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向自由的人——《什么是人智学》译后记
迈向自由的人——《什么是人智学》译后记
人来到这个世界,有没有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在一生中达到真正自由的状态?我估计人世间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人纠结的问题了:一方面,这是个在某种意义上根本无法想清楚的问题,甚至有想得越多,离自由越远的危险。的确,再没有比只活在书本和思考当中的人更可怜的了。另一方面,这个话题又让一个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一辈子的人不能不去关注。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人生当中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那些曾经让我们乐不思蜀的事情:美食、运动、爱情、性、荣誉、财富、权力……,都不复原来那样让人着迷,甚至在我们投入地追求快乐的过程中已经让我们伤痕累累,满怀伤痛和厌倦。我们不禁要问,在人世间到底什么才是我们真正应当追求的东西,到底怎样我们才能将自己的自由,其实也就是幸福感、满足感和意义感,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之上?
有关自由的问题,也是有关我们到底是谁,人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的问题。正如我们如果对别人缺乏理解,就不可能与他们建立良好的关系一样,如果我们对自己缺乏深入的认识,我们也不可能让自己活得明白,活得有自由感和意义感。
当然,这些问题在许多人看来未免太抽象,太遥远,尤其是在我们还没有经历过多少磨难,还在为种种眼前的迫切需要,比如学业、事业、爱情、收入、家庭奔波忙碌,无暇他顾的时候。但这些问题终究无法绕开,因为人生无常,一切眼前的美好终将逝去,生病、年老和死亡不可避免地会到来。而如果我们是正常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拥有健康快乐的一生,我们更是绕不开对这些话题的思考。
两年前,在翻译德国法学家齐佩利乌斯的《法哲学》一书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出版),我不无意外地发现,人到底有没有希望达到一种自由状态,其实是大成问题的。一些著名的科学实验,比如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神经科学家Benjamin Libet(1916-2007)以及哈佛大学心理学家Daniel Wegner(1948-2013)所作的实验都表明人类如此看重的自由意志很可能是一种错觉。简单来讲,神经生物学的一个共识性发现认为:“大脑中的所有过程都是被决定的。所有下一步行为的原因即是大脑之前所处的整体状态。” 尤其是当我们把大脑的运作过程按照狭隘的科学主义的观点简单地看成不过是物理-化学反应等自然律支配下的过程的话,这一发现是令人沮丧的。这意味着我们所有的决定,其实都是被决定的。这人世间的一切,包括我们自己的命运,都只不过是按照早已经写好的剧本展开的一次演出。我们的所有遭际以及它们所带来的感受,快乐也罢痛苦也罢,都是命中注定的。该发生的,终究要发生。正如萨特所说,人不过是一堆无用的热情。
幸好,虽然有这样让人倒胃口的科学实验,生命当中固有的热情往往足够强大,能够让人带着巨大的疑惑继续兴致勃勃地前行。尤其是这两年来接二连三的奇妙遭际,让已届不惑之年的我开始感到人生如同进入了《爱丽丝梦游仙境》里描述的那个奇妙世界。2012年年中,在被两家三甲医院诊断为淋巴瘤之后,我通过从北京到云南的长途骑行,以及从2013年1月份开始至今坚持不懈直至乐在其中的静坐练习,没有借助任何医疗手段和药物使自己达到自觉身心反而较之前更为强健的状态。2014年年初,我开始为华德福教育所吸引,并很快就决定将女儿从一个传统幼儿园转到位于昌平兴寿辛庄村的南山华德福学校。在不到半年的过程中,通过阅读相关的书籍,以及参加2014年7月由南山华德福学校和位于瑞士多纳赫的歌德馆医学部在昌平共同组织的中国大陆第一届人智医学培训,我对鲁道夫•斯坦纳创立的,作为华德福教育之思想基础的人智学产生了浓厚兴趣。而在阅读并翻译这本由德国资深的人智学者海因茨•齐默曼所写的《什么是人智学》一书之后,我对于人智学的兴趣更是有增无减。我开始感觉到,人智学对于我一直以来所关心的,有关人的精神成长、人有没有自由意志以及人最终的身心安顿之道这些问题提出了一条较之宗教信仰更合乎理性思维习惯,因而也可能更适合深受科学主义影响的人们的求索路径,同时其对于这些问题的基本解说也很有说服力,是可以与我自己的人生经验及思考相互验证的。
