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女性劳动者：创造历史的女动画人

作者/ 马小褂

“在3月8日国际妇女节这一天，让我们记住那些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女性动画人，但同时，我们也应该铭记那些被历史掩盖了名字的描线和上色女孩们。”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3月8日国际妇女节了。这个已经延续了上百年的节日，最初源于一系列女性劳动者争取权利的运动。

近年来，它却被「女王节」、「女神节」这样的名称代替着，仿佛「劳动妇女」是什么羞于提起的词汇。

许多人已经忘记了，劳动中的女性才是最美丽的。

动画领域的女性劳动者们也曾有过一段饱含血泪与抗争的历史。

动画业在很长时间内都是男性主宰的行业，而女性则被认为只能做一些重复劳动，例如传统动画流程里的描线和上色，无法得到岗位的提升。

1938年，曾有一名名为Mary V. Ford的女性向迪士尼求职希望成为动画师，而迪士尼本人亲自答复「女人在动画界不做任何创意性的工作」，并推荐她去申请底层的描线和上色的工作。

在好莱坞黄金时代的迪士尼，描线和上色部门是被单独分开的，有独立的用餐区和活动区，几乎完全与其他工作岗位隔离开来。而描线与上色部门里全都是年轻女孩，她们有时候单天工作甚至长达16小时之久，拿着只有男性动画师十分之一的工资，而她们工作的部门却还被其他员工戏称为「女修道院」。

在这样的环境下，每一位撬动职业天花板，曾经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女动画人都是伟大的战士。

今天，我们就来聊聊那些创造了历史、成为「第一位」的女动画人们。

第一位女性动画电影导演

Lotte Reiniger（1899-1981）

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动画电影是什么？许多人会回答迪士尼的《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其实不然，现存最早的长篇动画电影是《阿基米德王子历险记》，一部1926年上映的剪纸动画电影，比《白雪公主》早了整整11年。而它的导演Lotte Reiniger，也是世界上第一位女性动画电影导演。

Lotte Reiniger于1899年出生在德国一个资产阶级家庭，从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由于父母开明，在家庭的支持下，她在童年时就培养出了对中国皮影戏的浓厚兴趣，甚至在家里做了一个皮影剧场来表演给家人和朋友看。

成年之后，她进入德国文化研究所，于1919年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动画短片。很快，她通过自己创作的一系列剪纸动画短片成为了德国动画界的中心人物。1923年-1926年，她花了三年时间，在三名助手的帮助下独立完成了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动画电影，由丈夫担任制片人和摄影，《阿基米德王子历险记》就此诞生。

在Lotte Reiniger开始创作剪纸动画的年代，迪士尼公司都还没有诞生，甚至并没有所谓动画行业存在。动画只是一种由少数艺术家和发明家参与的实验，它的潜力还没有被充分挖掘出来。而Lotte Reiniger作为剪纸动画的先锋，她对后世留下了深远的影响。

Lotte Reiniger是第一位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女性动画人，也直接将女性动画人的起点直接拉升到了难以触及到的境界。然而她的成功却是不可复制的——她家境富裕，从小接触的都是社会名流和知识分子。

在动画尚未形成工业化生产的时代，她是以一位上流社会里的先锋艺术家身份活跃着的，而这种先天条件是后来劳动阶级的女性动画人们所无法具备的。

因此，在Lotte Reiniger之后，很长时间内都再没有女性动画导演出现过。

第一位女性主力动画师

LaVerne Harding（1905-1984）

在美国1930年代的大萧条中，大量美国女性开始到企业去工作谋生。而作为大萧条中崛起的行业，女性劳动力的涌入成为了好莱坞动画公司解决底层重复工作的利好消息。由此产生了前文提到的现象：好莱坞动画公司所有的描线、上色工作几乎都在由女人来完成。

好莱坞动画行业在当时正处于高速发展的时期，也处于紧张的劳动力市场状态，人才远远少于市场需求。女性想进入动画行业并不难，难的是找到一份好工作——不仅仅停留在描线和上色，能发挥出创造性、报酬高的工作，例如当时被男性主宰的动画师岗位。

