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纽约、巴黎或是伦敦人来说，死亡这个词会灼伤他们的嘴唇。然而墨西哥人却调侃死亡、与死亡同寝、庆祝死亡。死亡是墨西哥人最钟爱的玩具之一，是墨西哥人永恒的爱。
文 ✎ 王媛
编辑 ✎ 张慧
美国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在中国上映一周就轻松获得2亿人民币的票房。观众感动地流着眼泪走出电影院，顺便帮这部动画片“预定”了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动画长片。
这部大胆探讨死亡的影片获得如此热烈的市场反应，尤为不易。
导演李·昂克里奇说，这部片子是皮克斯团队“写给墨西哥人的一封情书”，致敬他们面对死亡悲而不伤，天生豁达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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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何评价皮克斯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的知乎问题下，网友“咖啡布朗尼”分享了他跟40岁的墨西哥同事Enrique的对话：
“Enrique上班时总会跟我调侃:‘我们就这样上班个40年，然后我们就死翘了。’
我回复他: ‘我估计能工作个40年再死，你最多干个20年就得挂了。’然后Enrique就笑得更欢乐了。”
▵电影《寻梦环游记》剧照
这就是墨西哥人。
《寻梦环游记》中有浓郁的墨西哥色彩，比如无处不在的拉丁风情音乐、全拉丁裔的配音阵容，更关键的是整个故事围绕着墨西哥的“亡灵节”展开。
“我们希望观众觉得我们做得很地道。”李·昂克里奇说，他和整个团队开拍前用了6年的时间在墨西哥四处旅行，寻找灵感。
影片讲述小男孩米格为了追寻音乐之梦，离开现实中的家庭，到光怪陆离的“死亡之境”寻找逝去偶像与家人的故事。在经历一系列的冒险之后，他最终回归现实完成音乐梦想，也唤醒了家人对故人的眷恋。
这是一个关于遗忘与眷念的故事，两者是亡灵节的主题。也许正因如此，对墨西哥人来说，亡灵节并不诡异，而是充满了关于爱的意味。
墨西哥的“亡灵节”来源于古印第安人对生死的理解。数千年以前，在阿兹特克的宗教体系中，创造神是用冥界的头骨来创造新的生命，因此骷髅不仅意味着死亡，也代表着生命的起源。而包括玛雅人以及其他墨西哥本土文明的人在内，他们对生死有着近乎一致的乐观态度。人们认为，以欢声笑语和丰盛的贡品来迎接亡灵回家，来年就能得到逝去亲人的庇佑，粮食丰收，避病免灾。
2008年，亡灵节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每年10月31日晚上，亡灵节拉开序幕。墨西哥人会举家出动，带着日用品和食物到墓地里守夜。等到午夜12点教堂钟声响起时，人们便开始燃放鞭炮，热热闹闹地迎接亡灵。
墓地也并非千篇一律的十字架或是灰扑扑的墓碑，放眼过去，每一座墓碑都是一间精心雕砌的彩色小房子，活着的人们就在一片浓墨重彩之中扫墓，同故人对话。
▵现实中的“亡灵节”
亡灵节期间，墨西哥人白天在家门口的道路上撒上金黄色的万寿菊花瓣，象征着太阳的光亮，指引逝去的人们回家团聚；晚上，他们则点亮路边的亡灵节灯笼，为家人照亮回家的路。
在皮克斯打造的“亡灵乌托邦”里，同样没有悲伤和灰暗的基调。在那个充满未来感的极乐之地，亡灵们吃着家人的贡品，开着大派对，“身后”生活过得逍遥自在。每一年亡灵节到来之时，他们走过由万寿菊铺就的花桥，到现世同家人团聚。
但如果家族的祭坛上没有你的照片，所爱之人关于你的记忆也渐渐淡去，那亡灵世界的魂骨也会随着记忆消逝，走向“终极死亡”。于是，让世界的那一端还保有关于自己的记忆，是每一个亡灵追求的事情。
