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郭少达:我跟朱镕基吵架
老牛注:1982年,大学同学郭少达毕业后来到《湖南日报》,开始了自己的职业记者生涯。不久前,在大学校友网里,郭少达回忆了1984年独家采访朱镕基的一段逸事,特此转载。
郭少达近影。
1984年金秋十月,湖南举办首次大规模的“对外经济技术合作洽谈会”,朱镕基来了。他当时是国家经委副主任。
那天上午,大约9点多钟,长沙蓉园5号楼的大会议厅里座无虚席,人头涌涌。
等我忙完其他事,匆匆赶来时,里面几无立锥之地。朱镕基与许多地方的相关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前面布满了各色话筒、电视摄像机。那年头不像现在,这种阵势非常少见。
程序一一走完,一切正常。
大学军训的郭少达。
可是,突然出现了一个对我来说及其敏感的问题。会议主持人突然大声宣布:现在,给大家5分钟时间,接受新闻界朋友们对国家经委副主任朱镕基同志采访提问。
电视台记者抢先,接着又是电台的记者,接着又上来一个好像是长沙晚报的记者。他们的提问,我没什么太深的印象,答问差不多都是照本宣科,与已经印发的材料内容没什么太大的两样。
事实上,他们早已占据了最前面、最显眼的有利位置,我进来较晚,几乎是在人墙的最后面。
天安门广场。大学时期的留影。
当然,我站在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最近处的门边有一个服务台,那上面有一部电话。万一,突然发生什么事情,我将第一个霸住它,向总部发消息。这部电话机,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
这,也是我们新闻系老师传授的秘方之一。我是牢牢记着的。
很多年后我才得知,大学毕业分到中新社的谢一宁这个家伙,也是在八十年代中期的某个日子,在汉城机场里,靠着这一招,在突发劫机事件时第一时间抢占电话,向中新社发回第一条新闻,而且,还要没完没了地继续,继续,就为了不把电话让出来,气死你个老外大胡子记者。据称他比路透、美联快出了7分钟,历史上第一次为中国新闻传媒夺到了一次向外界卖产品的机会。
2009年山东即墨,郭少达在挥杆。
此刻,眼看时间就要到了,我怎么办?作为一家省委机关报的代表,明天如果没我们对今天这场活动的报道,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可是,难道我捡拾他们的答问拿回去交差?那打死我也不行。
怎么办,怎么办?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那一阵子可真是急红眼了。
眼看够钟要下课了,我在后 面拼命举手、挥手,却没人理我。
我豁出去了。
就在他们要宣布结束的时候,我大声喊道:“先等一等,我有话要说。”
全场的目光刷地转回背后,全直瞪瞪地射向了我。
2009年同学聚会。左起:卢盘卿、胡舒立、孟国治、郭少达、杨大明。
我镇定地自报了家门,然后马上说:“刚才大部分是满足画面和语音的媒体,而我是文字记者,必须有更深度的报道。我请求朱镕基同志单独给我至少30分钟的采访时间。我有非常重要的内容需要补充。而且,为了确保我们明天各家媒体对今天这场活动报道的内容不雷同,我请求您接受我的单独采访。”
一霎间,全场非常静。接着,嗡地一下。
这时,朱镕基跟旁边的人商量了一下,那一位回答我:“对不起,领导同志有很多其他安排,不能改变。”
2009年同学聚会。郭少达、高永伍、刘南昌。
就在这时,从我身后那部宝贵的,唯一的电话机传回了报社“外洽会”报道组一线指挥吴谷平主任的指示:只准使用本报独家材料,其他背景性资料均无实际意义,务必单访!
