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50年前的三月丨郭路生写下《相信未来》

2018-03-28 新三届


引言

       1968年,郭路生20岁。早春的一天,郭路生写下了他的代表作《相信未来》


  此年是郭路生诗歌创作的黄金年,现在保留下来的诗作有近20首。其中除了《相信未来》,还有《烟》《酒》《海洋三部曲》和《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等。


  这一年5月,郭路生因为诗歌在社会上广为流传而受到有关部门的审查。他心中虽十分不理解,但并未因此而放弃诗歌写作。在他居住的百万庄一带楼群里,有一百多个中学生,因为学校停课都闲置家中。有时许多人便聚在一起听郭路生朗诵他的新作和他喜欢的诗歌,许多人因此成了他十分要好的朋友。


  这一年,正是朱学勤所说的“六八年人”——一代青年思想者开始崭露头角的一年。不过,许多思想活跃的青年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磨难。张郎郎在逃离北京时在王东白的本子上写下了四个字:相信未来。甘恢理写下了伤感的别离诗,郭路生写下了他的名篇《相信未来》。邓朴方被迫害致残,郭沫若之子郭世英被迫害致死……同时大批青年学生“上山下乡”,纷纷离开北京,郭路生因此写下了一批离别诗,如《送北大荒的战友》《冬夜月台送别》等。12月20日他也离开北京,赴山西杏花村插队。在赴山西的列车上他开始构思写作了北京知青的经典之作《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郭路生(中)


心中的郭路生

 

何京颉

 

 

1967年夏,一位朋友带我到一个正在筹建中的剧团——这是当年由老红卫兵自发组织起来的第一个剧团。他们正在排演由郭路生编剧、李平分导演、姜昆主演的话剧《历史的一页》。就是在这里,我认识了郭路生。


话剧排出后在学校、工厂、机关等地演出了十几场。后来由于某些原因,剧团解散了。但我和郭路生之间的交往并没有因此结束,反而更加密切了。


郭路生很希望通过我认识我父亲,说他一直偏爱我父亲何其芳的诗,很想和他聊聊,并向他请教一些关于诗歌创作方面的问题。当时父亲是最早一批被打倒的走资派、黑帮分子,很少有人敢去家里看望他。


为此,父亲对郭路生的拜访很重视。父亲待人一向是非常认真的。那天,他早早地换好衣服,为他准备了红茶、柠檬及一些小食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后来,他们谈了很长时间。


虽然当时郭路生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可父亲没把他当成小孩子,而视他为同辈人,与他滔滔不绝地谈着新诗的创作、发展,诗歌的韵律、语言等等,对郭路生所提的问题也一一做了认真细致的解答。


从那以后,郭路生时常去我家,并把他那时写的诗带给我父亲看,记得有《还是干脆忘掉她吧》《难道爱神是——》《无题》《黄昏》等。父亲每次总是中肯地对他提出自己的意见,并不止一次地劝他学习外文,一门不够,要多学几门,以使自己直接读原文诗,这样才能更直接、准确地体会诗的原意。


父亲曾对我说,郭路生有天赋,有诗人的气质和想象力,但他的诗从整体上看还不够成熟,而且显得有些消沉。遗憾的是,父亲过早地去世了,如果他能看到郭路生后来的诗,我想,会对他有新的评价的。因为经受了种种生活磨练的郭路生,在长期的观察与思索中,已逐渐把自己的诗同整个时代、同人民溶为一体,终于成为一名鼓舞了一代年轻人的时代歌手。


没有多久,父亲离开北京,去了“五七干校”。郭路生依然是我家的常客,每星期总要来几次。他每次来我这儿,都会给我那间寂寞的小屋带来朝气和活力。我不会忘记他在这里度过的那一个又一个冬天的黄昏与夜晚。我们常常约上一些朋友,大家聊天,讲故事,唱歌,听音乐,每次不可少的节目便是倾听郭路生朗诵诗歌。他把他所喜爱的诗人普希金、莱蒙托夫、拜伦、缪塞、波德莱尔、洛尔迦等的诗歌介绍给我们。那时,我们都还是一些十六七岁的中学生,对这些诗只是略知一二,我也是从那时才真正被他带进诗歌和外国文学的领域。


