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家的工具利己主义与共和党的终极利己主义

编者按

现代经济学的逻辑起点，是假设人都是寻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经济人”，分歧在于，人是自私的，到底是一种分析的工具，还是一种值得推崇的价值？MIT斯隆管理学院教授黄亚生指出，不同于经济学上对于“利己主义”的定义，如今美国共和党正在走在自私道德化的极端利己主义的道路上。这将极大阻碍美国社会的发展，进一步撕裂美国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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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为人，是否应该无愧为一个利己主义者？

      人性的复杂与挣扎，不仅是哲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等不停讨论的议题，更是很多时候一个理性的成年人在一些关键时刻内心自我拷问的抉择状态。

       但是，当下的美国总统特朗普似乎没有这样的困扰。作为一个毫无掩饰的利己主义者，他深以利己为荣，在令人震惊地宣布退出巴黎协定时，“童言无忌”的解释是，“我是匹兹堡人选出的（而事实上，匹兹堡并没有选他，75％匹兹堡的票投给了希拉里），而不是巴黎人选出的。”这个不负责的决定不仅放弃了美国在全球气候协定上的领导地位，甚至都没有一个基本思考，难道匹兹堡和巴黎不是共享同一个地球、同一片蓝天吗? 唇亡齿寒的道理似乎对于特朗普说不通。

    老年巨婴特朗普被美国NBC电视台称为“最自私的美国人”（TRUMP: MOST SELFISH MAN IN AMERICA）。特朗普的商业成功是建立在毁约，违背贷款，供货和员工合同，破坏消费者利益之上的。他的成功是一个纯粹的再分配过程，没有为这个社会带来过一分钱的福祉增加。但特朗普的自私不是一个孤立现象。他能够被共和党选出已说明共和党的价值观念就是支持特朗普的自私观念。现在诸多的共和党政策都在坚定的、赤裸裸地奉行利己主义。

游行示威者高举反对法西斯主义的标语在特朗普大厦前游行

图片来源：纽约时报

       但是你可能会问，”这有啥大惊小怪的？不是整个经济学都建立在利己主义的基础上吗？“问题不是这么简单。利己主义有两种，一种是工具利己主义，这是经济学和现代社会科学设定的对人的假设。另一种是终极利己主义，它是说利己主义本身是人应该追求的目标，利己本身是道德的。终极利己主义是特朗普这个”最自私的美国人“和他代表的共和党所信奉的价值观念。在本文中我们先来看看埋藏在“利己主义”的概念陷阱以及两种利己主义后面的深刻区别。

 经济学家的工具——利己主义

       通常当我们说一个人自私时，多少带有贬义的色彩。但是在经济学的讨论范畴中，却假定人性是自私的。经济学的利己的设是工具性质的，它是为了达到某一个目标的需要而设置的。经济学家对自私这一假设本身不做任何价值判断，他们设置的目标无外乎都是社会性的，都是为了提高整个社会福祉。自私是手段，无私是目的。当现代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一书中提出“利己主义”概念时，对人性的这一基本假设是为了服务于模型推导分析的需要。比如，在《国富论》中，亚当·斯密就举例描述道：“我们的晚餐并非来自屠夫、酿酒师或是面包师的恩惠，而是来自他们对自身利益的特别关注。我们并非仰赖于他们的人性，而是他们的私心。”面包师之所以提供面包并不是因为善心，而是因为他想通过销售产品来谋取利益。消费者同样会基于理性的自我需求，并不会因为善心而支付高于面包实际价值的价格来购买，这也是出于私心。因此，在这样简单的买卖行为中，利己主义促成了公平的市场交换，它是实现面包师和消费者共同利益最大化的一个工具。亚当·斯密的终极目标是社会利益的最大化，而不是私人利益，诸如面包师或者消费者利益的最大化。

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奠定了现代经济学发展的基础

   图片来源：互动百科

       利己主义是自由市场的原动力和经济学的最重要假设之一，由此构建推演出无数重要的经济学模型。由于人类行为的复杂性和不可预知性，这样的必要简化使对复杂的经济和社会现象的分析成为可能，而它并没有包含经济学家在理论意义上“赞同”或“反对”利己主义，以及人们在实际生活中是否应该绝对利己。