人智学,说白了就是关于人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的科学。人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在法学上,一个社会的主流观点对人持何种理解,即这个社会当中主导性的“人的图像(das Menchenbild)”是怎样的,构成了这个社会整个法文化和法制度的基础。 而每一个个体的人过一种怎样的生活,也取决于他或她对自己或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理解和预设。这种理解和预设,其实也就是一个人所持的信仰。在这方面,我们所较为熟悉的那些直接以人为研究对象的科学,比如医学、心理学、人类学乃至宗教学等,相对于人智学来讲,都只是对人的某一方面的研究,或者更确切地说,都只是运用传统的科学手段对人展开的研究,因而也只能触及人这一存在当中更为物质性的层面。而人智学对人的研究则要远为深入,事实上是直接把人作为一种精神性的存在来研究。
对人的精神性的研究也是对一个神秘的领域的研究,很容易跌出“科学”的范畴,而陷于说不清,道不明,既玄又虚,乃至迷信疯魔的泥沼。尽管如此,人的精神性是一个如此重大的课题,显然不可以让它只成为宗教信仰所垄断的领域,而必须同样将它纳入人和人之间可沟通、可交流与可验证的思考与对话的视域之中。只不过为此科学必须重新理解自己,勇敢地打破旧有的范式并发展出新的认知方法和手段,才能在这片孕育着无限可能同时也风险重重的新大陆建立可靠的立足点和根据地。
正是因此,斯坦纳一再强调人智学首先是一条认知之路,而不是一套固定和封闭的知识体系或者教义。他甚至指出说人智学最好每个星期都获得一个新的名称,以使人们不会因为名称的固定而对它所讲的东西习以为常。他也有专门的著述来介绍人智学所运用的方法,比如《人如何认识高等世界(Wie erlangt man Erkenntnisse der höheren Welten?)》一书。由于人智学的研究对象是作为精神存在的人,也即人的精神性,它所运用的方法显然也应当是适于对精神现象加以认知和考察的方法,而不能局限于那些主要用来考察物质现象的方法,比如测量和实验的方法。尤其是,一个人要有能力对人的精神现象和精神世界进行考察,自己必须是在精神上高度发展的人或者至少是致力于在精神上不断提升自己的人,正如一个没有受过数学训练,或者对数学毫无兴趣的人,不可能在数学领域从事科学研究。这种研究能力的提升,实际上也就是对于研究方法的运用能力的提升。如果我们把人的精神世界概括为人追求真、善与美的心灵世界的话,我们可以认为如果一个人想在人智学领域有所建树,那么他/她必然需要不断提升自己对于真、善与美的把握能力和敏感度。这方面的基本训练方法,正如这本小册子所已经提到的,包括对一些关键能力的系统培育,比如有意识地提高自己的感知和观察能力,有规律地训练清晰、客观并且有专注力的思想,有决断能力的、持续一致的意志力以及有纪律的,与具体情境相适应的情感能力。在这个意义上,人智学研究同时意味着研究者的自我提升与转化。如果说所有科学都要求某种程度的知行合一的话,人智学要求的是最为彻底的知行合一。也正是在这里,人认识世界的活动和改造世界的活动成为同一硬币的两面。以我自己的经历来讲,通过长途骑行、长期有规律的静坐训练以及始终满怀兴趣的思考和写作,我对自己的精神性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同时也使自己的身心变得更为强健。
如果一个人已经在这些方面做了持久的自我训练和准备,那么他/她必然不会对这本小册子接下来所介绍的那些人智学对于人的基本认知和观点感到特别陌生和怪异,而是常常会有豁然大悟,如逢明师和知音的喜悦。在人智学看来,我们肉眼所见,有着各种各样的欲望和需求的这个肉体只不过是人这一存在的最为表层的部分。如果不是由于所有有生命的存在所共有的以太体或者说生命体的作用,这个肉体势必会趋于衰亡和腐败。这个理解完全是为传统的西方医学所陌生的。至少在国内医疗领域占绝对主导地位的西医学是建立在把肉体作为人之全部的“人之图像”基础之上。当人的身体出现某种症状,比如发炎、发烧、血压高、长了肿瘤等等,西医的治疗方式就是用抗生素消炎、用退烧药退热、用降压药把血压降下来,或者把肿瘤割掉并用化疗和放疗等直接作用于症状的对抗性方法来消灭症状,而没有意识到症状的根源在于人的生命出了问题,或者用人智学的观点来看是人的生命体衰弱了所造成的。而人智学的这一认识恰与传统中医的看法以及我国以儒释道文化为基础的传统养生方法不谋而合。温州的名老中医,中华民间中医协会会长潘德孚老先生就旗帜鲜明地提出是人的生命生病,不是人的身体生病的观点。 我国民间流行的各种气功养生法,比如兰州的李少波老先生总结出来的真气运行法,则充分地证明了人体中气的存在及其对于健康的重要性。我自己通过有规律的静坐练习,切身地体会到了气在身体里活跃起来所产生的奇妙效用,以及它对于身心健康的不可思议的效果和丰富意义。可以认为,气就是人智学当中所讲的以太体的表现。对此每个人都是可以通过一定的训练,尤其是静坐练习亲自体验到的。
人智学认为人除了有物质体和以太体之外,还有借以通过外在的感官刺激产生内在体验,即情绪和情感的星芒体以及使人具有自我意识的我体。它对于星芒体和我体的解说对于我们进一步理解作为精神存在的人及其命运同样具有极为丰富和重要的意义。星芒体使人的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也即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彼此沟通,从而产生出可供 “我体”进一步加工并自我提升的素材,同时也是“我体”借以强化和转化以太体和物质体的媒介。
