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房思琪:他侵犯了我,人们却说是那是我的错|深读

2018-02-03 林奕含 未读


女法官阿奎丽那


在深读栏目中,我们为你挑选有深度的书评和书摘。周末,多花点时间在阅读上。有时间才能有深度。

深读第005期,关于性侵,以及千千万万个被错怪的房思琪。



未读君说:上周,156名女性出庭作证,控诉前美国体操队队医纳萨尔的性侵罪行。最终,纳萨尔被判处最高175年刑期,将死在狱中。女法官阿奎丽那(Rosemarie Acquilina)说:“在宣判前,我有话对受害者们说——你们再也不是受害者了,你们是幸存者。把你们的痛苦留在这里,走出去,去外面追逐属于你们的辉煌。” 她表达了我们这个时代所需要的声音:受害者没有错,罪只属于施暴者。

去年四月,台湾女作家林奕含逝世。在引发一场关于性教育的大讨论之余,我们也听到了很多质疑她的声音,说她错将施暴者文学化,是文学害了她。我们想说,害人的不是文学,害人的永远都是施暴者,是容忍暴力的文化,对性教育软弱的回避,几千年来 “贞操观” 对自尊心的绑架,是这一切让受害者以为 TA 们有罪。

纳萨尔案部分证人

“你为什么哭?” “怡婷,如果我告诉你,我跟李老师在一起,你会生气吗?” “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见的那样。” “什么叫在一起?” “就是你听见的那样。” “什么时候开始的?” “忘记了。” “我们妈妈知道吗?” “不知道。” “你们进展到哪里了?”“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 “天啊,房思琪,有师母,还有晞晞,你到底在干吗,你好恶心,你真恶心,离我远一点!” 思琪盯着怡婷看,眼泪从小米孵成黄豆,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哭到有一种暴露之意。“哦天啊,房思琪,你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师,为什么你要把全部都拿走?” “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 “对不起。” “老师跟我们差几岁?”“三十七。” “天啊,你真的好恶心,我没办法跟你说话了。”

开学头一年,刘怡婷过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个劲地哭。隔着墙,怡婷每个晚上都可以听见思琪把脸埋在枕头里尖叫。棉絮泄漏、变得沉淀的尖叫。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不是一个爱菲茨杰拉德,另一个拼图似地爱海明威,而是一起爱上菲茨杰拉德,而讨厌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样。不是一个人背书背穷了另一个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记同一个段落。有时候下午李老师到公寓楼下接思琪,怡婷从窗帘隙缝望下看,出租车顶被照得黄油油的,焦灼她的脸颊。李老师头已经秃了一块,以前从未能看见。思琪的发线笔直如马路,仿佛在上面行驶,会通向人生最恶俗的真谛。每次思琪纸白的小腿缩进车里,车门砰地夹起来,怡婷总有一种被甩巴掌的感觉。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者林奕含

摄影:陈佩芸


“你们要维持这样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你该不会想要他离婚吧?” “没有。”“你知道这不会永远的吧?” “知道,他─ 他说,以后我会爱上别的男生,自然就会分开的,我——我很痛苦。” “我以为你很爽。” “拜托不要那样跟我说话,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你要自杀吗,你要怎么自杀,你要跳楼吗,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吗?”

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精神的双胞胎,灵魂的双胞胎。以前伊纹姐姐说书,突然说好羡慕她们,她们马上异口同声说:“我们才羡慕姐姐和一维哥哥。”伊纹姐姐说:“恋爱啊,恋爱是不一样的,柏拉图说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说两个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来就变成一个了,你们懂吗?像你们这样,无论缺少或多出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有一个人与你镜像对称,只有永远合不起来,才可以永远做伴。”


那个夏天的晌午,房思琪已经三天没上课也没回家了。外面的虫鸟闹得真响。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底下,蝉鸣震得人的皮肤都要老了,却看不见鸣声上下,就好像是树木自身在叫一样。嗡─ 嗡嗡嗡嗡,嗡 ─ 嗡嗡嗡嗡。好一会儿刘怡婷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老师转过头:“噢,谁的手机也在发情?” 她在课桌下掀开手机背盖,不认识的号码,切断。嗡——嗡嗡嗡嗡。该死,切断。又打来了。老师倒端正起脸孔说:“真有急事就接吧。” “老师,没有急事。” 又打来了。“哦抱歉,老师,我出去一下。”

是阳明山什么湖派出所打来的。搭出租车上山,心跟着山路蜿蜒,想象山跟圣诞树是一样的形状,小时候跟房思琪踮起脚摘掉星星,假期过后最象征性的一刻。思琪在山里?派出所?怡婷觉得自己的心踮起脚来。下了车马上有警察过来问她是不是刘怡婷小姐。是。“我们在山里发现了你的朋友。” 怡婷心想,发现,多不祥的词。警官又问:“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她怎样了吗?” 派出所好大一间,扫视一圈,没有思琪─ 除非 ─ 除非 ─ 除非 “那个” 是她。思琪的长头发缠结成一条一条,盖住半张脸,脸上处处是晒伤的皮屑,处处蚊虫的痕迹,脸颊像吸奶一样往内塌陷,肿胀的嘴唇全是血块。她闻起来像小时候那次汤圆会,所有的街友体味的大锅汤。“天啊。为什么要把她铐起来?” 警官很吃惊地看着她:“这不是很明显吗,同学。” 怡婷蹲下来,撩起她半边头发,她的脖子折断似歪倒,瞪圆了眼睛,鼻涕和口水一齐滴下来,房思琪发出声音了:“哈哈!”

