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粪到垃圾,什么样的青春竟如此精彩

2016-05-19 张光明 中国科学报 中国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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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粪到垃圾


女小人(作者自称——小编注)1993年进清华做研究生,在固体组(固体废弃物处理处置课题组),不过大家习惯叫核组(放射性废弃物处理处置课题组),核组的办公室和实验室不在环境系,在工物馆(工程物理,其实就是核)。核组的同学其实不怎么做核,不过每个月有15块钱的辐射补助。




那年头研究生不多,一个导师1年招1个。我那届核组5个,四个硕士一个直博是老蒋。


我的导师是老俞珂,俞老师出名地风流潇洒,60多岁了,端端正正骑个大永久,西装革履,雪白的头发一丝不乱。


传说中俞老师曾经很邋遢,后来出趟国,颇受刺激,洗心革面,直到如今。我是俞老师关门弟子,进校他就退休了,他又是核组资格第二老的,所以没人管我,自由自在地晃了三年,从此养成在名校中众人皆忙我独混的良好习惯,此是后话。


进校不久,老俞珂给我交待课题,做禽畜粪便。那年头集约化养殖并不多,北京周边还找不到几家大规模的养殖场,对环境也没什么污染。


不过老先生是有眼光的,看到了问题的发展。也没有什么项目经费,就让我开始做。到如今养殖场遍地开花,无水不污,研究也多,立项结题很热闹,粪便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这也是后话了。


我拿了课题,先跑到图书馆去找一圈资料,那年头没有电子文献,看书得上图书馆,清华图书馆很热门,要占位置、抢板凳,这难不倒我。清华还有外文原版书和期刊,大开眼界。


图书馆里带复印室,复印太贵,13毛钱,我一个月生活费才100,舍不得,就用手抄,抄在‘工作日记’上,实在抄不了的图再复印,剪下来,贴到工作日记上,三年下来连抄带糊,弄了厚厚的6大本,后来都没了。早知道今天copypaste的写作妙法,早该发论文了。这也是后话。


资料看得晕晕乎乎,就跑出来了。骑了个全身乱响、在清华安度三年的自行车,晃晃悠悠进了北京市畜牧局。我也忘了怎么找上他们的,总之是稀里糊涂地就找上了门。


那年头衙门比较好进,技术人员很热情地接待我,给了好几本资料汇编之类的东西。告诉我全北京就中国农大搞这玩意儿比较多,还有现成的大粪可以去捞点。我晃上自行车,颠儿颠儿又跑到北京西北角的农大。


那会儿农大那个破啊,门口的路简直连自行车都骑不过去。进去找了两个老师,忘了哪两位(老年痴呆预先发作)。


老师的音容笑貌忘了,可当年给我的帮助一直没敢忘。那年头老师们似乎没什么事,也不跑项目,也不开会出差,大多蹲在实验室里。


我糊里糊涂找上门,他们高高兴兴接待。领我到实验室转了好几圈,到底是专业的,什么大粪都有啊!鸡粪、猪粪、牛粪,有一天居然还来了马粪。


堆肥的、青储的、发酵的,品种也齐全。我在农大混吃混喝,跟着老师们上食堂,把我的实验方案制定出来了。


我做堆肥,准静态条跺式强制通风好氧发酵,详情不述,省得大家啪板砖。取其简单易行、经济实惠。我悬摸了半天没想明白,到底是堆鸡粪还是堆猪粪。


鸡粪营养价值高,发酵也快;猪粪粪尿分离困难,比较有挑战性。牛粪马粪那会儿找原料困难就不搭理了。没等我选好粪,导师发话了,‘女孩子,整大粪不合适,回来吧,搞点好东西’。我最后一次帮农大的老师们测了几砣大粪,恋恋不舍地打道回府,开始搞好东西—垃圾。


