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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鉴赏]李培禹:总有一条小河在心中流淌

2015-02-20 人大78新闻系 新三届文苑

总有一条小河在心中流淌


李培禹


“立春”的前几天,北京才飘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尽管它来迟了,也不是小时候见到的那样晶莹,但纷纷扬扬的雪花,还是给人们带来了欣喜。微信上,各式各样的雪花、雪景在刷屏,有的还配上了音乐——朴树在忧伤地唱着白桦林……

雪落无声。不知怎的,我的思绪还是回到了40年前我下乡插队的谢辛庄,想起村旁那条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河。多少年了,每逢遇到冬天的初雪,我就会想起那条小河。其实,我想不想它,它都在那儿流淌;然而我知道,无论它水清水浊,水缓水急,哪怕有一天它真的断流、消失了,它也还会在我的生命中静静地流淌着。


总有一条小河在心中流淌。

我们总是春天去看它,因为我们第一次从高中生成为知青,成为农民,就在四月萌春。1974年下乡插队那年,我任性地把落户的村子往山根底下靠,跟随我而来的15位同学,竟没有一人埋怨我。谢辛庄是盘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属当年“学大寨”中的落后村,生活比较贫苦不说,回趟京城要走上十几里土路才能搭上每天只有一趟的长途汽车。幸亏与这条小河邂逅!它是那样的美丽,清清地从村子旁流过,绕过知青大院不远处,河面变宽,形成了一个天然胡泊。是我们叫它湖,贫下中农称它“泡子”,它的确太小了,小的连个名字也没有。水从哪里来,流到哪里去?全然不知。可在我们眼里,它真的很美:河边是茂盛的钻天杨,水岸边生长着摇曳的芦苇。“三夏”收工后从它身边走过,捧起清凉的河水擦擦汗,涮涮镰刀,顿感一身轻松。女生总能最早适应环境,她们的做法也比男生胆大。一天傍晚,我和同宿舍的立成、吴川往河边走,被一位大嫂拦住。她说,你们不能过去!为什么?大嫂郑重地说,你们的女知青在洗澡呢!“洗澡”,就是游泳,这个我们知道,但还是红了脸,心里一阵狂跳!冬天大雪纷飞,队里歇工了,我们班那几位漂亮女生竟穿上冰鞋,在湖面上滑起冰来。她们轻盈的身影,欢乐的笑声,能不迷倒我们这些正值青春期的小伙子们吗?如果是今天,我会为她们点赞:玲儿是公认的劳动能手,下大田干农活儿,一点也不比村里的姑娘们差;小辛在一队喂猪,曾一夜接生了9个小猪崽儿,得到大队的奖励;麦子、王队,听听这绰号,就知道她们干得不错,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可。一块儿滑冰,没有大嫂拦我们了。在几位女同学的召唤下,我是第一次换上冰刀鞋,踩在冰面上,摔在冰面上……


谢辛庄的小河,你留下了我们的青春!

大学毕业后,我在京城一家报社当记者。迎接国庆35周年的时候,我已离开谢辛庄整整10年了。在我的力争下,报社领导同意了我的选题,我怀着兴奋与自信,踏上了回故乡之路。当我走进谢辛庄的田间小道时,脑海里不禁涌出唐朝诗人刘皂的一首诗:“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诗人曾经旅居他乡10年,恨不得立即离开并州,可是一旦踏上更远的路途,那客居过的并州,却也故乡似的惹人怀思,难舍难离。我那时的心情正是这样。任务完成得圆满,稿子上了要闻版头条,还配发了我拍的小河的照片。那条小河好美,引来不少读者询问,然而我真的说不出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它是哪条河流的支脉。


就在同一年,我去采访词作家乔羽,那时他已有词坛“乔老爷”的美名。无意中我和他谈起谢辛庄的小河,不想,引出了他的一个重大话题。他先用浓重的山东口音吟诵道:“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他问,我为什么不用“长江万里波浪宽”?他说,电影《上甘岭》的导演沙蒙,对这首歌词非常满意,只提了一个建议:把“一条大河”改为“长江万里”,这才有气魄啊。乔老爷不容置疑地说:改不得,改不得!他说,长江是特指一条江,生活在长江边上的人再多也有数儿啊;而谁的家乡没有一条小河、小溪呢?这河流再小,甚至叫不出名字,但它在儿女们心中也是一条大河,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家就在岸上住,岸上就是你家、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河、小溪的边上啊!

