负责进出的小火车倾倒沙石,还有的洞直接连着进山公路,负责工厂设备的运入…… 而洞口的另一头,则是整个金子山山体掩盖下迷宫式的“地下工厂”。

 

到目前为止,这座工程仍堪称“世界第一人工洞体”—— 总建筑面积达10.4万平方米,大型洞室有18个,道路、导洞、支洞、隧道及竖井等达130条,所有洞体的轴向线长叠加达20余公里。其中最大洞室高达79.6米,侧墙开挖跨度为25.2米,拱顶跨度为31.2米,面积为1.3万平方米。


(816洞体主反应堆大厅)


(涪陵页岩气公司职工参观816核工厂洞体仪表室)


整个三线建设的背景始于中苏关系恶化。1966年,面对前苏联核武的威胁,在时任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批准下,中国第二个核原料工业基地在涪陵区白涛开建,作为制造原子弹提供核原料的地下核工厂。

 

作为三线建设的一部分,这项工程承载着“保家卫国”的重任。因此,20世纪60年代,经过有关部门多次考察论证后,国家决定斥7.5亿元巨资,在涪陵区白涛镇打造地下核工程。选址确定后,白涛镇这个地名也随之在地图上消失。

 

“这是一项在特定年代和思维造就下的工程。”原816厂军工子弟学校的王老师说。

 

“在一个只能靠人力和爆破工作模式的年代,依靠国家指令、军民实干,就造就出了如此巨大的山底掩体,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

 

据2002年4月国防科工委揭秘的资料显示,在集中建设81 6地下核工程的这17年中,前后大约有6万人涌入白涛,投入到816厂的建设中。由于施工条件艰苦,在前期挖洞的这8年时间里,有近百名工程兵和建设者牺牲。如今,在距816洞体3公里的“一碗水”烈士陵园,还安葬着当时牺牲的73位老兵的遗骸。


奔赴大山


现年89岁的高长民(化名)坐在他家不大的客厅里,这是上世纪80年代建造的职工宿舍。一共7层楼的老房子,依山而建在“麦子坪”的“第六区”。房子的对面是上世纪三线建设遗留下来的瞭望台,在当时供整个厂子观察敌情和厂区情况。


(816核工厂建设时期遗留下来的瞭望台)


1966年,正值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在新疆罗布泊爆炸的第二年。中苏关系急剧恶化,一系列核工程开始迅速撤离大西北,转移到大西南最穷最隐蔽的地方。1966年7月来到涪陵区白涛镇的高长民,是第二批投身于816地下核工程建设的人。

 

50年过去,89岁高龄的高长民谈论起往事来思路清晰、滔滔不绝。“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也是高长民一家人的写照。高长民是江苏人,来到白涛镇以前的家在上海,随着祖国的和工业建设先后辗转于北京、甘肃,最后全家迁到了重庆涪陵白涛镇。高长民的儿子高建军(化名)也是816厂的老人,自1972年跟随父亲到816厂上班,就一直呆在816厂直至退休。如今孙子高波(化名)也在建峰化工厂(转制后的816厂)任职。在“麦子坪”,因为816核工程建设,举家迁到这个地方的家庭不止高长民一家。

 

1966年7月的一个夏天,高长民坐上“王河一号”货车,从西北甘肃酒泉出发去往重庆。据他回忆,当时十几辆货车,每辆货车装108个人,迁移阵势“浩浩荡荡”。在到达重庆后,他们在朝天门码头乘船到涪陵,然后在涪陵大东门码头乘船,最后沿着乌江逆流而上到达白涛。来来去去、舟车辗转,路上颠簸了大概一周。


(816厂老军工高长民)


“我是7月份到这个厂里来的,那时夏天很热,来了也没有房子,一批人就住在树林里,后来才临时搭了一个窝棚,”高长民回忆起第一次到这个“穷山沟”里的场景:“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田也没有庄稼,只有山。”

 

作为第二批来到白涛的人,不得不面对的是山里一穷二白的场景和不得不“开天辟地”的艰辛。没有水,工程兵们不得不到更深山里去引当地的泉水,以维持这一批人日常生活用水的需求。没有住的地方,时任副厂长的韩志平就带队,请当地老乡和民工,一起盖了很多临时工棚。

 

“是沟也好,是山也好,首先得把地皮弄平了,用石头围起。周围的竹子,花成一块一块的架起来,再用黄泥巴加稻草一敷,就成了一堵墙。”当时,为了快速解决住宿问题,在韩志平的带领下,这样“粗燥简陋”的工棚,一盖就盖了五座。

 

一批人安顿下来后,816厂的洞体建设于1967年正式开工,更多的人开始涌入进白涛。人多的时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沟,一下子聚集了近6万人。其中代号为8342的中央军委特种工程兵,约1万人左右驻扎在江东(涪陵当地地名,乌江以东),主要负责洞体开凿爆破、打钢筋与浇筑混凝土。除此之外,还有负责整个洞体保卫工作的一个警卫团和一个警卫连,分别驻扎在洞体和白涛桥桥头。高长民回忆“当时整个白涛镇全都是人”。

 

来到816厂之后,高长民负责机器设备检验工作,主要把关核原料生产设备安装质量。由于中苏关系紧张,苏联不再出口核原料生产设备给中国,中国便打算在816厂这个 地方“另起炉灶”。816的核原料生产设备则是中国第一次尝试自己制造的设备。但由于前期开凿洞体工程巨大,耗时较长,使得该项目的建设却整体落后于位于四川省广元市三堆镇的中核集团821厂。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国际形势风云变幻。1984年,中苏关系开始好转,816核工程正式停工,816厂的洞体也随之被封闭起来,至始至终没有投入生产。据高长民的儿子、原816厂职工高建军回忆,截至1984年工程封闭之前,这项总投资达7.5亿元的项目,就已完成85%的建筑工程,60%的设备工程,但大部分设备尚未完善。封闭之后,很多设备都被拆掉,很多的材料也都被卖掉,“816工程”中的极小一部分洞体被中国核工业建峰化工总厂(转制后的816厂)作为物资仓库加以利用。