▵联合导演阿德里安·莫利纳
《寻梦环游记》的联合导演阿德里安·莫利纳是墨西哥裔，他说“就像看《大脑特工队》，你会思考你的各种情绪是怎么样运转的；看《玩具总动员》，你又会回忆起童年的爱。如果《寻梦环游记》让你想去找长辈聊一聊曾经的往事，回想自身的经历，那它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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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亡灵节在墨西哥更是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9月19日，墨西哥发生7.1级的强烈地震，造成至少216人死亡，其中一半的死者都集中在首都墨西哥城。
带着对逝去同胞的悲伤和作为生者的坚强，11月1日，墨西哥人收拾好情绪，走上街头，尽情狂欢。
曾经在亡灵节期间拜访墨西哥的游客回忆，“只要喝下一两杯龙舌兰酒或是Dos Equis牌啤酒，使劲咬碎、吃下一颗甜蜜的糖头骨，你就会感受到墨西哥人在无常的人世中，对于生命的感恩与热情。”
《寻梦环游记》是皮克斯动画工作室出品的第19部长片。此前，皮克斯动画片的主人公通常是毛茸茸的怪物，动感十足的小汽车或者活跃在大海的小丑鱼。以人类为主角的动画片，在皮克斯是绝对的少数派。
“和多数皮克斯的电影不一样，”莫利纳在采访中说，“这是根据真实存在的地方、真实存在的传统，改变的故事，这就要求我们要想得更清楚。”
▵联合导演李·昂克里奇
另一位导演李·昂克里奇是皮克斯的元老，曾成功执导《海底总动员》《怪兽电力公司》和《玩具总动员3》等优秀长片。为了让片中的情景和细节无限接近墨西哥的风土人情，他带领团队做了长期调研，之后的制作过程又用了1年半。
他们多次到墨西哥的哈瓦卡和瓜纳华托实地考察，第一次去体验“亡灵节”时，昂克里奇就被当地人的热情惊呆了，生性豪迈的墨西哥人给整个团队送吃送喝，骄傲地讲述着“亡灵节”的传统习俗。“我觉得我渗透到了真正的墨西哥人的家庭之中，这会让我们的故事非常的真实和接地气。”
▵现实中的“亡灵节”
他们观察到的大量充满异域风情的亡灵节元素，也被巧妙地嵌入影片的情境当中。
比如“亡灵节”狂欢期间的墨西哥街头，小贩售卖绘制得五彩斑斓的骷髅头摆件。“糖骷髅”是亡灵节期间的传统食物。这种糖果由巧克力、棉花糖和糖浆制成，带着色彩艳丽的微笑，代表着“死之冰冷”和“生之甜蜜”之间的巧妙融合。
▵传统的墨西哥剪纸
墨西哥街头和祭坛的装饰上还会出现传统的墨西哥剪纸。这种带图案的画纸并不是剪出来的，而是工匠将一沓彩色纸片叠在一起，用铁锤和凿形针尖穿孔制作而成。人们将主题不一的剪纸缠绕在祭坛上，或者挂在半空中，以此象征风和生命的脆弱。
游行队伍中，有人举着巨大的“狗骷髅”。《寻梦环游记》中米格的好伙伴、流浪狗“但丁”的原型，就是这种墨西哥墨西哥无毛犬。它们耳朵尖立，全身五毛，皮肤褶皱，只有脑袋顶上有一撮“杀马特”式的毛发。
▵米格的好伙伴、流浪狗“但丁”的原型是墨西哥无毛犬
墨西哥无毛犬的历史可追溯到3500年前，对古时的阿兹克人和玛雅人来说，墨西哥无毛犬是“闪电和死神之犬”。它们由神所创造，可以保护活人，也可以引领逝者通过死亡之境，是冥界的引导者。
还有为先灵解渴的清水，代表爱与指引的蜡烛，驱赶恶灵的香炉……墨西哥人会根据自己的家族传统，将祭坛布置得盛大而庄重。在《寻梦环游记》中，米格家的祭坛就遵循了制鞋家族的传统，为各位先灵的照片前放上一只他们生前最喜欢的鞋。
“我要说，几次实地考察无法让我们成为专家，” 昂克里奇说，“但是不去脚踏实地地看，则是大错特错。从这个项目被批准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肩负起把故事讲好，不说陈词滥调的责任。”