郭路生


我们用心去听他朗诵这些诗歌。每当他那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我们都会随着他那极富感情色彩的声音,进入诗歌的意境。那些诗像我所钟爱的音乐一样触动着我的心弦,让我全身心地感动。


给我印象更深的是,他曾经给我讲过的那些感人的小说,我时常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种再也无法找回的气氛,直到今天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围坐在火炉旁,窗外是飘舞的雪花,屋里暖暖的,煤火劈啪作响,他总是缓慢地用他特有的嗓音开始讲《简爱》,讲《阿霞》《复活》《安吉堡的磨工》,讲《约翰·克利斯朵夫》……每次直到讲完整个一部长篇,我们才发觉天已经完全黑了,窗外的雪也停了,炉火无声地熄灭了,可我的思绪还久久地停留在那些作品中,仿佛同那些主人公一起经历着人生的悲欢,体验着爱与被爱的苦涩和甘甜。


直到他站起来告辞时,我才回到现实中,想起了正处在的那个“震撼世界,史无前例”的年代,想起了国家和个人所遭受的灾难。我们无力改变这一切,只能通过读书来暂时逃避,远离一会儿那些“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革命造反派”。


那时,凡是郭路生有意无意提到过的作品,我都会想法找来仔细读,从此,我心中慢慢建造起一个多彩的世界。他也常常鼓励我学习音乐,可在那动乱的年代里根本没有学习的条件,只能靠自己。我借来一些乐谱和音乐书籍,每天给自己订学习计划,坚持练钢琴,学乐理,也读了不少音乐家的生平传记及有关音乐作品的评论。这些,都为我后来能考入音乐学院打下基础。从那时起,我就把音乐做为我一生的爱好追求,并始终为之努力。


我一直认为,郭路生是我青年时期从幼稚走向成熟的最初的思想启蒙者。也是在那个时期,郭路生写了很多诗:《海洋三部曲》《鱼群三部曲》等等。他每写完一首诗,总会先拿到我这里,抄给我,并给我们一遍遍地朗诵。过后,我总是把它们重新抄在一个大本子上收集起来,而只是有一首诗例外。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们几个朋友和郭路生一起到紫竹院散步。当时,他正和一个维族女孩相爱,他爱得很真、很烈,但又清楚地看到隔在他们中间的重重障碍。这段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恋情,使他在感情与理智的矛盾中痛苦不堪。我是他知心的朋友,但对此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在草地上不停地翻滚,哭喊着那女孩儿的名字。待他平静下来的时候,给我背诵了一首他新写的诗。


年代太久,我只记得那诗的题目好像是《春天》。尽管诗句记不清了,但这首诗留给我的印象却非常深刻。记得它异常的热烈,而且惊人的美丽,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总想再听他朗诵一遍这首诗,但他几次都拒绝了。我明白了这是一首完全属于他个人的诗,是以他的心和泪凝结而成的,他不希望有丝毫杂尘掺进自己最纯的感情中。



从此,我再没有对他和任何人提起过这首诗。但那一天带给我的感受却是那样难忘:灿烂的阳光、温暖的春风、醉人的绿草地……那样怡人的春天气息却与他毫不遮掩的痛哭、呼喊交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惆怅的难以辨清色彩的画面和一段扯人心肺的极不协和的乐章。


日子就那样随意又悠闲地过着,但我们却时时被一种无名的不安所困扰,预感着这表面的平静与安逸中正孕育着逃不脱的灾难和不幸。果然,1968年的“五一”节——一个刮着黄沙的大风天,一清早,郭路生打来电话,让我到他那儿去一趟。我急匆匆地骑车赶到他家,他神色有些慌张地说,可能要出事,前天他被抓到中央戏剧学院受审,名义上是要他交待和张朗朗的关系,实际上因为他的一些诗已落到江青的手中,被认定是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反动黑诗,江青的爪牙们正想寻找机会整治他。