那年头固体组研究生基本上都搞垃圾。填埋、热解、堆肥、发酵,该用的招儿都使上了。我是半道从大粪堆里跑回来的,该埋该烧都安置好了,我就挑了个厌氧发酵。


那技术比较新鲜,可惜一直没弄起来,从此奠定我一生人方向:比较新鲜而无用,这是后话了。


换成垃圾时我已经研二了。当年清华本科生是五年,第五年全年做毕业论文。暑假后开学本科生进组,分配给研究生,沈红跟了我。


沈红是上海人,很能吃苦,我遇到的上海人都很能干,奇怪。我领着沈红,两个女小人,开始搭实验装置。


那会儿清华每个系都有自己的加工车间,环境系的在图书馆边上,是个破破的棚子,师傅水平不怎么样,把我们的反应罐做得很难看,取样口还开高了。


我们天天在里面混,看到什么好东西诸如角铁、橡皮管之类的就往自己怀里揣,我们的装置一半是师傅加工的,一半是自己搭的,用各地悬摸回来的东西。那年头研究生都这么干,好像没有谁的装置是买的,自己动手是清华传统。


折腾了一个月,我们的装置连大带小都弄好了,大家伙足有20L,弄了个三轮车拉回来,乒乒乓乓地抬到四楼,在一堆家什中给它找了个地儿。


那会儿核组老师不分家,所有人的所有东西都堆在所有实验室(除了周师兄的放射实验室),挤成一团。谁要干活自己找地方,把原来堆的东西拔拉拔拉,居然又能弄出块地盘。


我俩比较霸道,拔拉出来老大一块,没用完,被两个不劳而获的坏小子瓜分了。那辆三轮车,也不记得从哪里找来的,好像系里某个角落淘出来的,基本成了我们专用。


关键原因是实验设计错误,弄了个20L的大家伙,天天要给它喂吃的—垃圾。


我拉着沈红,蹬着三轮车,天天在清华园里乱转,找垃圾桶拣垃圾。拣垃圾的不只我俩,还有一个小师妹,忘了名字了,很美很能干,家是燕山石化的,她跟胡老师做毕业论文,垃圾分类。


天天揣张大报纸,拎把称,满北京城里扒拉垃圾桶,把人垃圾桶里的东西倒出来,按纸张、玻璃、金属、厨余、砖块等等分类上称,称完了又给人倒回去。


她那个论文大概称了10吨垃圾。我们有时候在校园里喜相逢,就互相搭把手。在学校里转了大约1个月,食堂的大师傅终于发话了,‘你们天天蹲在我这儿拣什么拣啊,直接上垃圾场不就完了?’晕倒,我们枉在清华混了n年,居然不知道清华还有个垃圾场。


既然得到师傅指点,我们不再打游击战,开始在垃圾场蹲点。清华的垃圾场在东北角,变电站边上,老大一片,全校的垃圾用马车拉过来。


后来改造了,变成个雪白的大楼,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我们那会儿,跟着马车走啊走,走到没人的角落,就是垃圾场了。


垃圾场的师傅第一次查了我们的学生证,后来就任我们与马车共同出入了。垃圾场里拣垃圾比从各处收集效率高多了,11个小时就能搞定。人是最贪心的,以前什么都往实验室拉,现在选择多了,我俩就开始挑肥拣瘦,不漂亮的我们不要!


拣回来的垃圾,还要加工,最简单的是颗粒均化,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拿把菜刀把大的剁成小的,最细的一组实验是1cm粒径,剁得我们那个辛苦啊,直骂自讨苦吃。


我们有一把很好的菜刀,后来又添了一个豆浆机—粉碎用,对付垃圾前我们先在宿舍里做了一顿饭,以不虚此刀。切好了,还要调水分和营养物质。


接种的微生物是污水厂拉回来的污泥,正好几位同学都要用,搭了个伴上污水厂取,那会儿也没有出租可打啊,几十里地,20L一桶的污泥架在自行车上就骑回来了,男生3桶,女生2桶。