好嘛,我这回,可是刀都架在脖子上啦。
颇具戏剧性的,朱镕基在台上“No”,我也不依不饶地“No”,我们就这么对峙着。你一句来,我一句去,谁也不肯让步,我一定要坚持对他个别单访。旁边的地方干部急得连连喊:“要守纪律,大家要守纪律”,我不理会,心里想你又不是吃我这碗饭的。
现在,在我眼里,只有一个“新闻”,一个“新闻人”,其他神马都是浮云,我统统都看不见了。
大概,朱镕基也非常吃惊,停了一会,他终于站了起来,手指着我,非常清晰地说:“好吧,我非常理解你们湖南日报同志不同处理版面的要求,请散会后直接来找我。”
朱镕基在演讲。(网络图片)
会后,我直奔朱镕基的房间,我们谈了至少1个半钟头,我搞到了比别家的同行更多更深入的材料,搞清楚了这次大规模“外洽会”的许多来龙去脉的情况,我终于可以写出独家的特稿了。
根据我向报社提出的建议,领导同意我们不在次日见报,而是延迟一天,作出深度的专访,这样就全面避开了第二天那种泛泛而论的非常一般性的报道,跟其他媒体拉开,突出重围,另杀出一条路子。
当然,遇到这种所谓“大兵团作战”式的场合,促使我必须当机立断,立即决定不发消息,改发深度专访,另辟一径,否则,我就输给同行了,那当然绝对不行。
第二天大清早,我骑着单车,揣着稿件就赶往蓉园。朱镕基的房间是一个带客厅的套房,他正在用早餐。见了我,马上招呼说:“吃早餐了吗?”我铺开稿件,说“没有呢,请您审稿。”他连连说“啊,辛苦,辛苦,来,咱们一起,边吃边看。”
长沙蓉园。(网络图片)
桌上,放着白粥、馒头、咸蛋、两三碟小菜,我也没讲客套,我们两人就趴在桌上吃了起来。朱镕基边吃边看,关键地方就放下碗,慢慢细看起来,然后,一笔一笔,非常认真地修改、增添起来。报社的稿纸,边缘都留出很多空白,他就在上、下、左、右,见空白处就写,停一会,想一下,嗯,又涂掉,再写。我心想,这到底是我写,还是您写呀。
年轻啊,还是不会装,我那点儿心思啊,肯定暴露在脸蛋上了。
朱镕基好像发现了什么,他挺认真地看着我,乐了。
他说:“哎,小郭,你过来,我给你说一说啊。”“是这样的,你这篇专访啊,嗯,说真的,还写得挺不错的,可是我为什么要做了这么多处修改呢?我告诉你啊,关键的许多处具体数字,这个不能给我报出去。”他用手指点着文中的好几处地方。
“可这是稿件中最要紧的,没了它,就虚了,”我坚持着表达自己的观点。
“呵呵,你呀,还要多一点政治头脑才行。”
“你也知道,我是长沙人,你知道不,我还是长沙一中的老校友呢。”
我知道,长沙一中的校园就在附近,离这儿也就几分钟。
他的普通话里的确是带着很顺耳,很亲切的长沙口音。
用湖南人的说法,那叫“塑料普通话”。
他继续说:“这一次,中央给你们湖南特批了八千万美元额度,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把这个关键数字放在我的专访里谈,会有闲话的喔。”
“小郭你看,就不要用这么具体的数字了,好吗?”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这回轮到我该妥协了。
“好,好,听您的,照办就是。”
“哎——,这就对咯。”
早餐吃好了,挺香,比报社食堂的馒头好吃多了,稿件也弄好了,啊,那感觉真爽,这鸟语花香的。
长沙蓉园内景。(网络图片)
我们一起走出楼外,什么楼?都是平房。蓉园,原是六十年代湖南省委专门在机关里最原始生态的一角,给毛泽东修建的一处地方,后来慢慢扩建了一点,只把一号楼留出来给毛专用,我们平时主要使用3号、5号、8号这几座房子。园里树林茂密,小桥流水,街灯典雅,车道宽敞,十分幽静整洁。在省委的另一边,还搞了一处九所,也是用来搞接待的。
走出楼外大门,哎呀妈呀,屋外站着好多正在一直恭候着朱镕基的人呢。原来,这天上午按约定安排,他还有一身的事情要办。
株洲的同志带着自己崭新的产品——南方125摩托车,直接就开上门来了,这也是审稿,审他们的产品。
于是,朱镕基马上现场办公,站在那里听他们汇报。
听了一会儿,朱镕基打断他们,说:“不用说那么多了,把车打着火。”
车刚启动,他走向前去,一脚跨了上去,一拧油门,呼——,开跑了。
好了,故事讲完了,谢谢各位。
2013年郭少达在黑龙江伊春。
这篇对朱镕基的专访见报后,反响还不错,我把它剪贴保存起来。时隔多年,与朋友聊起此事,有人打趣的说:“你应该把原稿自己保存起来,多牛呀,跟朱镕基合写一篇文章。”
嗨,当年没上过档案系的课,不懂呀,报社夜编室的角落里一卷一堆,全当废纸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