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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躺赞」的中国老动画:没有明天的辉煌,只剩当年的经典

2015-05-08 陈廖宇 动画学术趴



今天上午,陈廖宇老师在他的订阅号「黑匣子陈廖宇」上贴出了一篇题为《“躺赞”的中国动画》的文章。动画学术趴第一时间分享。已获得陈老师授权。(主编:野草)


当我们谈论马克宣老师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2015年4月6日,一位动画老人离开了我们,虽然在业界,他的名字早已备受尊敬,但另一方面,却因为去世,他的名字才第一次大面积地出现在大众媒体上。大众恍若发现了一位动画界的扫地僧一样,原来他的名字几乎和每一部传世的中国经典动画作品联系在一起,从中国水墨动画的开山之作《小蝌蚪找妈妈》、到经典长片《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到中国水墨动画的绝世之作《山水情》,从动画设计到导演,里面都有一个名字——马克宣。


我们中国人往往容易忽视一位活着的人,但向来不吝啬把一切赞美送给逝者。论专业成就和人格魅力,马老师配得上任何一种赞誉,但是网络上诸如“中国宫崎骏”、“中国最后一位水墨动画制作者”、“他带走了我的整个童年”之类的煽情标题,如果马老师在天有灵能够看到,以他一贯低调和实事求是的性格,恐怕也不会完全乐意的。


当然,这种爆发式的充满煽情意味的赞誉,除了表达公众对马老师的敬意、缅怀以外,同时也意味着因着马老师的离世,又点燃了公众最新一轮对中国动画曾经辉煌的缅怀与今不如昔的感慨!


有个记者问过我一个问题:当年中国的水墨动画片达到了如此高的艺术成就,被公认为中国独有的动画艺术语言,为什么在今天没有得到继承?这个问题有相当的代表性。而我认为这是所有关于中国动画的诘问里面最不是问题的问题!



《小蝌蚪找妈妈》


首先,水墨动画确实能代表中国动画取得过的艺术成就,但是它真的不能代表中国动画。这就像刘翔确实取得过世界公认的一百一十米栏成绩,但他真的不能代表中国田径甚至不能代表中国跨栏,他只是一个个体特列。


掰着手指头数一下美影厂辉煌时期真正意义上的水墨动画作品,一共四部短片:1961年《小蝌蚪找妈妈》片长约十五分钟、1963年《牧笛》片长约二十分钟、1982年《鹿铃》片长约二十分钟、1988年《山水情》片长约十八分钟,在二十八年的时间里,总共生产的水墨动画片加起来没有达到一个八十分钟的电影长片长度。如果从1922年,万氏兄弟制作的中国第一部广告性质的动画短片《舒振东华文打字机》(非水墨动画)算起直至今日,期间1990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出过一部十分钟的水墨动画《雁阵》,在九十多年的中国动画历史长河中,所有的水墨动画加起来不过一部标准电影的长度!即使再加上一些可能计算遗漏的小短片或类水墨动画,也不会多到哪儿去,怎么就能说这种艺术形式可以代表中国动画呢?


我不否认艺术成就本来就不以数量论英雄,更没有贬低水墨动画艺术成就的意思,但是我们想过没有,即使在上海美影厂最辉煌的年代,也从来没做过一部水墨动画长片?很多人说到中国动画的今昔之别的时候,爱笼统地把原因归结为当年的前辈如何对艺术执着和勤奋,感叹今天动画人之自甘堕落。


我承认由于从业者基数的扩大,其中良莠不齐的状况必超当年,但是,这其中一定也不乏优秀者、单纯者、执着者、勤奋者,今日动画人为追求梦想历尽各种艰难的故事也不难找到,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或一个机构做过一部真正的水墨动画长片或系列片呢?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当今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下,制作一部受大众欢迎的动画片的具体内在动力可能和当年的前辈们不一样,但动力绝不会少!


