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香港：
哎，最近又有位在港工作的内地投行精英和你分手了，并把“分手信”发到网上，引起好一轮热议和转发。
信里洋洋洒洒数千字，讲述了他起初对你的向往，到后来的一见钟情、相爱相知，又到如何在你朝夕相处的7年中，对你日益失望，最后终于决定离开你，要到“深圳这个年轻和有活力的城市开始新的追梦之旅”。
言辞之间，满是失望和不满，也是人之常情。你看，他本以为你还是他儿时心心念念、风华正茂的美人，不想来了才发现已经隐隐有徐娘半老之态；在这7年里，你的姿色更是每况愈下，残存的风韵早被内地一线城市的青春活力给盖了过去。你不好好调整心态也就算了，居然还开始乱发脾气，既不善解人意，又不包容大度……难怪人家移情别恋。
这样的感慨和埋怨，我近一两年来是听得多了，尤其是来自金融界的精英们。没办法，谁让你是盛名在外的国际金融中心，慕名前来、拜倒在你石榴裙下的入幕之宾，当然是以这类人才为多。我属于异数——本科读新闻，研究生读翻译，毕业后一直从事文字工作，和你在一起快满8年，却始终未能亦无意打入金融圈，见识你那一面的风情万种。
你看，我对经济学一窍不通，又不关心时事政策，以至于当精英们纵览全局、痛心疾首地对你的未来表示担忧时，我只能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他们说得对与不对。
但毕竟与你生活多年，不必分析什么经济大势，光从这一两年的人心惶惶、怨声载道，我也能看得出来，你的状态确实大不如前。而关于你的种种不好，我也一样深有体会。
比如物价飞涨，大学生起薪却原地踏步。2012年，我毕业进入某家报社工作，前辈分享十多年前记者入职时的标准起薪是九千，而我们当时是一万一。至于物价？2009年，朋友在沙田地铁站附近租房，一套30来平米的两居室，月租6500港币。现在嘛，能租到13000一套的都算撞大运了。
比如房子太小，生存空间逼仄。小时候的我，总担心睡觉会掉到床下，于是无比希望能有张和房间一样大的床。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发现，要实现这个梦想，一点都不难——不是因为床够大，而是因为房间太小。一张最小的单人床，一张最小的电脑桌，外加一个最小的衣柜，大概是不少初来乍到的港漂的房间标配——如果幸运地不必与人合租上下铺。于是我也曾写过“‘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太大的地方，让我每天都可以，三面下床’，秒懂的孩子，你的城市叫香港”这样的调侃段子，娱人娱己。
比如确实让人觉得越来越小家子气。从前年内地学生刘涵车祸遇难事件，部分香港网民居然拍手称快，到今年年初一波又一波反内地游客的示威活动，整体而言，香港人对内地人那种“你不属于我们”、“这里不欢迎你”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大。
明明我也列得出一大堆你的缺点，明明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多爱你。可是，我居然还是在去年熬过了和你的7年之痒，并且义无反顾地和你领了证，且迄今尚未后悔。而且看到别人给你写分手信，把你说得几乎一无是处，心里还居然有些不得劲儿。你说，我脑子是不是烧坏了呢？
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没烧坏。那封分手信里列举的你的弊端，我上面数落你的那些不好，确实都是事实。可认真分析起来，于我而言，你的这些缺点，似乎又并非那么难以忍受。
比如物价飞涨，大学生起薪却原地踏步。但在职场摸爬滚打了3年，换了几家公司的我，收入毕竟还是有所长进。虽然仍处于薪水链的底层，和从事金融法律行业的港漂精英比完全难以望其项背，可平心而论，目前仍想继续“执迷不悟”地在文字编辑行业坚挺下去的我，靠着这份薪水活得也还不太差，尚算满意。
比如房子太小。那天，某位朋友发了张照片，给我看他新租的套房，房间细长，装修蛮新，我说：“不错啊，多发几张。”他回答：“没了，一眼看穿，我已经是站在门口拍的了……”淡淡的忧伤喷薄而出。相比之下，我还不算太差，虽然也是租的套房，但毕竟还有一个小小的卧室，一个小小的厅。房子大当然最好，我也想三面下床，我也想有宽敞的书房，我也希望有大露台，静可晾衣动可烧烤。
然而这些很难吗？在铜锣湾坐个直通巴士，过个关，几个小时到了内地家里就都能有。但我毕竟还没有回去，因为这些事情，对我而言，也并非那么重要。尽管仍避免不了一面下床的悲惨命运，但我还是傲娇地维护了一个人也要睡双人床的奢侈权利；虽然没有宽敞的书房，但我仍是买了张大书桌兼当饭桌，并鞭策自己多用kindle看书，减少搬家时的负担；虽然大露台在香港仍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楼下就有便宜快捷的洗衣店，随时准备着为我服务。在逼仄的生存空间里，我也努力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让它长成我想要的模样。我相信，我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
比如你让人觉得越来越小家子气。不可否认，从大环境而言，香港人对内地人的敌意确实越来越浓，但我个人经历却是蛮温暖的。这些年来，我认识的香港人对我都很不错，基本没有过什么歧视或排挤，当然也会有文化、地域上的隔阂，也会遇到对内地人有误解的情况，让你觉得难以融入他们。可我本来也并不觉得一定非要融入他们，合得来的，可以深交，合不来的，保持客气和礼貌就好，没必要把几个人的帐，算在一整个城市居民的头上。