这使我想起几天前,一个家在公安部的朋友劝我最近小心些,说我家在公安局挂了号,已被安上“裴多菲俱乐部”的罪名,成为监视对象,反动诗人郭路生是这个黑组织的头目。我当时听后没有太在意,现在郭路生被抓受审,多少证实了这消息的真实性。虽然我们心中坦然,虽然我们绝没有做过一点儿对国家不利的事,但这样的消息,在当时足以使得我们忧心忡忡、惶惶不安了。


两年来的运动,使我们都太清楚“反革命”是多么容易就被定性的。那几天,郭路生一直烦躁不安。5月3日,几个朋友一起在我家吃饭,郭路生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我们大家的情绪都不好,谁也没有劝阻他。他一直喝到酩酊大醉,躺在地板上起不来了。


我们想,他压抑了几天的心情借酒发泄发泄,也许能好过一些。可他从始至终没有一句发牢骚的话,而是不停地哽咽着说:“毛主席,我热爱你,我就是死了也要歌颂你。”我们在场的几个人都难过地为他掉了眼泪,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


又过了一些日子,公安局到我所在的101中学调查了我。紧接着,我就被学校工宣队关进了学习班。在学习班里,我遭受了许多让人无法忍受的屈辱与折磨。他们关我的原因之一就是要我揭发郭路生的反党、反对文化大革命的言行,以此来达到整治他的目的。我写不出让他们满意的材料,他们以我度极不老实为理由,关了我近三个月,一直到工宣队撤离学校,我才恢复自由。


我从学习班出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听郭路生的消息,得知他并没有被专政机关所关押,才让我紧张了许久的心情顿时轻松下来。


这年的冬天,他去了山西杏花村插队,不久,我也和几个朋友去白洋淀落了户,从此我们就改为通信联系了。


刚到农村,由于各方面的不适应,以及在学习班所受的打击,我一度消沉,常常坐在冰冷的炕头上想家,想朋友,想在北京时大家常聚在我家的那间小屋。在我觉得最孤独无援的时候,我总会给郭路生写信,诉说我对过去日子的留恋和现在心中万念俱灰的绝望。他每次都及时给我回信,关心我在白洋淀的生活,时时提醒我,不要受消极因素的影响,在和别人交往时要多吸取有益的东西,要善于发掘生活中鼓舞自己积极向上的力量,以此来克制那些消极情绪,并鼓励我要在农村好好劳动,热爱劳动人民,热爱生命。


他曾在信中这样写道:“我也很留恋我们大家的那间充满温暖的小屋和钢琴、书籍、娓娓的酒话、淡淡的烟缕,友好和互相谅解的微笑永远是被我们垄断的一种最神圣的语言……但是,如果我们总是留恋那房间,就永远也看不到外面晴朗的天空……我们青年人应该永远地扬起风帆,向前看,生活在前面。要向人生索取,不向命运乞求……让我们一同向未来进军!”


他还在一封信中,给我抄来了那首听他背诵过无数遍的被公认为是他代表作的诗歌《相信未来》。在这样的时候,这些发自内心的话语和这样一首充满信心、力量的诗歌寄到我手中,对我的触动和激励是多么大啊!我说不出地感谢他,感谢他能懂得我的需要,感谢他给予我的真挚友情和始终如一的帮助。



那一封封充满诗意的信件和特意为我抄写的、字迹格外工整的诗篇,至今还被我珍藏着。在我人生艰难的道路上,它们成为一股强劲的动力,始终推动着我向前。


再以后,他离开农村参了军,有关他的音信越来越少。直到1974年我从白洋淀转回北京,我们才又见了面。那时候,正是他患精神分裂症病情最重的时期,我见到他时,觉得他明显地苍老了许多,往日和善可亲的微笑没有了。那时,他神志很不清楚,在我的台历上写了许多古怪的话。