医生的诊断刘怡婷听不清楚,但她知道意思是思琪疯了。房妈妈说当然不可能养在家里,也不可能待在高雄,大楼里医生就有几个。也不能在台北,资优班上好多父母是医生。折中了,送到台中的疗养院。怡婷看着台湾,她们的小岛,被对折,高雄台北是峰,台中是谷,而思琪坠落下去了。她灵魂的双胞胎。

《两生花》剧照

怡婷常常半夜惊跳起来,泪流满面地等待隔墙闷哼的夜哭。房妈妈不回收思琪的东西,学期结束之后,怡婷终于打开隔壁思琪的房间,她摸思琪的陪睡娃娃、粉红色的小绵羊,摸她们成双的文具。摸学校制服上绣的学号,那感觉就像扶着古迹的围墙白日梦时突然摸到干硬的口香糖,那感觉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讲里突然忘记一个最简单的词。她知道一定有哪里出错了。从哪一刻开始失以毫厘,以至于如今差以千里。她们平行、肩并肩的人生,思琪在哪里歪斜了。

刘怡婷枯萎在房间正中央,这个房间看起来跟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怡婷发现自己从今以后,活在世界上,将永远像一个丧子的人逛游乐园。哭了很久,突然看到粉红色脸皮的日记,躺在书桌上,旁边的钢笔礼貌地脱了帽。一定是日记,从没看过思琪笔迹那么乱,一定是只给自己看的。已经被翻得软烂,很难干脆地翻页。思琪会给过去的日记下注解,小房思琪的字像一个胖小孩的笑容,大房思琪的字像名嘴的嘴脸。现在的字注解在过去的日记旁边,正文是蓝字,注解是红字。和她写功课一样。打开的一页是思琪出走再被发现的几天前,只有一行:今天又下雨了,天气预报骗人。但她要找的不是这个,是那时候,思琪歪斜的那时候。干脆从最前面读起。结果就在第一页。

《雾中风景》剧照

蓝字:“我必须写下来,墨水会稀释我的感觉,否则我会发疯的。我下楼拿作文给李老师改。他掏出来,我被逼到涂在墙上。老师说了九个字:‘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 我说了五个字:‘不行,我不会。’ 他就塞进来。那感觉像溺水。可以说话之后,我对老师说:‘对不起。’ 有一种功课做不好的感觉。虽然也不是我的功课。老师问我隔周还会再拿一篇作文来吧。我抬起头,觉得自己看透天花板,可以看见楼上妈妈正在煲电话粥,粥里的料满满是我的奖状。我也知道,不知道怎么回答大人的时候,最好说好。那天,我隔着老师的肩头,看着天花板起伏像海哭。那一瞬间像穿破小时候的洋装。他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 我心想,他搞错了,我不是那种会把阴茎误认成棒棒糖的小孩。我们都最崇拜老师。我们说长大了要找老师那样的丈夫。我们玩笑开大了会说真希望老师就是丈夫。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是从前的我的赝品。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

红字:“为什么是我不会?为什么不是我不要?为什么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约成这第一幕: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怡婷读着读着,像一个小孩吃饼,碎口碎口地,再怎么小心,掉在地上的饼干还是永远比嘴里的多。终于看懂了。怡婷全身的毛孔都气喘发作,隔着眼泪的薄膜茫然四顾,觉得好吵,才发现自己刚刚在鸦号,一声声号哭像狩猎时被射中的禽鸟一只只声音缠绕着身体坠下来。甚且,根本没有人会猎鸦。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盯着日期看,那是五年前的秋天,那年,张阿姨的女儿终于结婚了,伊纹姐姐搬来没多久,一维哥哥刚刚开始打她,今年她们高中毕业,那年她们十三岁。

故事必须重新讲过。

《素媛》剧照

那时候即将入秋,煞人的秋天。李国华一个礼拜有四天在南部,三天在台北。一天,李国华和几个同补习班、志同道合的老师上猫空小酌。山上人少,好说话。英文老师问物理老师:“你还是那个想当歌星的?几年了?太厉害了,维持这么久,这样跟回家找老婆有什么不一样。” 其他两个人笑了。物理老师无限慈祥地笑了,口吻像在说自己的女儿:“她说唱歌太难,现在在当模特儿。” “会出现在电视里吗?” 物理老师摘下眼镜,擦拭鼻垫上的油汗,眼神茫然,显得很谦逊,他说:“拍过一支广告。” 其他三个人简直要鼓掌,称许物理老师的勇气。李老师问:“你就不怕别人觊觎?” 物理老师似乎要永久地擦眼镜下去,没有回答。数学老师开口了:“我已经上过三个仪队队长了,再一个就大满贯了。” 干杯。为所有在健康教育的课堂勤抄笔记却没有一点性常识的少女干杯。为他们插进了联考的巨大空虚干杯。