原因很简单,即使今天可以通过某些新技术使做一部水墨长片变为可能,冷静地想一想,你觉得真的有多少观众会乐于观看、享受一部九十分钟的水墨长片或数十集的水墨系列片?无论在今天,还是过去,这个数量都不会多。这不是水墨动画的错,它本来就是所谓金字塔塔尖、皇冠上的明珠之类的东西,是动画领域的极限运动。


这种艺术形式上的挑战,国外动画艺术家也多有夸张之作。比如加拿大动画大师诺曼·麦克拉伦(Norman Mclaren)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甚至直接在胶片上通过刮、画等手法创造动画画面,法国动画艺术家亚历山大·阿雷克塞耶夫(Alexandre Alexeieff)与妻子克莱儿·派克(Claire Parker)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创造了一种叫做“针幕法”的动画,就是通过一个平面上的成千上万根钢针的深浅变化造成的阴影制造运动的动画画面,这些极具想象力与繁琐性的手段都创造出动画史上不朽的作品,而今天已经有动画艺术家开始用3D打印技术来制作变化神奇的定格动画了,但它们都不因其引人注目过而成为某国动画的所谓发展方向、解决方案。



《山水情》


水墨动画也一样,都是对技术与艺术的一种极限挑战,你非要把它变成大众的家常便饭,根本不是创作者的能力或是勤是懒的问题。严格意义上说,八十年代末之前的上海美影厂,我们不能说其创作不考虑观众,因为无论出于意识形态宣传目的,还是艺术家的本能都会在意观众的看法。但当时的创作显然是不考虑市场的,或者说当时根本没有市场这个概念,而市场是讲性价比的。而今天的中国动画虽然某些作品并未完全摆脱非市场意志的影响,但相对那个时代基本已经是市场化的产物了。


我们完全可以批评今天的中国动画,但它的问题并不在于没有做出水墨动画。当轨道都已经换了的时候,你不应再耿耿于过去曾经的那辆车了,即使拉回来,也只是个摆设,而不能跑起来。当然,我不是说不同历史时期的艺术创作不存在继承关系,水墨动画作为一种技术如果你今天再去重复一次,并无多大意义,因为既非创新亦非挑战,但作为一种艺术风格仍旧可以为今天的动画创作所用,事实上我们也常在今天的广告、短片甚至美国的商业长片中看到某种类似于水墨动画的特效应用。所以,水墨动画确实是中国动画的“历史瑰宝”,但即使历史改写,水墨动画也必定不会成为中国动画的主流。


而真正让人扼腕叹息的发展中断,是以《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天书奇谭》等等为代表的动画长片。如果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大闹天宫》意味着中国式的动画美学系统的建立的话,那么七十年代末的《哪吒闹海》则意味着这个表达系统的日臻完美,而八十年代初的《天书奇谭》则是中国动画电影第一次娱乐意识的觉醒!


如果查阅一下对应这三部影片同时期的美国迪斯尼动画,中国动画与之风格完全不同,但在各自系统内所达到的成熟度与艺术高度真可以说不相上下。可以说,从六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初,是我们的主流动画与世界主流动画之间质量差距最小的年代。



《天书奇谭》


1983年的《天书奇谭》不再像前面两部经典那样浓墨重彩雍容华贵,但只要看过的观众一定会记得片中的三个反面角色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鲜明的娱乐性!面对一个开放与即将到来的市场化时代,《天书奇谭》简直就是中国娱乐动画大片的第一缕曙光,就在这张窗户纸就要被捅破拥抱市场时,中国动画的历史却在此挨了戏剧性的一刀!讽刺的是这一刀正来自真正的市场——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涌入中国的外资动画加工业以其相对优厚的待遇几乎在一夜之间血洗了中国原有的动画生产系统!人去楼空,中国动画人从此开始了“卖身”生涯,这一卖整整卖了一代人!而在加工潮中成长起来的更新一代中国动画人更是和中国原有的动画传统毫无了瓜葛,即使尚有留守阵地的老先生,也成了无兵之将!


1999年美影厂推出的《宝莲灯》即是这个时期的尴尬之作,虽然在市场化方面做出了顺应潮流之尝试,但整个表达语言更像一锅中美日的二手大杂烩,完全没有了数十年前已经建立起来的系统与自信。这里面既有创作者为拥抱市场做出尝试的原因,也有可用之人捉襟见肘的无奈之实。失去了整整一代人的中国动画,从此走上了可能像任何人就不像自己的漫漫长路……时至今日仍旧生活在这种“失语”后遗症里。


也许有人会问,如果我们都承认中国动画真的曾经建立过一个优秀的系统,那今天为何不回到那个系统中去呢?原因很简单,这个系统如果没有中断,那么我们今天见到的将是这个系统连续发展至今天的面貌,而不是当年的面貌,这正如《哪吒闹海》之于《大闹天宫》、《天书奇谭》之于《哪吒闹海》,今日迪斯尼《超能陆战队》之于当年《白雪公主》,而不是今天还做《大闹天宫》、《白雪公主》那样的片子。