看到这一切,我有说不出的难过。从他那发呆的目光中我看出他很痛苦。不过即使是那样呆板的表情,我也仍能从中找到他某些昔日的神情,让我感觉到他依然信任我,关心我。这神情,直到今天想起来,还让我落泪。


每次他从我家离去时我都不放心,总要走很远送他到王府井103路无轨电车站。我们默默地站在马路边,看着103路无轨车一辆辆开来又开走,直到11点钟末班车来了,他才肯上车。虽然这么长时间里,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但这沉默却比言语更有份量。


我在想,正是由于他正直、敢言、执着的性格和不肯违心说话、做事的做人原则使他得罪了某些人,才被整成这样;我也知道,由于他经历了生活中各种各样的磨难,由于他先天的敏感和多虑,使他脆弱的神经终于承受不住了,才变成了这样……


他的天才,使他的诗歌流传四方,震撼了整整一代人,成为这一代人共同的心声,可却没有能带给他本该属于他的荣誉和快乐。我为他痛心、惋惜。但我相信,他决不会就这样沉默下去。


1989年4月,在中央戏剧学院礼堂举办了一场现代诗歌朗诵会。我们终于又见到了隐没多年的郭路生。他仍是一身1960年代的装束,迈着成熟、稳重的步伐走上了舞台,依然是那低沉沙哑的嗓音,依然是那坚定自信的神情。我们又听到了那首《相信未来》和他亲自朗颂的此诗的妹妹篇《热爱生命》。长时间热烈的掌声,说明人们没有忘记他,人们仍然需要他和他的诗歌。我真为他高兴!


从1990年起,他基本是在北京远郊一所福利院里度过的。1991年,我去了美国,又是几年没有见到他。我回国后,直到最近几年,才又和他有了一些联系。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也见过几面。他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头脑清楚,思路也敏捷。从1993年出版的《食指、黑大春现代抒情诗合集》中,我了解到,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停过笔。最近仔细翻看了一遍他在病后写的那些诗,我又一次被深深地震撼了。那沉重的悲怆是另一种美。这其中的内涵,我想,我会比别人体会更深。


去年夏天,我和一个朋友一起去他家看望他,他说他现在有两个愿望:第一是出一本他的诗集;第二是他要准备写回忆录。我想他第一个愿望在不久就会实现,第二个愿望也一定能实现。因为我了解他,知道他是一个有理想,有目标,生活态度很严肃的人,他认定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努力创造条件去做,而且一定会做得很成功,很出色。三十年前他曾写给我几句诗:


让我们的友谊像流水, 

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有价值的黄金。


让我们的友谊像彩带,

把你幸福的花束系得更紧……


这短短的几句诗,对于我来说,包涵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内容。时光流逝,岁月变更,但我心目中的郭路生永远是那个面带微笑,朝气蓬勃,真诚、善良、美好的年轻人,也永远是我最可信赖、最可亲近的朋友。我们之间这段纯洁、深厚的友谊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为珍贵,难忘。



延伸阅读


郭路生


路生与我


李恒久

 

我和郭路生是在1967年底相逢、相识的。那是一个富戏剧性的场合。


我原是北京第十一中学66届高中毕业生。当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彻底粉碎了我们这一届高中毕业生迈进大学校门的梦想。作为那个时代年轻人中的一员,我也不例外地身不由己地被卷进了那场运动。


随之而来的红卫兵运动,从一开始就注入了鲜明的“血统论”的内容。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工人、贫下中农被称为红五类,地、富、反、坏、右被称为黑五类。知识分子也被打入另册。成千上万非“红五类”出身的中学生被隔离在红卫兵的各种组织之外。


我出身于“资本家”家庭,自然是属于被歧视之列。


漫及全国的红卫兵大串联从北京开始后,不甘寂寞、不甘被歧视的我只身加入了红卫兵走南闯北大串联的行列。


1967年上半年,红卫兵运动的狂飙时期已经过去。一部分北京的中学红卫兵从最初的狂热和冲动中冷静下来,在没有出路中寻找着出路。当时正值“抗美援越”,一部分红卫兵从炮火连天的越南战场看到了更具刺激性的“为世界革命献身”的机会,于是采取各种途径到了越南战场。


