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德美文 | 岁月 • 痕迹
那是一个秋天，麦子收完了，塄坎上的青草变黄了，眼前的一切显现出了无牵挂的样子。
一张薄薄的通知单告诉我，我考上中专了。过了这个初秋，就该到那个不大不小的城市上学，三年后就可以有很多人都向往的“铁饭碗”了。可是，面对这张单薄的纸片，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它把我的梦想劈成了两半。
那个假期，我多么希望父亲和我一起躺在那个高高垒起的麦垛上，沉稳而暖暖地对我说“你还是去上高中吧，家里有我呢”。你粗壮的手臂搂着我纤细的身躯，呼吸均匀缓慢，温暖的体温一丝丝一缕缕传递到我的身上，你就这样搂着我看天空、数星星，聊着明天要做的农活，聊着白天在学校发生的可笑事情，听着从你口中讲出的鬼故事而安心入眠。
初秋的夜风从天空滑落，掉在我的身上，一阵寒颤打得我直哆嗦。
夜空那么大，我却这么渺小。
我没有守好你，我的父亲。在我需要你牵着我的手慢慢长大的年龄不小心弄丢了你。你在的时候曾带着我常常走一条大家都在走的路，你让我去追你，希望我超越你，是不是这两年我长大的速度太快了，让你跟不上我的脚步，还是你根本就是累了，想自己歇歇，故意让我弄丢你。当我从学校拿着录取通知书回来，我多么希望你还家里，家门大开着，家里却没有人，我推开一扇门，再推开一扇门，一个屋一个屋的去寻找你，每一个屋子都留着你的影子，墙上、地上，凳子上，就是失去了你的身影，铁锨榔头和杈柍还整整齐齐地放在大门的后面，连顶门的木棍都没有挪动一下，猪圈里的猪食也是刚刚倒进去的，还冒着热气，而你却永远也找不见了。
当年，你走的时候没有和母亲说一声，骑着一辆自行车就出去了，一天到晚也不见回来，地里的麦子收了一茬又一茬，门上的对联由白的换成黄的，黄的换成绿的，现在又换了几次红色，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见你再回来过，你就这样独自留在了南塘那个荒凉的地方。
你以为，你走了我们就会一下子长大，其实，你高看了我们的能力，总以为家里的猪生病、铁锨把断了、脱粒机电动机的安装这样的小事我们随便能应付的来。事实上，这样随便的一件小事就能消磨掉我们伪装了很久的坚强，刺痛我们的脆弱。随便从树上掉下来的一片树叶也能让我们哭泣很久。你还没有安顿好家里的一切，就像有些人一样，把自己当成了宝贝，藏起来不让我们看到。
我一遍遍走过你曾经劳作的田地，四处寻找着你的身影，大声呼唤着父亲，空荡荡的旷野把我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向外传递，树间的鸟儿都被我吵的四处乱飞，却始终听不到你的回应。
你走后，你丢下的农活一件件被我们干完了，你丢下的铁锨抗在了母亲的身上。我的童年也一并被你带走了。记得那年的暑假，我戴着一顶草帽，穿着一件肥大的单衣，在收割密密麻麻望不到边的麦子，有个过路的男人大声的问我“婶子，这条路咋走？”我羞愧地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细瘦的胳膊和腿，看到了布满老茧的双手。没有人告诉他我现在还是个孩子，我在孩子的年龄却干着大人的活。在你走后，我用一碗碗水、一碗碗面把自己拉扯大，拉扯到一天能割200多个麦捆，能背得动半袋子粮食，能推着半车粪土往地头走了。
前两天，我又去了你的坟头，是和姐姐一起去的，你坟头的周围蒿草密密麻麻铺满了地面，还开着一些细碎的白色花朵，你一定是干活干累了，你的身边长了这么多的荒草都懒得除一下。想想也是啊，没完没了的农活，年复一年重复着同样的日子，干着同样的事情，放在谁的身上都会厌烦的。我也是厌烦了这种生活，所以我想等到我该走出去的年龄去外地看看，去看一个和现在不一样的世界。
坟头比刚埋你时大了很多，这是我们一次次为你添土的缘故，我们怕你的坟头小了别人会说儿女不孝顺。可是，我又常常在想，你在我们那么小的时候就狠心地走了，我甚至都没有听到你最后的嘱托和叮咛。在你存在于我整整九年的记忆里，都是你笑的模样。可哥哥姐姐却说你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三个儿女记住的是三个不同的父亲，我不停地和他们争辩着，或许，你离开的太久了，他们都把你忘了。只是，我觉得我应该和别人一样有一个父亲，在我受到委屈时也和别的孩子一样，大声地说“我让我父亲来收拾你”。我一直认为，埋着你的那个长方形土坑有一条通往外面的路，我们从这头埋了你，你会从那一头出来，只是你在黑暗的世界呆的太久了，暂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终有一天你会回来，回到那个你生活了很久，又离开了很久的家，多少年过去，我们依然在旧的岁月里看着你，叫你一声父亲。
坟头周围那些半腿高的蒿草肯定扎疼了你的眼睛，你曾经是一个那么勤快那么细致的人，你在不多的闲暇时间里把家里的柴火码得和士兵们整齐的队伍一样，猪圈里干净的连猪都不好意思随地大小便。而现在，你却任由这些蒿草侵占了你的领地，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难过。我狠狠地一次次挥动手臂，用力去铲那些已经生长了一夏的蒿草，15岁的我只是想让你生活的环境变得好一点，舒服一点，但还未真正长大的我却不能为你改变点什么。你一定藏在某个角落偷偷的乐吧，看我的雪儿连这点活都干不好。
我想，如果你一直在我身旁，我可能会活成另外一个人。你生了我，却放弃了该尽的职责。没有了父亲的我就像自由生长的树苗，不知道哪个枝条在哪个时间修剪，哪个枝条长歪了。如果你在，我想，我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没有福气的父亲啊，把你没能带走的没福气留给了我，让我也没有福气去上一所我自己喜欢的大学，却把不公平的生活压力给了这具只有14岁的身躯，我还没有真正长大，还没有那样宽厚的肩膀能够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但是，母亲用浆糊粘贴我撕成两半的录取通知书时抽泣的身影刺痛着我的眼，我知道我今后的路就在那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了。
在一个暑气还没有完全散尽的早晨，我背着有点沉重的行李离开了村庄，开始了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尽管离我所向往的大海很远，但我知道，我的选择会让你感觉我长大了。
作者简介：乜霞，贵德县人，爱好文学。供职于县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