人智学的另外一些观点对于常人来讲要更难理解一些,也更容易招来争议。比如,它指出人的肉体遵循遗传的法则,人的心灵按照其在前一次生命的作为获得这一世的样态,即遵循命运的法则,而人的精神实际上是一个带着上一次生命所获得之结果和能力的地球生命,遵循转世的法则。 在这本小册子里面并没有明确说明斯坦纳得出这些认识,尤其是关于心灵和精神各自遵循命运和转世的法则的根据和方法是什么。当然,目前人类科学的发展也还没有确凿地证明这些论断不成立。在这方面,尚未发展出直接亲证命运和转世法则之超感官能力的人,只能持一种存疑的态度,并依凭各自对于人生总体的看法或者说信仰,选择自己的立场。从我个人的角度,我更倾向于接受命运和转世的说法。尤其是,这种解说实际上与已知的科学和我们通常所持的道德信念是能够互相支撑的。
本文开头已经指出,目前神经科学的发展已经有较为充分的证据证明人并不象他所想象得那么自由。我们每一个有意识的决定,都是被大脑之前所处的状态所决定的。而普通的生活经验也告诉我们,尤其是那些尚未或始终没有发展出广阔的理解力的人,包括未成年的小孩,精神病人,以及无法控制自己情绪或者知识阅历很浅的人,基本上不可能有意义地安排自己的命运,甚至只能沦落为命运的可悲的牺牲品。然而另一方面,随着我们对生命与世界的理解的加深、自制力、自我决断和负责的能力的增强,我们的确感觉到自己在与命运的抗争中占据更为主动和有利的地位。传统文化中许许多多的修行人甚至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挫败疾病和死亡的威胁,提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宣言。撇开这一切,我也的确觉得自己在继续用自己的最大努力完成这篇文章,和以偷懒的态度敷衍了事这两种可能之间有选择的主动权。就算我决定用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完成这篇文章是命中注定,我也的的确确因为这一选择而感受到更大的愉悦和满足。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或许更恰当的说法是,人既是不自由的,也是自由的,因为人既是这表象世界的一个现象,同时也是一个自在的存在。就前者而言,人是被决定的,而就后者而言,人始终有选择的自由,也因此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或者我们也不妨可以说,所以已经发生的,都是被决定的,而所有尚未发生的,决定权都在我们自己的手里,需要我们对其承担起责任。如果说这世界上有真理的话,它就是以这样的悖论的形式存在。
这样的认识对于人生的积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尤其是再加上精神转世的理论的话。它与佛学有关因果业力和轮回的教义如出一辙。对于所有陷于贫困、疾病或因为不幸的家庭及环境而痛苦不堪的人来说,这意味着我们可以从无休止的悔恨或怨恨中解脱和释放出来,因为对于已经发生的,以及由他人施加于我们身上的所有让人痛苦的事情,都是必然会发生的,而悔恨或怨恨这些让人陷于瘫痪的情绪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纠结于事情本来不必如此之念头的结果。既然如此,我们唯一的救赎和出路,在于自己的改变和成长。我们是自己命运的创造者,不仅对于我们今世的命运是如此,对于我们下一世的命运也是如此。在这个常常被浅薄地批评为消极的教义当中,我看不到一点宿命论的影子。恰恰相反,没有哪一种对人生的解释比这种解释更积极,更催人警醒和奋进。也只有这种解释,才能最精确地阐明“人的尊严”的内涵,为其提供最有力的支撑。
在这过去整整两年时间里面,在我自己个人的生命中,原有的世界就这样被彻底地拆毁而又重建。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欣喜而振奋的发现和转变。曾经疲惫不堪,几乎算得上千疮百孔的生命因此也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
在歌德的不朽诗剧《浮士德》中,出于对生命的巨大困惑,浮士德博士不惜以生命为对价与魔鬼订立协议,换取穷尽各种可能去探究生命之实质的机会,最终终于在人类永不止息地为自由而“开疆辟土”的事业中体验到真正的自由与美。他在毫无遗憾地放弃生命之前满足地发出的感喟,“这是智慧的最后结论:人必须每天每日去争取生活与自由,才配有自由与生活的享受”,或许可说是对人智学所做的一个最佳注脚。我也用这句话来邀请各位和浮士德博士一样对生命怀有困惑的朋友和家长,用自己的生命去体验和验证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所开启的一个奇妙的新世界。
金振豹
2014年8月27日,于辛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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