那会儿拉污泥直接去,跟师傅说一声就行,不比现在,要进厂拉泥费老事了。污泥不能一次都用了,还得留一部分养着,以防反应器里的死了好补充。


我们留在一边养的污泥,一直都很乖,放寒假时出了一次事。大家都回家过年了,老师们也不怎么来,那两桶污泥,自个儿长啊长地,厌氧发酵,产起气来了,也没人看到啊,先是把桶给涨得鼓鼓的,1995年某月某日某时,就爆炸了。


那个好看啊,满屋子都是飞溅的污泥,臭气熏天。直到开学来开窗通风好久也不消失。以前徐老师老骂我养垃圾把实验室养臭了,污泥爆炸后他再不骂我。


这是我在实验室两年经历的第一次安全事故,当时没人,有人也没危险,就是喷一脸泥。后来我们实验室放假再不留污泥了。


我在实验室还经历了一次安全事故,那是我自个儿干的。核组实验室在工物楼顶层,上面用木架子和毡板搭了个阁楼,放着组里数十年来积累的各种各样好东西。


女小人有着天下女人的通病:喜欢置家什。我进组第一天就看上了阁楼,好不容易等我的垃圾罐在实验室里扎了根,没事就往阁楼上窜,看中啥都往自个儿那块小地头扒啦。


刚开始还比较小心,一回生二回熟,搞成习惯后就开始满阁楼乱窜,抓个东西就使劲拽,完全不管那木架和毡板能否承受。搞来搞去果然出事。


那天我又看中了一根大玻璃柱,正在拽呢,哗啦一声下面漏了,亏得沈红眼明手快一把拉住我。我坐在天花板上往下一看,一个大洞,从洞里稀里哗啦掉下去一堆小玩意儿,通通地砸在周师兄四周。他手上的东西也全撒了,吓的。


周师兄是核组硕果仅存的搞核废物的,他那间实验室是宝贝,居然还装了木地板,进门先更衣换鞋。我们嫌麻烦,也不肯靠近核废物,平时都敬而远之。


他的实验材料是从四川(估计是西昌)拉回来的,装在麻布袋里,偷偷带上火车,我们都骂他大大地坏,祸害同车人。


他有一天跑到工物系借了个核辐射探测器,说要测测我们实验室到底有没有核辐射,结果那家伙从一楼噼里啪啦一直响到四楼,充分证明我们每个月那15元的辐照补助不是白领的。


后来老俞珂训了他一顿,其实我们谁也没在意,怕那个,工物馆里没法呆了。周师兄毕业后去了军口,现在是某研究所首席科学家,手里几千万的经费。这是后话了。


尽管出了两次事故,我在实验室的时间还是满好混的。我的实验比较简单,一天换一次料,测测出水出渣出气就行。不过其他人比我更轻松,刘师姐做填埋模拟,她那根柱一放2个月不动弹。


刘师姐是出名的美人,后来去哈佛做的博士。人美柱也美,她的反应柱细长细长,包着雪白的塑料膜,大有主人之风。


反过来呢,我那个大柱子也像我,又矮又胖,冬天为了保温给它裹了个电热毯,黄色的,外边拿红绳子五花大绑,天天换垃圾,搞得黑一块绿一块,头上瘪瘪地顶个气袋,实在不雅观。徐老师总说我有碍观瞻,不知是人是柱。


那个气袋是我从陶然亭某个小店淘回来的。刘师姐的柱子气产得呼呼地,可以用流量计测,我那个胖柱子只吃饭不干活,那点破气根本转不动流量计,没法子,只好找气袋。


满北京城里找啊,就这么个小气袋,找得我快成北京胡同溜子了。后来到美国一看,Alltech的目录里就有,在中国找个小东西咋就那么难呢!