       以利己主义为基础的经济假设也遇到了不少挑战，人们很多时候做决定时，并不只是利己主义，也融合了对道德习俗的认知和个人的喜好。经济学中有个著名的实验——最后通牒游戏（Ultimatum Game)，这是一个非零和博弈，游戏的规则是，有两方参与者，其中一方提出一个分配规则，如果另一方答应，则按照这个规则分配；如果不答应，则交易失败，双方就都什么没有。

       听起来，另一方最优的选择是什么情况下都答应，这样总比什么都得不到好。但事实上，实验的结果却与这个明显的“利己”目标相悖，参与者宁可为了得到更公平的结果而一无所获，也不愿为了一点点的获取而“屈从”。也就是说，如果一方说，我有100块，咱俩一人一半吧，通常情况下，对方都会答应。但是，如果当甲方说，我有100块，我90，你10块，不公平感通常会让乙方断然拒绝，尽管得到10块钱明显是对自己更有利。

最后通牒游戏

图片来源：Greater Good Magazine

       2017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颁给了理查德·塞勒这位行为经济学家，也说明了经济学领域正在传递一个重要的信息：经济学的生命力不在于它自我的精致化、复杂化、标准化，而在于它能否回答人类社会持续发展带来的挑战和机遇问题。还有一个另外的重要信息：利己主义开始丧失了它的一部分工具理性。经济学的研究和经济学家的政策建议可以不必要完全建立在人是自私和全部自我理智的假设之上。

201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理查德 塞勒

  图片来源：Hindustan times

       经济学的美妙之处，就在于不停地通过理论的修正和有时对假设的修正来解释社会发展中的各种现象与内因。而作为提出经济学利己主义经典假设的亚当·斯密，他在另一本经典著作《道德情操论》中，提出了“同情心”(sympathy)来解释道德人的行为。同情心是一种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的能力，是追求自身利益的同时不损害他人的利益，这是“利己”的边界，经济人的利己行为要受到社会性的约束和制约。（参见我的文章，黄亚生：从种族歧视、警察暴力和虐杀动物谈同理心）

       在利己的同时，我们需要建立类似的“公正的旁观者”的机制来自律，来防止过度利己的行为而损害他人的利益。所以，只靠“看不见的手”发挥作用是不够的，人们对于效率的追求并不能天然地构成社会福利的全部目标。

       没有合理的边界之前，任何一种激进的权利主张都是危险的。因此，在对人性进行“利己”假设时，经济学家追求的最终目标是如何通过个体的利己来实现社会的最大福祉，而背离这一工具作用的任何利己主义都是一种冷冰冰的自私自利，没有任何社会价值。

终极的利己主义：我追求自私因为自私是一种美德

       安·兰德（Ayn Rand），是美国极富争议的作家，而她本人更愿意称自己为哲学家。她推崇的就是这种冷冰冰的自私自利。她更大的贡献就是把这种冷冰冰的利己主义无限地道德化。兰德的利己主义，而非斯密的，才是当今共和党的核心价值观。

美国极具争议和话题感的哲学家安·兰德

图片来源：Barnes&Noble

       这位出生于前苏联的小说家在美国右翼分子中影响极深，尽管哲学家们从来没把兰德的思想当成一回事，但她充满争议的“客观主义”，成为一代又一代保守主义者的思想武器，从里根、到茶党，再到现在的共和党和特朗普。

       安·兰德是一个彻底的自由主义者。她对自由有一个很经典的定义——所谓自由就是“To ask nothing. To expect noting. To depend on nothing”。 即“不去求什么、不去期待什么、不依靠任何东西”，她认为这才叫自由。你有所求的时候，有所待的时候，有所依的时候，你都是不自由的。

