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洛夫：人生清零是一种勇气
文/周晓芳
洛夫是闻名海内外的文学前辈，华人诗作家。作为外行，我过去对他的建树一无所知。平生也只是几年前随先生前去谭楷府上拜见过一次，叨陪末座，显得有些生分。此次，又是随先生和朋友一道去拜访。车行路上，我想不出见面后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谭楷说:已应洛夫先生邀约，春节雅聚，今日上午造访府上，他正在等候。但谁知我先生和他的朋友这两位都有点“路痴”，几经周折，直到中午时分，才终于按响了门铃。应声开门的是洛夫太太—--陈老师。寒暄几句之后方知，洛夫先生因为要赶去参加一个重要的新书首发仪式，久等不见访客，几分钟前刚刚被文友接走，出门了。专程拜访，未得谋面，失之交臂，几分遗憾！
不过，纵使夫君不在，太太却诚邀，说是已为我们早早地准备好了午餐。进门落座，美食端上桌，果然十分可口，大块朵颐。宾主边吃边聊，节庆气氛浓浓，也颇感随意。
我本是外行，随行而来，仅是一看客而已。但闲聊中，洛夫太太的一段段话语，却让我对这两位老人家平添了几分知性，内心深感共鸣。
聊到洛夫今天为何爽约？洛夫太太解释，是因为要赶去参加一个重要的新书首发仪式。“时间不能再拖了，我们7月份就要回台湾了，离开温哥华之前的日程已经排得满满的了”。
“啊？你们要回台湾了”？
“对”。
“那……，何时再回来”？
“不回来了。”
“啊，啊……”！？
“对，不回来了”。
餐桌对面传来温和而又平淡的声音，但却透露出果决的语气。接着，洛夫太太娓娓道来，老倆口准备叶落归根，彻底迁回台湾，回去与子女孙辈共享天伦之乐。
目前，台湾方面已特地在金门岛上建立了一座洛夫文学馆，因为洛夫年轻时候曾在那岛上服过兵役。先生的朋友谭楷问及洛夫夫妇何时再回温哥华时，我心里想本应该是听到这样的回答：
“我们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这么多的新朋旧友，我们怎么舍得……？这么情深意长的第二故乡，我们怎么舍得……？今生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不会忘记温哥华，我们一定要回来的，云云……。”
但我没想到，洛夫太太果决地说：“不回来了！”一句话，三十多年的人生时光，友情交往，从此清零！彻底的精神和情感，清零！
即将举家跨海搬迁，对家庭主妇来讲，任务何等艰巨繁杂！想想都是凡人所不能及的事，更何况是著名文人的举家搬迁。洛夫生活于此三十年，文人终身以书为生，以书为伴，想必家中书之多、书之富，我等凡人只能望其项背。搬迁之最，莫过于书：最重，且最重要。
“这么丰富的藏书运回台湾，至少得用一个集装箱吧？”
“不，扔掉！全部扔掉！除了洛夫本人的带走。”
“啊……？”
“对，全部扔掉！”
我听到的仍是温和而又平淡的声音，但却透露出果决的口气。我原想，作为著名文人的夫人，洛夫太太在搬迁设计中，一定会以夫君的书为重中之重：精心打包、装箱、亲自交运、一路重托、跨海伴行。抵达台湾，必将重建书房，将几十年收藏的“宝贝”悉数供奉。我斯何处，书将伴随……，等等。没想到又是一次彻底“清零”！
备注：洛夫太太与谭楷先生合影（左），与我先生桑宜川合影（右）
洛夫家的书藏，想想都是一笔巨大的物质财富，弃之？在一般人眼里实属可惜！如果不想带走，可否捐给当地图书馆，给当地人民留下一笔精神财富，让“洛夫文学”流芳百世……？
还有，“著名文学家洛夫先生要捐书了”！这本身也是当地一重大新闻，必将引起文学界、新闻界的轰动！按照国内现行流程，无论如何也要办一次隆重的“洛夫捐书仪式”！
“不捐了，全部扔掉！图书馆早已书满为患”。轻描淡写中又透露出不可更改的坚定。又是一句话，30多年的精心收藏，从此清零！一次彻底的物质和积累的清零！
便餐继续吃……。主人将离去，老屋归何人？我起身，慢慢地打量这座有文学价值的老屋。映入我眼帘的是墙上和桌上陈列着的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屋角的一件件老家俱，看得出主人与老屋早已交融为一体，这座老屋就是主人的生命载体。后院里，主人早年入住时栽下的树苗，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约有四层楼之高，华盖如云。
记得洛夫曾笑称：“它们像一排卫兵，几十年如一日，忠实地守护着我，也是我的诗歌灵感之源，我与她们天天对话。”俗话说，树木也是灵性之物，今天，老屋易主，她们怎可舍得主人离去？主人将如何托付这些上天造化的精灵？
“屋子，已准备卖了。下周，买家就陆续来看房。”
“啊……”？！
“可否考虑改建成一座温哥华的《洛夫文学馆》”？
“不，卖了。虽然我们不靠老屋生活，但也不留，卖了。”
又是一次彻底清零！从物资到精神……。闻此果决的话语，我们来宾三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老屋搬迁在即，想必主人诸事繁忙，唯恐多有打扰，匆匆结束便餐，起身告辞。行前，洛夫太太邀请在她家“雪楼”前合影，留下这栋房子还属于洛夫时代的最后一张合影。此时，买房的人已经等在外面了。
从洛夫家出来，感触良多。随年龄的增长，生活阅历的丰富，让我们积累了太多太多，但同时，让我们负重太多太多…..，从物质到精神，不堪重负。情感，不忍舍去。物资，不忍丢弃。心里的纠结越来越多，屋里的破烂越堆越厚，每天就生活在自己的“废品收购站”里，直至生命的终点。“破烂收藏”，其实恰好折射出的是人性的贪婪与物欲贪婪。
洛夫与洛夫太太，两位耄耋老人，一位文学大家，一位相濡以沫的内当家，让我想起了很多的往事，在这个大千世界上，人生都是过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太多的人在物欲追求中丧失了自我，找不到北。然而他们两位老人对生命，对人生，对生活的态度：勇敢地清零过去、永远轻装、面向未来。这样的积极用世心态与价值取向，值得学习和赞赏！
人，本应生活在未来，而不是沉缅于过去。面对生活，敢于清零，应该是一种勇气，更是一种境界。
★此文为加拿大四川同乡会、加拿大四川总商会专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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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2月26日写于温哥华，4月4日修订于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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