1967年8月,我和北京翠微中学的红卫兵傅梅国一同搭上北京开往河内的火车,并成功地从隘口越境到了越南。



个中的细节不是本文要说的内容,总之一个月后我们又回到了北京。郭路生从我和他共同的朋友何京颉、伊里·卡尔(民族学院附中的红卫兵)等人那里也得知了此事,他对我们去越南的事情表示了极大兴趣。


1967年11月的一天,我和几个朋友在百无聊赖中到颐和园去闲逛。在石舫餐厅吃饭时,恰逢郭路生也和农大附中的丁克白、姜克敏及石油附中的老贺(当时他们都是北京中学红卫兵的知名人物)等人在我们餐桌旁等候吃饭(等我们吃完占用我们桌子)。我们当时互不认识,但出于对红五类“老兵”(老红卫兵)的本能反感,我们较劲似地偏要呆到底。双方僵持着,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郭路生无意中听到我的一个朋友叫我的名字,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一边看一边问我:“你是叫李恒久吧,你去过越南,对吗?”我点点头,他笑着伸出手来跟我握手,一场无言的冲突化解了。我从此认识了郭路生。


从那时起,直到1968年6月,我们几乎是日日相聚,而最常去的地方就是何其芳先生的家。可以说郭路生是何老先生最钟爱的学生。在“文化大革命”最初的“红色恐怖”中,“焚书”是红卫兵“破四旧”的一项重要内容。爱书成癖的何老先生冒着危险保存了一批古今中外的名著。郭路生得以在这里如饥似渴地汲取营养。



1968年初春的一个早上,我和郭路生相约在北海见面。见面后,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昨天夜里又写了一首诗。在早春的寒风中,我有幸作为第一个听众听他用那沙哑而低沉的嗓音缓慢地背诵了后来曾在一代人中广为流传的《相信未来》那首诗。我被诗中的激情、诗人对未来的期待憧憬以及他那优美的诗句和深深的内涵所感染、所震慑。


直觉告诉我,这首诗一定会成为传世之作。我请他马上给我写出这首诗,而他自己却觉得诗中的某些词句段落还欠推敲。直到两天以后,我才拿到了他已经修改过的、工工整整抄录的《相信未来》。


1968年6月的一天,我们也是相约在北海,他还约了他的另外两个好朋友。那天,我等了很久,但等来的只有他一人。他痛苦地告诉我那两个朋友因为政治问题都被抓走了。他还说,“上边”已经派人到他父亲的单位和他学校的“革委会”去调查过他。


在北海公园白塔下那清静无人的茶座上,郭路生把带来的两首诗交给我,告诉我这诗是有感于朋友们的不幸而作。因为把它们放在家里不安全而请我帮他保存。这就是《书简》两首。我读着这两首诗,他缓缓地、无力地背诵,他的眼泪不断地滴落,直至他泣不成声……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他。那天直至分手,我们就这样默默无言地相对而坐,共同吸饮着内心深处的这杯苦酒。


命运是不公正的,命运带给郭路生太多的不幸、太多的痛苦、太大的打击。读他的诗我们感受到的是太多的苦涩,但这“苦涩里流溢着沁心的甘美/甘美里寻不到一屑俗尘”(《还是干脆忘掉她吧》)。


那两篇诗他后来再也没有收藏。在那动乱的、谁也不知今后将是怎样的日子里,为了使这些珍贵诗篇不致散失,也是由于我对郭路生诗歌的深挚的爱,我把他当时已创作的大部分诗作统统背诵了下来(大约有38首),牢牢地藏在了谁也无法夺去的记忆中。