除了实地考察，皮克斯也为这部电影专门组建了文化顾问团，其中包括墨西哥裔的艺术家、剧作家、摄影师等。比如，原来片中的墨西哥奶奶只要听到音乐就会用木汤匙揍人，而在墨西哥裔顾问的建议下，最后的成片中改为用人字拖，“地道的墨西哥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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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皮克斯为墨西哥做了一次成功的文化输出，并在这样的独特文化背景下，探讨一种普世的情感。
▵电影《007：幽灵党》中也出现过墨西哥“亡灵节”
199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墨西哥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曾这样描述墨西哥人的“生死观”：“对纽约、巴黎或是伦敦人来说，死亡是他们轻易不会提起的，因为这个词会灼伤他们的嘴唇。然而墨西哥人常把死亡挂在嘴边，他们调侃死亡、与死亡同寝、庆祝死亡。死亡是墨西哥人最钟爱的玩具之一，是墨西哥人永恒的爱。”
通常当墨西哥人出现在美国电影里，形象不是杀手，就是强盗、移民或者佣人。而这部电影能够吸引墨西哥观众，是因为其中能看到他们自己的影子。
该片在墨西哥于“亡灵节”播映，首周末3天票房已达930万美元。只用半个月，该片就成为墨西哥历史上票房最高的动画电影。目前《寻梦环游记》烂番茄指数高达96%，豆瓣评分9.2分。11月28日，该片还获得2017年第89届美国国家评论协会奖的最佳动画片奖。
这部影片成功颠覆了世界对墨西哥人的刻板印象，转而让观众记得，原来墨西哥世界并不是只有毒品交易和枪支械斗，也不是特朗普口中要“筑墙”防范的国度。原来那里的风土人情那么可爱。
▵本杰明·布拉特片中为“歌神”德拉库斯配音
为了保证片中人物的原汁原味，该片的配音队伍启用全拉丁裔的阵容。本杰明·布拉特片中为“歌神”德拉库斯配音，他曾在美剧《摩登家庭》里饰演拉丁裔男孩曼尼的生父。他在接受美国《人物》杂志采访时说：“拉丁裔曾被冠上强奸犯和杀人犯的标签，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寻梦环游记》向人们展现了拉丁民族的独特性，让世界知道，我们是一个重视爱与家庭的民族，我们有着艺术家一样的情感表达，我们有悦耳动听的语言，还有很多特别棒的传统文化。”
有着“墨西哥梁朝伟”之称的国民男神盖尔·加西亚·贝纳尔也出现在配音名单上。在38岁的贝纳尔看来，这部影片激励了那些生活在美国的、年轻的拉丁一代。“我想要把这部片子送给他们，是因为在当下的环境中，这些孩子在伴随着恐惧成长。”
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期间，皮克斯为《寻梦环游记》聘请的3位文化顾问先后对特朗普在美墨边境修墙的论调“开火”。当时昂克里奇和莫利纳就意识到，到这部电影首映的时候，世界很可能已经和2010年开拍时不一样了。
改变对拉丁裔的仇视和丑化，一部动画片能做的不多，却聊胜于无。
“让人产生代入感，引发同情的最好方式就是讲故事。如果我们能讲一个好故事，其中包含观众真正关心的角色，偏见就会不攻自破。观众会站在人的立场上去理解这些角色和他们的故事。” 昂克里奇说。莫利纳则呼吁人们看过影片后，能够像爱自己的家人一样，爱别人的亲人，进而打破肤色和种族的藩篱，达成谅解。
墨西哥刻版画家何塞•瓜达卢佩•波萨达曾经说：“死亡是公平的，不分种族与贫富，所有人的身体构造都是一样的。”这也正代表着墨西哥人面对死亡的态度。无论你是谁，在公平的死神面前，没有人能特殊幸免。只有在还活着的时候尽情欢笑，才能在临终一刻来临时，坦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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