LaVerne Harding于1932年加入到Lantz工作室，成为了第一位在动画产业里立足下来的动画师。不同于该时期的其他极少数女性动画师，LaVerne Harding是唯一能够称得上公司支柱的「主力」动画师。她最有名的工作，是负责了1950年版《啄木鸟伍迪》的造型设计，并负责了大家非常熟悉的片头动画，该版设计和片头一直沿用到上世纪末。

从1940年到1960年，LaVerne Harding参与了Lantz工作室一半左右动画短片的制作，是非常高产的职业动画女性；而同时期的其他女性动画人，大多数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坚持下来，只是昙花一现。

这里并非指责其他没能坚持的女性动画人。因为当时的女性如果想找到一份好工作，面临的社会压力是非常巨大的，社会规范会指责她，同事可能会质疑她的能力，甚至丈夫也不理解。而女性动画师LaVerne Harding和当时许多职场女性一样，干脆选择了不结婚。

LaVerne Harding终身未婚，将所有精力全部扑在了动画上。

新中国第一位女性美术电影导演

唐澄（1919-1986）

在新中国美术电影的发展史上，诞生了许多鼎鼎大名的文艺工作者，例如万籁鸣、特伟、阿达等等。但有一个名字，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是也为新中国美术电影的发展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

她就是新中国第一位女性美术电影导演，唐澄。《小蝌蚪找妈妈》原动画组长（相当于执行导演），《大闹天宫》上半集副导演、下半集导演。

唐澄出生于一个国画世家，由于从小体弱多病，养病期间跟随父亲学起了国画。1950年，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还只是上海电影制片厂旗下的一个小组时，29岁的唐澄就同其他几位女同志一起，在美协的介绍下第一批来到厂里报道。

由于是国画出身，唐澄最初并不懂动画要如何做，进厂后也是从最基础的描线工作做起。但唐澄态度认真，领悟能力强，很快就在1954年成为了动画设计（原画）。1957年4月，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正式建厂时，唐澄也是第一个原动画组长。

在《小蝌蚪找妈妈》开始拍摄时，原动画组长的重任再一次落在了唐澄肩上。所谓原画组组长，即「首席原画」，负责整部片子里分量比较重的戏份，而在《小蝌蚪找妈妈》这部作品中，唐澄在特伟和钱家骏的指导下将创作意图贯彻给下面的原画，也相当于当今执行导演的工作，所以一些资料也将唐澄的名字写在导演栏里。

挑选唐澄来做这个工作，一来是她作为女性擅长情感细腻的表达，二来是看重她出色的国画底蕴。在特伟、钱家骏、唐澄、段孝萱等人的努力下，《小蝌蚪找妈妈》作为世界首部水墨动画片获得了成功。

而在《大闹天宫》中，上半集时唐澄作为副导演，将万籁鸣导演的意图与其他原画进行沟通，承担了一些导演的具体工作；而下半集时由于万老身体欠佳入院，唐澄被署名为导演，也是下半集的实际导演。

在提到《小蝌蚪找妈妈》、《大闹天宫》时，特伟、万籁鸣总是反复被提及，而唐澄的名字却鲜有人知晓。但这两部作品的成功，全都离不开唐澄兢兢业业的工作。

唐澄于1986年病逝，享年67岁，也是终身未婚。

第一位商业动画电影的女性动画总监

Tissa David（1921-2012）

你是否有考虑过一个问题：在影视行业里，女性角色当然是女演员来演（极少数反串除外）。但是在动画行业里，为什么女性角色大多数还是男性动画师来画呢？

但有人却站出来对这个现象说不。她是Tissa David，第一位商业动画电影担任动画总监、并完全负责女主角作画的女动画人。

Tissa David在1921年出身于一个匈牙利裔的家庭，1950年由于政治避难逃离到巴黎。在巴黎，她于1953年执导了长篇动画电影《你好巴黎》（Bonjour Paris），也因此成为继Lotte Reiniger之后世界上第二位长篇动画电影的导演。

1955年，她移民到了美国，最初甚至完全不会英语，一边学英语一边寻找工作。1956年，她加入了UPA，成为传奇动画师Grim Natwick（贝蒂小姐创造者）的助手，从此在异国他乡重新开始了动画师生涯。