1968年下半年,我和钟阿城、孙立帆等人一同离开北京,辗转到了内蒙古呼伦贝尔盟的阿荣旗插队落户。当我们每天干完繁重的农活,疲倦地披着星光从庄稼地里归来时,背诵、朗读郭路生的诗已成为大家共同的享受。他的诗使我们焕发着精神,憧憬着未来。阿城在读过的诸多诗人中偏爱郭路生,他近于强迫地责成我把我能记得的郭路生的诗全部抄录给他。许多年过去了,我无从得知在阿城后来的文学创作中究竟从他热爱过的郭路生的诗篇中得到过多少启迪。


1970年,我终因“反革命”罪而锒铛入狱。入狱后,我曾在单身牢房里披枷带镣度过两年多漫长的岁月。在那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炼狱中,又是得益于郭路生的诗篇,使我获得生存的信念。为此,我真诚地感谢他!


诗人郭路生永远是我们的良师益友。


1996年元旦,我和诗人林莽、作家刘孝存又来到阔别28年的百万庄辰区郭路生家中看望他,看望我们共同的朋友——这位曾经在一个时代里叱咤风云的郭路生。


路生过早地苍老了。岁月的风沙虽击垮了他身体但也磨砺了他生存的信念。他至今仍未辍笔,仍在为中国诗歌的发展而顽强地创作。


我们合十祝愿他能够健康、再健康一些。



不久前,按照郭路生的要求,我把他由于年代的久远而已遗忘的部分诗作整理出来寄给他,同时写一短信。我把此信亦附于此文:


路生:自年初一别,又几近一年。我和孝存、林莽等人时时在挂念着你,不知你近来身体如何?非常想去看望你。


今天,我为你录下的你三十年前创作的部分诗篇,完全是凭着我的记忆,由于年代久远,很难说其中没有差错。但我想,当你重温到你昔日的这些作品时,无论如何是可以触发你的回忆,使你把它们继续完善起来的,因为这里凝聚着你的血泪。


路生,这些珍珠般闪光的诗篇是属于你的,但也属于往昔的一个时代,它鼓舞和激励过我们整整一代人。如今,在静寂中我们尚可以听到它那隆隆滚动着的遥远的回声。


路生,作为你的朋友、特别是作为你三十年前曾经朝夕相处过的挚友,我引为自傲。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一别数载、渺无音讯。但我们的心却从未分开过。如今,该结束的已经结束,该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但愿我们不再被厄运追随。

 

无数昔日的年轻人竭诚祝愿你的身体早日康复!



文章选自《沉沦的圣殿》,1999年4月出版

图片选自网络,版权事务请与编辑联络



郭路生代表作

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支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予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的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坚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1968年北京





诗意的圣殿

于慈江:读食指的诗《相信未来》

潘婧:一个白洋淀女知青的心路历程

何维凌侧写:他有一颗动荡不羁的灵魂

朱学勤:寻找思想史上的失踪者

——六八年人你在哪里?

雪汉青:诗人已死,

我们进入先知沉默的时代了吗?

雪汉青:为了漂泊的灵魂

熊国胜:追忆同窗挚友骆一禾

熊国胜:骆一禾的“背影”(上篇)

熊国胜:骆一禾的“背影”(下篇)

于慈江:回望诗的1980年代兼谈诗人海子

高远东:在忌日纪念海子

               海子诗九首

顾晓阳:顾城最后的日子

熊国胜:拓宇是寿者,骄傲的寿者

高远东:刘卫国,你在哪里?

李矗:我在北大发表的第一首诗



记录直白的历史

讲述真实的故事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永远的新三届

   余轩编辑、工圣审读


征 稿


新三届公号向新三届朋友征集稿件

主题一:新三届人的高考之路

主题二:新三届人的大学时光

主题三:新三届人的文革经历

主题四:新三届人的上山下乡

主题五:新三届人的当兵岁月

主题六:新三届人的爱情故事

主题七:新三届中的菁英人物

主题八 新三届人的职业生涯

主题九:新三届人关注的话题

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

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联系人微信号:james_gz7
联系人电话:1357047270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