乔老爷高见。 谢辛庄的小河,不也连着《我的祖国》中的那一条大河吗!

有着小河情节的,还有作家叶辛。2012年我去贵州参加一个活动,在休息室和他交谈。这个上海青年,40年前到贵州插队落户当知青,一当就是21年,当然干农活的时间没有那么长。他心中的小河叫神龙河,位于黔湘交界的梵净山脚下云舍村。他曾与乡亲们拉着绳子量过,这条河从头到尾总共长800米,不到一公里。“正是黄昏,夕阳把清澈的神龙河水洒出无数的金斑银点……土家寨子上炊烟袅袅,鸡犬相闻;村寨外头,田畴阡陌,郁郁葱葱的树木铺展到那边叫水银坡的山上,真是神龙河畔一派好风光。”叶辛把他心中的小河写成一篇美文,题作《人间最短的河》。我想告诉他,神龙河并非是人间最短的河,我们谢辛庄的无名小溪只有四五百米长啊……可开会时间到了,他上台去做演讲了。


也是在同一年,2012年的深秋,我和作家凸凹同去新疆参加采风活动,在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时,我们看到了夕阳下的塔里木河。那是一条壮阔的大河!我给他命题,写写塔里木河吧。当时激动不已的他满口答应下来。回京后他来电话说,这文章真不好写。我以为他要退缩,不想他说的是,憋了好几天了,越难写越要写好。几天后,他交稿了,题目是《没有流进大海的河流》。这回是我激动不已了。他从家乡的拒马河,写到千里之遥的神河塔里木,在饱蘸色彩地赞美最终没有流进大海的塔里木河的同时,也渗透出作者对家乡那条小河的挚爱。

知青战友们回到盘山下的小村。


情同此心,总有一条小河在心中流淌。

去年我在无锡采访,来到荡口古镇时,竟有了一个意外收获。写出“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的音乐家王莘,他的家乡在哪里?人们大都知道在天津,著名的《歌唱祖国》,就是他在从北京返回天津的火车上,写在一张烟盒纸上完成的。然而,那是他新中国成立后的家。王莘的故乡是无锡荡口,他的童年是在古镇荡口的北仓河边度过的。家境并不好的父母,在他六岁的那年,省吃俭用把小王莘送进荡口施德教会学校。从此,背着书包的小儿郎,每天都要走过小桥去对面的学堂上课。午后的时光,他和小伙伴儿们就在北仓河边玩耍。晚年的作曲家,经常回到故乡,他给母校捐款、捐物,义务给小学生们上音乐课,他最后的足迹留在了家乡的小河边。我们来到王莘的金色塑像前,纪念馆的音响播放出“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旋律。我想,当他执笔书写“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乐句时,家乡的北仓河一定在他心中奔涌吧!

思绪翻飞,似窗外的雪花在飘舞。这个夜要失眠了,我索性打开手机,一个个信息跳进来,微信群里曾经一起插队的同学们在问:老培哪儿去了?同意不同意啊,倒是给个话啊!同意什么?回村呗,回谢辛庄啊!我赶紧回复:同意同意,一切听王队的!


总有一条小河在心中流淌。

看来,今年的回村计划等不到春暖花开了。和我一样,大家想起伴着雪花儿在小河上滑冰的情景了。那条小河,只有谢辛庄有。那时的青春,只有我们确认。


(原载2015年2月20日《人民日报》“大地”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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