 

“毕竟当时国家花了这么多钱,大家花了时间,花了精力,一下子就不建了,心里肯定觉得可惜。”高建军说道,“ 但还是得服从国家的大局观,服从国家的需要,建这个工程也是国家所需要,停工的时候也是国家所需要。”在儿子高建军看来,亲自参与这项工程的父亲,也只是这项庞大工程下的一粒铆钉,至始至终都服从着庞大国家机器的安排。


816厂的“活化石” 


(麦子坪鸟瞰)


涪陵区白涛镇三线建设时期的遗物从不止816洞体一个。

 

事实上,麦子坪、麦子坪里三线建设时期的老建筑,以及老建筑下生活的老职工们,则是在816洞体“神圣浩大”的光辉下,被外人所忽视的更为鲜活的存在。

 

“在麦子坪这个地方,你看到的是816遗留下来的‘活化石’,而不是816那个毫无生气的洞体。” 建峰小学(原816军工子弟小学)的王老师说到。

 

如今,部分来自四面八方的老军工们,还一直生活在涪陵区白涛镇麦子坪村。五十年前,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知识分子、军人士兵投身到祖国的三线建设,来到麦子坪这个“穷山沟”里安家、生活。现在白涛镇麦子坪这个地方,也自然成了涪陵区普通话普及程度最高的地方。“因为大部分人来自外地,彼此交流都用普通话”,这位老师说。


(建峰小学庆六一,一个扮成士兵的孩子)


位于白涛镇麦子坪第二区的建峰小学,是原816厂军工子弟小学。就职于这里的王老师说:“因为不少家长都是外地的。建峰小学军转民后,虽然招生有一半来自农村,但是那些来自农村的孩子受外地孩子的影响,也都说普通话。”

 

50年过去,816核工厂军转民后,三线建设的痕迹却并未在这里消失。这里的人们,或多或少都在以一些方式纪念那段热血岁月。

 

王老师介绍,建峰小学每年都会开展军工特色教育,例如安排扫墓活动,前往一碗水烈士陵园扫墓,以及举办大型军工特色节目演出。学校也延续了军工教育的传统,缅怀过去老军工们筚路蓝缕的事迹以及艰苦奋斗的精神,甚至课室的标语也是国家三线建设时期的响亮口号。


(建峰小学十二字标语)


尽管三线建设的历史曾让他们自豪,但不少人仍在拼命逃离这个所谓的“穷山沟”。


“我们的生源还是在不断减少,现在很多家长都带着孩子去涪陵城区读小学,”王老师有些无奈,“ 原来我们一个学校有一千多人,现在只剩下不到八百人了。”王老师表示,按照现在每年新生减少的速度,不久之后,学校招生数量能不能保证到以前的二分之一还是个问题。

 

从高处俯瞰麦子坪,建筑依山而建,层次分明。一条明确的线从东到西将这两个世界分割开来——山上的那个麦子坪是崭新的、彩色的,新建的时髦房子闪闪发亮;山下的麦子坪则是是灰暗的、矮小的,留下密密麻麻的灰色砖楼面面相觑。

 

除了816核工厂洞体,位于山下第八区的机械加工中心,则是为816核工厂制造供应器械设备的地方,如今这里已经被当地政府打造成老军工文化旅游园区。老旧的建筑,锈蚀的老机器,颓圮的砖墙…… 因国家三线建设而繁荣于上世纪的大工厂,现在彻底变成了一条死街,等待着偶尔几个到来的零星游人。


(废弃的厂房)


“人都往山上走啦! ”在山下路遇一阿婆如是说,她口中的“山上”是指麦子坪在山上的相对繁华的一区和二区。随着816核工程的停键、机械加工厂随即停用,人们开始往空气更好、更清凉宜居的山上迁移。渐渐地,山上的一区二区成了麦子坪人口密度最大的区域,和人迹罕至、颓圮衰落的山下形成了鲜明对比。

 

过去参与816核工程建设的老军工们也大都住在麦子坪的山上。每到夏天傍晚,这些老人们便出没于这里大大小小的广场。跳广场舞、打太极、遛狗…… 傍晚山风吹拂下的麦子坪,是老人们的天下。

 

和麦子坪的老人聊816和三线建设,他们十有八九会说:“我当年就参与过这个工程。”不管是真的进洞体当过工程兵也好,还是来麦子坪修职工宿舍的也好,几乎都会说自己和当年国家建设的这个浩大工程有关。


(遛狗的老人)


据麦子坪村建峰集团(转制后的816核工厂)人力资源部统计,目前建峰集团在职人员4320人,不足5000人,退休职工共3400人,占总职工人数比重达45%左右。离休的老军工中,除去已经去世的56人,目前尚在世的仅有32人。

 

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了麦子坪。老军工们一天天老去的同时,这个小镇没有一天天年轻起来。这个曾经无数年轻人洒满青春热血的地方,正在一步步进入暮年。它站在国家三线建设历史肩膀上,越来越往上长的同时,脚下历史陈迹不知不觉悄然褪去。

 

每到傍晚,山风开始发威,从山头灌入,涤荡整个街道,一直吹到山脚的第八区。

 

这里,又有一批816时期遗留下来的老式机器将被腐蚀。


本文图片均由记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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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河传媒记者  欧梦雪

责任编辑  王劲

微信编辑  袁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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