       安·兰德在她的畅销小说《源泉》（The Fountainhead）中，借主人公天才建筑师霍德华·洛克的法庭证词，阐释了她对成就的理解：“创造者并非无私。他们力量的全部秘密就在于——它是自给自足的，自我激发的，自我创造的。那就是奋斗目标、干劲和活力的源泉，是生命力——一种最原始的动力。创造者并不服务于任何人和任何事物。他一直是为自己而生存。” 她更进一步地解释什么是她相信的理性私利：“自我主义者并不是为自己牺牲他人。他并不是通过他人来发挥作用的。他在任何基本的事情上都是与他人无关的。无论是他的目标、动机、思想、欲望，还是他力量的源泉，都与他人无关。”听起来即冷酷又无情的言论，代表了兰德的价值观，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精英主义者，她说 “你不能把这个世界让给你所鄙视的人”。

       在特朗普参加的所有采访中，他只提到过三本他喜欢的小说，兰德的《源泉》（the fountainhead）就是其中之一。特朗普称：“这本小说可以与现实生活的很多方面关联起来，从生意到美到生活到内在情感，这本小说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

       刚上台时，特朗普提名的劳工部部长安迪·普茨更是兰德的真爱粉，他甚至要他的六个孩子去读《源泉》，普茨同时是美国CKE餐厅的CEO，是美国一家有名的剥削劳工的公司。CKE餐厅是洛克资本下属的一个餐厅。洛克资本的公司名字是取自《源泉》里的一个人物，可见普茨对兰德的信奉。

小说《阿特拉斯耸耸肩》英文版封面

图片来源： 豆瓣读书

       继《源头》之后，安·兰德又发表了小说《阿特拉斯耸耸肩》（Atlas Shrugged）。在这本遭到了美国许多哲学家和社会学家严苛批评的小说中，主人公发誓说，“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对它的热爱发誓，我永远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要求别人为我而活。”借着小说，兰德表达了她对“利己主义”的道德判断——自私是一种理智的美德。《阿特拉斯耸耸肩》销量破千万，成为了对美国大众影响最大的著作之一，甚至被一些评论家成为“自私主义的圣经”。

       兰德的利己主义观更接近所谓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安·兰德的追随者有很多是在美国政治、经济、文化界极具影响的人物，都是右翼共和党，其中包括前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主席艾伦·格林斯潘（Alan Greenspan）、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克拉伦斯·托马斯（Clarence Thomas）、PayPal创始人/Facebook投资人彼得·派尔（ Peter Thiel）等等。（派尔几乎是硅谷唯一特朗普的支持者。）

      保罗·瑞安与安·兰德图片漫画

图片来源： New York Magazine

       安·兰德的思想也成为了美国共和党的核心价值——崇尚和道德化个人利益和自私。在这个价值体系里面完全找不到亚当·斯密为社会利益最大化所设置的利己主义的安排，自私本身就是共和党的终极目标。当今美国最具政治影响力的安·兰德追随者应属共和党众议员议长，来自威斯康辛州的保罗·瑞安（Paul Ryan）。他幼年丧父，中学期间在快餐厅打工，自认为是自食其力。这样的经历对他日后的政治取向有决定性的影响。他一直提倡减少征税、限制联邦开支、私有化非关键性的政府职能机构。但是，有充分的经济学证据表明，在当今美国的条件下，这些政策对经济和社会的整体是有强大的破坏性的。保罗·瑞安将《阿特拉斯耸耸肩》列为他最常阅读的三本著作之一，甚至还把它作为人手一份的圣诞礼物送给他的众议院办公团队。

       崇尚终极私利的政治风气导致当下共和党在价值倾向上不以利己为耻，反以之为荣，不以社会、国家福祉为本，而以部门和党派利益为重。在政治上，他们可以为了自己的党派入主白宫而对特朗普的俄国干涉大选的背景视而不见。在经济上，他们为了维护他们富有的支持者可以毫不顾忌地鼓吹针对富人的减税和取消上百万穷人的医疗保险。

特朗普与其所代表的共和党的利己主义与亚当斯密的利己主义背道而驰

图片来源： New York Magazine

       等你再听到“不是经济学家也认为人是自私的吗”这种观点时，你要问问他们说的是亚当·斯密的工具利己主义，还是兰德的终极利己主义。今天美国的共和党不是亚当·斯密的信徒，他们是兰德的自私道德化的终极利己主义的狂妄追随者。

文：MIT斯隆管理学院教授 黄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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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检索关键词：共和党，利己主义，安·兰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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