等我找到气袋,北京已是大雪纷飞,人家踏雪寻梅,我踏雪寻气袋,到了陶然亭也没去哀悼哀悼石评梅,赶紧地买了一堆气袋回来了。路上骑着自行车,吱吱地压着雪,心情那个好啊,直哼哼(跑调了)。


我一面用气袋收集我那点可怜的气,一面还得取液相来看产酸。气是送到一楼一碳化工实验室用气相色谱分析的。那年头清华有个校内分析基金,是个人就能申请,不多,500块。


我是个人,所以也申请了500块,专做气相色谱。那个钱经用啊,500块我做了整整两年的分析,还有同学的零碎样品混着让我测,居然一直能用。


其实一碳化工就在工物馆一楼,老师都熟了,根本不跟我算钱,要算钱早冒了。现在高校管理精细化了,好像再也没有这种好事了。


液相要拿到系里用离子色谱测。那年头大型设备还很少,离子色谱就算一个了。物以稀为贵,一台离子色谱占一个套间,8个老师的办公标准,还专门配了一个管理员。


管理员是博士后太太,那会儿博士后也是稀罕物,太太还管安排工作,现如今博士后满街走,早没戏了。


博士后太太(简称博太)妻以夫贵,还要给孩子喂奶,那个离子色谱开得就很不正常。我们要做实验,还得自己跑到电工楼去打去离子水。打水不要紧,比拣垃圾省事。


我们打水态度好,又老在分析室晃,跟博太混熟了,后来干脆让我们自己做分析。


那个爽啊,想做多少样就做多少样,想重复几遍就重复几遍。后来到美国,发现大型仪器都是学生自己动手,难怪人家出成果啊,中国什么时候才能这样?


气相色谱和离子色谱都用得爽,可是结果却让我们高兴不起来。


厌氧发酵的目的是产气,可我们的大柱子,气不产,酸倒是一大堆,什么甲酸、乙酸、丙酸、丁酸,个个浓度高高地,挥发性脂肪酸(VFA)加起来超过15000mg/L,远远高于正常范围(~3000)。我俩那个急啊,简直就想跳进柱子里替甲烷菌干活了。


这样子折腾了半年,沈红眼看要写毕业论文了。我俩走投无路,老俞珂早退休了。就跑去找王伟老师。王老师是日本回来的才子,他最乐意干的事情之一是欺负老白。


想当年核组的计算机配置全系最佳,我们有386486,居然还有一台老老的286专门用于打游戏!核组的保留游戏是挖金子,dig。核组全体师生,除了李先生和老俞珂,没有不挖的。


本科生进组第一件事是到286上挂名dig。我的dig水平很低,通常是压阵的那位,就不提了。白老师,俗称老白,极是慈祥的老师,一大爱好就是挖金子,因此得了个绰号白dig,这外号多年没人叫了,可别让他知道我又给翻出来。


王老师平时不挖,一旦白老师辛辛苦苦创造了新记录,他一定不眠不休挖出更高的分数,非把白老师从No 1 拉下来不可。现在的导师都很尊严,不会dig了,要dig,也不与学生一块dig了,这是后话。


话说我俩跑去找王老师,如此这般说了一通。王老师大腿一拍,‘好啊!别人都做到3000多,你俩居然做出了15000,甲烷菌还能活,系统也不垮,干脆你俩改做产酸得了。’


那是我科研生涯得到的第一个重要教导,做科研不能死守预期结果,与预期结果不同,往往是好事,科研思路不妨灵活应变。可惜理论归理论,得不到预期结果就结不了题,到现在往往仍然是硬着头皮找预期。


牢骚不发了。且说当年沈红一改路子专做产酸,居然还得了个优秀毕业论文。她大是兴奋,买了个巨大的西瓜来找我。我俩把西瓜吃完,她就回上海了。


我那一罐子酸,十几年后聂老师还惦记着,2005年还让我接着做,一直没做,想想很是辜负老师。


我后来跟着王老师,顺利地做完了我的垃圾发酵。等那罐子酸终于变成甲烷,我也毕业了。在系里集中答辩出来,王老师站在传达室门口,一个个地点数:“郑垃圾,李垃圾,张垃圾,全出来了,好,照相!”


我们那届核组5个研究生,林杉提前毕业去美国了,老蒋读博。当时毕业的我们三。一晃十几年,老郑和林杉在美国,李强中美两头跑,老蒋留校成了中流砥柱,我四处流窜,终于到了冰城。


那样无忧无虑的青春,也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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