1977年，她在长篇动画电影《Raggedy Ann & Andy: A Musical Adventure》中担当了动画总监工作，并负责全片女主角的作画。她因此成为了第一位在主流商业动画电影里担任动画总监的女性动画人。作品中，她将女主角Ann的少女娇憨表现得淋漓尽致，却又完全不同于传统迪士尼动画里天真无暇的公主形象，因此得到了广泛的好评。

当然了，动画女性角色是画出来的，谁都可以画。但动画同样包含了表演，男性动画师如何去表现女性角色的情感，就成了值得探讨的问题。男性动画师可以靠观察，靠总结来刻画女性角色，但这些只可能是二手经验，在表达浅层的情感时不存在太大问题，但通常很难通过表演完成复杂的情感表达。

事实上，动画行业里大多数动画师都常采用模板化的男人、女人、男孩、女孩的表情和动作，很少有人去真正思考表演的深度。

但Tissa David不是这样。她擅长通过自己的女性思维去代入角色，揣测角色的心理，相比男性动画师，她笔下的女性角色情感更真实而很少出现套路化表演。Tissa David的存在证明了，动画如果需要更多样化的女性角色表演，行业里需要更多了解女性心理的女性动画师。

Tissa David于2012年病逝，终身未婚。

第一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的女性导演

Brenda Chapman

自从Lotte Reiniger于1926年成为世界上第一位长篇动画电影的女性导演以来，陆续有一些女性动画人都曾经在长篇动画电影里担任了导演职位。例如前文提到Tissa David导演了1953年《你好巴黎》，我国的唐澄导演了1964年《大闹天宫》下半集，等等。

但这些长篇动画电影都并非商业化制作，而是独立制片体系下的产物——计划经济体系下的制片厂体制类似，一般不视为商业制作。女性作为个人，在独立艺术创作中获得成功相对来说要容易一些，而在职场环境里摸爬滚打、最终成为商业大制作的导演当然要难得多。

而第一位在动画行业里成为商业动画电影导演的女性动画人，是Brenda Chapman。1998年，她在梦工厂联合执导了《埃及王子》，此时距离Lotte Reiniger第一次执导长片已经过去72年。

整整72年过去，似乎终于有女性动画人彻底打破了动画职场上最高的那层天花板。但并非如此。

2003年，Brenda Chapman加入皮克斯，后来，她从自己和女儿的关系上获得了灵感，提出了《勇敢传说》这样一个具有女性主义色彩的故事。该项目被通过后，她开始执导《勇敢传说》。

《勇敢传说》获得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Brenda Chapman也因此成为第一位获得该殊荣的女性动画人。

看似完美的结局，其实并不完美。事实上，2010年时由于与John Lasseter创作理念的分歧，她被赶下了导演的位置，由男导演Mark Andrews取代。虽然最后署名上导演仍保留了她的名字，但她早已经失去了对影片最终把控的权力。

事后她站出来发声说，「（好莱坞）动画行业依然是男孩子们的俱乐部。」她在采访里说，有时候同样的点子如果由女性提出被驳回，但由男性提出却又会通过。

在她看来，女性角色并不应该总是「美美」的，应该勇敢去表现出「丑」和「难堪」的表情，再美的女人在沮丧时也应该有副「臭脸」，这样才是真实女性应有的样子。但遗憾的是，迪士尼/皮克斯不这么认为，他们并不想展现真实女性的样子。

职业天花板依然存在，只是隐形了起来。

结语

今天动画行业里已经涌现出无数才华出众的女性导演，请原谅我无法一一列举名字，实在太多了。而正是靠着一代又一代的女性动画人的努力和抗争，动画职场上曾经的隐形天花板才开始被撬动，今天我们的女性动画人才能够越来越多的站到创意岗位、甚至领导岗位之上。

但在传统动画流程里，描线和上色是动画的基本，也不应当被无视。没有那些曾经被剥削着的女性们流过的血泪，动画电影无法在银幕上呈现出我们看到的样子，动画史也同样不会是今天的模样。

在3月8日国际妇女节这一天，让我们记住那些改变了动画行业、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女性动画人，但同时，我们也应该铭记那些被历史掩盖了名字的描线和上色女孩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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