英文老师说:“我就是来者不拒,我不懂你们在坚持什么,你们比她们自己还矜持。” 李老师说:“你这叫玩家,玩久了发现最丑的女人也有最浪最风情的一面,我没有那个爱心。” 又羞涩地看着杯底,补了一句,“而且我喜欢谈恋爱的游戏。”英文老师问:“可是你心里没有爱又要演,不是很累吗?”

《嘉年华》剧照

李国华在思考。数了几个女生,他发现奸污一个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让她离不开他最快的途径。而且她愈黏甩了她愈痛。喜欢在一个女生面前练习对未来下一个女生的甜言蜜语,这种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种环保的感觉。甩出去的时候给他的离心力更美,像电影里女主角捧着摄影机在雪地里旋转的一幕,女主角的脸大大地堵在镜头前,背景变成风景,一个四方的小院子被拖拉成高速铁路直条条闪过去的窗景,空间硬生生被拉成时间,血肉模糊地。真美。很难向英文老师解释,他太有爱心了。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他懒得想为了他和因为他之间的差别。

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李国华现在只缺少一个缜密的计划。房爸爸房妈妈听说老出差。也许最困难的是那个刘怡婷。把连体婴切开的时候,重要的脏器只有一副,不知道该派给谁。现在只希望她自珍自重到连刘怡婷也不告诉。

房妈妈刘妈妈思琪怡婷北上看宿舍,看了便犹疑着是不是要外宿。后来也是因为李老师云淡风轻说一句“我在台北会照顾她们”,妈妈们决定她们住在刘家在台北的其中一间房子里,离学校走路只要十五分钟。

思琪她们在暑假期间南来北往探视亲戚、采购生活用品。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 “谁?” “不认识。” “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 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她脸上挂着天真的表情把桌上的点心叉烂,妈妈背过去的时候把渣子倒进皮扶手椅的隙缝里。后来老师向她要她的照片,她把抽屉里一直摆着的全家福拿出来,爸爸在右边,妈妈在左边,她一个人矮小的,穿着白地绣蓝花的细肩绑带洋装,被夹在中间,带着她的年纪在相机前应有的尴尬笑容。把爸爸妈妈剪掉了,拿了细窄油滑的相纸条子便给老师。她的窄肩膀上左右各留着一只柔软的大手掌,剪不掉。

Frida Khalo


思琪她们两个人搭高铁也并不陌生,本能地不要对任何事露出陌生之色。李国华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精明,总抓得到零碎的时间约思琪出来一会儿。反正他再久也不会多久。反正在李国华的眼里,一个大大的台湾,最多的不是咖啡厅,也不是便利商店,而是小旅馆。思琪有一次很快乐地对他说:“老师,你这样南征北讨我,我的身体对床六亲不认了。”她当然不是因为认床所以睡不好,她睡不好,因为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一只阳具在她眼前,插进她的下体,在梦里她总以为梦以外的现实有人正在用东西堵她的身子。后来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梦。

房爸爸房妈妈搬出大楼了。他们从前不知道自己只是普通人。女儿莫名其妙发疯之后,他们才懂得那句陈腔的意思:太阳照常升起,活人还是要活,日子还是要过。离开大楼的那天,房妈妈抹了粉的脸就像大楼磨石均匀的脸一样:没有人看得出里面有什么。

伊纹姐姐今天坐在那里,阳光被叶子筛下来,在她露出来的白手臂上也跟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伊纹跟怡婷说:“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

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

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

作者林奕含

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 61 39730 61 24525 0 0 5502 0 0:00:07 0:00:04 0:00:03 5501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怡婷点点头。伊纹顺顺头发,接着说:“你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升华,不是净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 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 ─ 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可是,她的日记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 比如我 ─ 接受了这一切。怡婷,我请你永远不要否认你是幸存者,你是双胞胎里活下来的那一个。每次去找思琪,念书给她听,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家里的香氛蜡烛,白胖带泪的蜡烛总是让我想到那个词─ 尿失禁,这时候我就会想,思琪,她真的爱过,她的爱只是失禁了。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你想想,能看到你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本文所选的六个片段摘录自《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林奕含著,简体版2018年1月由磨铁图书出版。


往期回顾


编辑 = Aphasia

投稿/合作  unreadsky@163.com


100 39730 100 39730 0 0 6375 0 0:00:06 0:00:06 --:--:-- 7908 100 39730 100 39730 0 0 6375 0 0:00:06 0:00:06 --:--:-- 9875 * Connection #0 to host 37.48.118.90 left intact >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