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苑·毕业季︱彭錞:相信共你没有白活
相信共你没有白活
——在北大法学院2017届毕业生欢送典礼上的致辞
彭錞
尊敬的师长,亲爱的同学们:
大家好!今天在座的毕业生,除了我做班主任的一个班级,都同我鲜有交集。我既未给诸位任课,也很少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活动与你们相识。是否接受学院的安排来这里致辞,着实让我踌躇——今天是你们的庆典,也许并不缺少一个陌生人的祝贺,以及祝福。
但我还是来了,因为我们并不陌生。九年前,在一个同样炎热却伤感、期待细雨但又怕淋湿了未名湖的夏天,我把这样的句子写进一首歌里:“哭过,笑过,恋过,恨过,仿佛是一梦蹉跎……”在接下来的年复一年中,每到今天这样的场合,这首歌都会响起,成为我们的共同记忆。
这当然是我莫大的荣幸。但罗兰·巴特说:作品一诞生,作者便隐退。一直以来被当作毕业歌曲的《青春大概》,虽然写于一个毕业的时节,但本来并不同毕业相关。而歌词里所埋藏的那些私人感悟和剖白,一经发表,也不免成了触发与联结青春抒怀的公共寄托——或许也曾打动、安慰过在座的你。正是这种“立法原意”与“法律后果”的分离让我感到有些“词不尽意”,遂有了冲动来到这里,分享一点“言外之义”。
今天,你们即将离开母校,或至少是告别旧的身份,进入一段新的生活。在许多不舍与感动之后,你们会在某张办公桌前、某方大洋彼岸、某间陌生宿舍,把自己重启。在这个人生的转折阶段,除了对未来的憧憬,你们恐怕也少不了对未知的焦虑,想要迅速完成转型。你们把球鞋换为皮鞋,将平底替作高跟,也早已开始根据对方的毕业去向称呼彼此为某“趴”(partner)、某总或某教授。
我理解你们的急切——你们中的一部分人,在走进这个园子时还在“奔二”,如今已然“奔三”;另一部分人则进入了“奔三”的后半程。还有不到十年甚至更短的时间,你们就要如临大考般地站在“三十而立”的门槛面前。这个时代也不断向你们释放这样的信号:找到风口,尽早做一头财务自由的飞猪;拥有梦想,尽管不一定参加选秀,即便以一种机会主义的立场(“万一实现了呢”)。
但其实你们不必焦虑。这个社会已经准备好了让你快速进入角色的各种条件:科层结构、同行竞争、市场需求。这一切都会促使你尽快定位自己的“小目标”——客户、业绩、晋升或发表,并走上一条努力让同窗间略带戏谑的称谓“名副其实”的路。事实上,你们在这个园子里所写下的简历,很大程度就是针对这条路的一场演习:实习经历、实践项目、科研成果,无不在迫切地向这个世界证明着你准备好了。因此,我并不担心你们无法迅速实现这场人生转型。
我真正担心的是:你们会太快完成这场转型,以至于戕害了自己生命的宽度。自打进来的第一天起,你们就被鼓励像法律人那样去思考,并常常听到“专业是安身立命之本”一类的告诫。我绝不反对钻研业务,也十分清楚拥有一技之长在现代社会的必然与必要。但正如拉斯金所言:“生命之外,别无财富”(There is no wealth but life)。能够作为人生之本的只有人生本身,而不可能是任何专业。因为任何专门的术业,从定义上讲,都只是片面,而非整全,都只能借以谋生,而无法赖以生活。伯克说得一针见血:“法律通过让心灵狭窄而使其敏锐”(Law sharpens the mind by narrowing it)。“你要约,我承诺,非因不可抗力不能解除”固然严谨,但永远也比不上“如果非要给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来得真诚、炽热。法律虽然必须被信仰,却难以提供终极的救赎。所以,即便再热爱、再投入你的专业,也别忘了朱光潜先生的警醒:“我最怕和谈专门的书呆子在一起,你同他谈话,他三句话就不离本行。谈到本行以外,旁人所以为兴味盎然的事物,他听之则麻木不能感觉。像这样的人是因为做学问而忘记生活了。”
我更担心的是,当飞奔在人生转型的路上,你们会忘了生命应有的长度,把一场马拉松当作短跑,让深夜下班成为职业素养的表彰,把啤酒肚和水桶腰作为事业成功的对价。也许有人会说:这一切都值得,就是要趁年轻拼搏。早早完成“原始积累”,然后开始真正的生活。可不知你想过没有:如果一份工作以早日退休为最高目的,这不是苦工又是什么?难道让某总、某“趴”、某教授“名副其实”就是为了使它可以“名不副实”?生命漫长,自有节奏,既不是可以透支的信用卡,也不应切分、碎片化。古人说:“无欲速,无见小利”。许多人生无常、无明的悲剧,不正是“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的注释?
当然,我最担心的是,从学校到社会的这场转型会让你们被动或主动地牺牲生命的温度。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逻辑如潮水般,推着你们走,一部分人麻木而不自知,另一部分人则变作“锦鲤”,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你们也许会在推崇优胜劣汰法则的同时,忘记了舞台本身可能包含的结构性不公;一面歌颂个人奋斗,一面笃信“肉食者谋之”,放弃理解自身与这个社会之间的关联,丧失想象和推动更美好公共生活的能力。如果连你们——北大法律人都如此,那么原子化的、无根浮萍似的人生将不再是古典自由主义的理论假设,而将成为对社会主义人民共和国的现实反讽。时代,也因此而干瘪与冷漠。
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在这个喜庆的日子表达担忧。我其实本来可以只唱首歌。但在给你们感动与慰藉的同时,我也想做一点提醒。希望我们都能财富自由,更能精神自由,永葆广博的内心家园和对世界的好奇。也希望我们都能找到梦想、实现目标,但不会在匆匆行路时丢失了健康、良知和意义。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也没有现成的答案,所以需要也只能提醒——给你们,也给我自己。青春大概落幕,人生刚刚开启。一个宽厚、绵长而温热的人生,不一定事事完满,甚至还有很多遗憾,但我想值得去过。愿二十、三十、五十年后,回首往日,你我都有这样的人生。到那时,我们再一起唱“相信共你没有白活”。
祝贺大家,祝福大家!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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