所谓系统就像火锅的锅底,放进去的东西可以千变万化,但是出来都带着一种味道,当然加进去过的东西也会影响锅底的味道,锅底本身也可以加汤添料,所以味道或越来越浓,或在延续中变化。迪斯尼就是一锅延续了九十多年的老汤,有这么一锅汤保底,即使在其低谷时期,仍能保持不低的水准。


而上海美影厂或者说中国动画这锅汤熬到八十年代中期的时候被彻底倒掉了,甚至连锅都扔了,美影厂这座中国动画曾经的金矿如今竟然连当年经典之作的原稿也拿不出几张了!所以后来完全是另起一锅的事,这一锅和之前已经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了。《宝莲灯》与《天书奇谭》不是连续发展中的变化,根本就是两两不相认了。后来的电视动画《哪吒传奇》和当年的《哪吒闹海》也完全不是一锅汤里的东西。



《哪吒闹海》


2015年,欧洲多国联合制作的动画长片《海之歌》以其完全不同于迪斯尼或日式动画的绘画风格引起世人惊叹,入围奥斯卡动画长片奖提名,我看到这部片子时心中泛起的第一个感慨就是这多么像是我们应该出的动画片啊——假设中国动画历史从来没有中断过。可惜历史永远没有假设,但历史总是喜欢循环,如果说从1941万氏三兄弟对迪斯尼的模仿之作《铁扇公主》到八十年代完全建立自己的审美系统是一个发展历程的话,那么中断二十年重新出发的中国动画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模仿,当然模仿对象不止美国还有日本,但同样和模仿对象差距巨大。


当然,今日之世界已非昨日之世界,信息互通,全球合作,所谓建立自己独立的系统几无可能也无必要,但走向成熟或融入世界永远没有捷径。如果说将来会有一种带有中国风格的成熟动画的话,那么这种风格也绝不会是今天的预设,而是众多中国动画人在今日之现实背景下努力做出更多好作品,世人从众多好作品中感受到的某种自然流露的共性,即为“中国风格”。


对失去之物的赞美常常是夸大与选择性的,这不仅仅因为失去之物值得赞美,同时也通过这种放大的赞美表达对现实的失望。每一个认真看过美影厂过去所有作品的专业人士,真的会认为哪一部作品都优秀到后人无法超越吗?显然不是。每一个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如果仔细回忆一下,当年看那些作品时的感受和今天在回忆中我们所给的赞誉真的都是一样的吗?未必。记得八十年代中期,我们一群美术学院附中的少年们每周六的晚上六点半会守在教室的电视机前等待“米老鼠与唐老鸭”,并不记得那部国产动画受过这种待遇。


包括让人有诸多不满的今日中国之动画。有些退步是一种错觉,比如当时一年全国才出五部作品,也许有四部是精品,其实就是体育界的举国体制,而现在一年可能是五十部甚至数百部之多,其中当然也有好作品甚至超越之作,但不幸的是被更多的坏作品稀释或者完全淹没了……坏作品多表面上看是坏事,但另一个角度说明这个专业的门槛降低了,而内部层次仍旧可以保持巨大的差距。从发展的角度看,与当年的高门槛举国体制相比,今天的局面会为将来的发展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也许中国动画的进步速度不能满足人们的期望,但是我要指出的是,如果说今日的中国动画创作进步缓慢的话,那么中国动画批评则更接近原地踏步!我不止一次在各种场合听一些所谓专家学者振振有词地批评中国动画时,发现他们根本不看当下的中国动画,有些批评的对象甚至是停留在十年前对中国动画的印象。如果说有一种不幸叫“躺枪”的话,那么一定还有一种不知该叫幸运还是不幸叫“躺赞”,今天的中国动画每被批评一次,当年的中国动画就会被“躺赞”一次。这么说完全无损于我们对动画艺术前辈的深深敬意,也绝不是贬低当年的艺术成就,但客观真实的评价才是对历史最大的尊重,才有利于看清后面要走的路。


陈廖宇老师与马克宣老师的合影


令人尊敬的马克宣老师走了,他理应获得人们的赞誉与缅怀。如果在对马老师的缅怀中能引起我们更加深入了解、思考中国动画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话,一定也是毕生深爱中国动画的马老师乐于看到的。怕的是一阵浅层的煽情之后,一切快速回归原位,包括错误的认识,甚至在这种爆发式的传播中,有些错误认识被放大了。我的一家之言如果算是另一种声音的话,也算是我对一生朴实求是的马克宣老师最大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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