那天公司pantry的阿姨知道我去年刚成为永居，又打听了我一人在外租房的租金后，摇头说贵，然后眼睛一亮，连声督促我赶紧趁年轻、工资还没太高时去排居屋。我当下就要感动得热泪盈眶——啊，毕竟还是有香港人乐于与内地新来港人士分享资源，不叫我是蝗虫的。
所以，你看，善良大方的香港人，并不是没有的。
又比如，大家攻击你攻击得最恨的，说你已经人老珠黄，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岌岌可危，前途堪忧……总之巨轮将沉，但凡有点事业心的，都不应该继续再和你过下去了。
哎，可能是因为我不从事金融行业，可能是我目光短浅，可能是我浑浑噩噩没想着要创一方事业，我在这艘船上暂时还算活得不错，没觉得它要沉，也未有要跳海求生的打算。怎么办？
虽然你身上有很多我看不顺眼的坏毛病，但我在这里有份还算不错的工作，有可以嬉笑怒骂一起逗逼撕逼傻逼的三五好友，下班后的生活算不上丰富多彩却也充实愉快得足够教我满意。然后，最关键的是，本着pros & cons都要好好分析才够公平的原则，我又想了想，你好像，还是有些优点，于我而言，是无可替代的。
比如，你的交通如此方便，让我从未觉得出行困难，走个几分钟，一定有巴士、地铁、小巴或出租车，载我到想去的地方。地铁线路简单好记，不易迷路，从不担心坐错线要兜半天才能转回来。你小是小，各种设施却非常完备，即便我养不起车，但半小时生活圈却绝无难度：楼下各种超市街市一应俱全，铜锣湾中环20分钟即达，商场林立、各国美食齐聚，要剁手还是要养胃，悉随尊便；再不然就去香港大会堂听个交响乐，或到文化中心看个话剧，陶冶情操（chun shu zhuang bi）。甚至，就连踏青赏翠、临海弄潮，也只要半小时，就都能手到擒来。
没错，我经常诧异，你的房子那么小那么密，留给人类的生存环境如此狭小，但留给动物植物、山水岩石的面积却那么宽广——小成这样了，有40%的土地面积居然还都是郊野公园，没有通通拿来建房子，真是任性。于是每逢假期，我便更顺理成章地逃离狭窄的小窝，走到户外和你亲密约会。
周末有空时，我约上小伙伴，可以悠闲地在中环吃个brunch，聊聊八卦和近况，然后转个弯就能拐入登山径，慢慢悠悠地爬到太平山顶，看看免费的百万夜景。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
或者也可以到筲箕湾的东大街，扫一扫各类美味小吃，然后跳上巴士，十来分钟就已远离尘嚣，去爬被时代周刊亚洲版选为亚洲区“最佳市区远足径”的龙脊。这是我最爱的行山路径，难度低，风景美，两三小时就能爬完。然后一下山就到了大浪湾，可以约朋友到海边烧烤场来个自助BBQ，可以换上泳衣跳入大海洗去一身汗水，甚至，还可以直接坐个小巴回到东大街继续吃吃吃。
再不然，哪都不用去，我家背后就有条郊游径，蜿蜒成趣，一个多小时就能走完，却能让我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
每当在这些行山径上静静地走着时，我常常会想起“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这句诗，感觉身心无比放松。因为和你在一起，我发现石屎森林和森林之间，真的只有一步之遥。可以闹中作乐，也可以闹中取静，完全由我来定，真是让人忍不住有种“君临天下”的霸气啊~
然后，大概是占你便宜占上了瘾，最近我又发现了另一和你约会的好地点，那就是公共图书馆。你看，你那么小，居然有六十多家公共图书馆，几乎总有一家在附近——我家旁边就有一间。最近周末，我都会定时去报到，在书报阅览室里看个杂志；又或是找几本自己喜欢的小说，借回家慢慢读——用身份证就能借书，简直太方便了。虽然一般的分区图书馆藏书不太多，但所有图书馆的资源都是共享的，我要是看中了别的馆藏的什么书（一共有一千多万本呢！），只要2.5港币一本，就可以从其他地方运过来。“一卡在手，天下我有“的感觉，油然而生~
是的，若论发展机会，你也许真的已经不再是事业型人士成家立业的最佳对象。可是，耽溺在上面那些小小美好里的我，也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有些快活，觉得你没大家所说的那么差。当你洗去国际金融中心的妖娆浮华，褪掉购物天堂的绫罗绸缎之后，我依然觉得你有你清新可人的那一面——事实上，那才是我最爱的一面。虽然很多人都看不见，不在乎，或是选择性忽略。
但是，先说好了啊，我可没有许诺要这样和你过一辈子——目前的我毕竟还没有那么爱你。说不定没过多久，我就会萌生去意，比如为爱远走他乡或回归故里，这样的剧情光是想想就够激动；又或是突然事业心爆棚，发愤图强找到了更好的平台；还可能是撞大运，被内地某根不长眼的橄榄枝给抛中了。
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都会尽我所能，用心经营咱们的感情，好好地和你相处下去，学会挖掘你的美好，欣赏你的优点。
而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我希望我与你可以是和平分手——我会心平气和地承认，我蛮好，你也不差。我不必以我的离去否定你，你也无需以我的留下来肯定你。我们没能走到最后，真的就只是彼此不适合而已。我若在别的城市里有所收获，那不一定就是你的损失；就好像我若离开，也必定还是会有千千万万的新人到来，和你堕入爱河。
我相信，你和每个人的故事都会有不一样的美好与感动，虽然，也可能免不了心酸与悲伤。
存着小小私心的我，只愿更多的人都能静下心来，欣赏你朴素而美好的那一面。
不过，想到以后大家若真的开始识货，行山径上、图书馆里便会人满为患，害我无法再和你好好约会，我又觉得有些惆怅。
真是矛盾。
大明
2015年6月24日
（本文有改动，如欲查看原文，可点击本页底部左侧“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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