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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7》旅程准备手册,大家念叨的“赛博朋克”究竟是什么?

Palomar 动画学术趴 2023-01-28

作者/Palomar

编辑/彼方
排版/阿加佩


“赛博朋克也可以说得上是在西方和东方的互相映射中诞生的。在这一反复的过程中,它慢慢变得丰满,并有了更复杂的内涵。”


提起“赛博朋克”,大家脑子里会出现什么样的场景呢?我想,它大概率就会是这样的:


“如今他住在最廉价的棺材旅店中。旅店就在港口附近,头顶有彻夜不灭的石英卤素灯,强光下的码头雪亮如同舞台,电视屏幕般的天空也亮得让人看不见东京的灯光,甚至看不见富士电子公司那高耸的全息标志。

黑色的东京湾向远处伸展开去,海鸥从白色泡沫塑料组成的浮岛上飞过。港口后面是千叶城,生态建筑群落像一堆巨大的立方体,铺满了工厂的圆顶。港口与城市之间的一些古老街道组成了一片狭窄的无名地带,这就是‘夜之城’,而仁清街正在夜之城的中心。”

 

 

这是威廉·吉布森的小说《神经漫游者》的开篇描写。在一定程度上,这本书定义了什么是“赛博朋克”,而“夜之城”这个称呼,也被原封不动地继承在了波兰游戏开发商CDPR今日出品的大作《赛博朋克2077》中。



对许多人来说,赛博朋克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名词,它脱胎于美国上世纪60到80年代的科幻文,将研究控制系统的控制论(Cybernetics),与朋克文化(Punk)结合,成为全世界最有名的亚文化科幻类型。在威廉·吉布森和菲利普·狄克等科幻大师的笔下,“赛博朋克”常被用来表现一种与科技发展水平不相符的混乱社会,“高科技下的低生活”也成了它的定义

 

除此之外,赛博朋克文化中的东亚文化从它诞生伊始便是不可或缺的存在《神经漫游者》中写进了大量日本元素,《银翼杀手》电影版中的场景也极富东京特色,而押井守版的两部动画《攻壳机动队》剧场版,则又使九龙城寨成为了与东京并称的赛博朋克文化“圣地”。

 

《攻壳机动队》TV版概念设计

 

近几年,重庆也成为了赛博朋克爱好者心目当中的圣地之一。前不久,一部由新片场创作人@大川Pcyy创作,以重庆与赛博朋克为主题的短片就在微博上引起了热议。



事实上从历史流变的角度来看,赛博朋克也确实可以算得上是在西方和东方的互相映射中诞生的。在这一反复的过程中,它慢慢变得丰满,并有了更复杂的内涵。


那么,你是否有想过,但为什么诞生于美国的赛博朋克文化,会从一开始便带有如此多的东亚元素?为什么远离美国的东京、九龙寨城和重庆会成为赛博朋克圣地呢?

 

这篇文章,便带大家梳理一下赛博朋克的前世今生。



西方的眼睛,陌生文字的“异世界”

 

与发表于1984年,充斥着大量日本元素的《神经漫游者》不同,当菲利普·狄克在1968年发表他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时,他认为自己写出的是一部雷蒙德·钱德勒风格的美式硬汉派科幻小说,作品的背景在旧金山,讲述了以追捕仿生人为业的里克·德卡德,在一系列遭遇中渐渐对自己的工作产生怀疑,最后对自己身份也产生怀疑的故事。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但到了1982年,狄克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时,故事的标题不仅被嫁接到了艾伦·E·诺斯的小说《银翼杀手》(The Bladerunner)上,背景也从旧金山变成了洛杉矶,在场景上大量借鉴了东亚的元素。电影《银翼杀手》的背景设计成了赛博朋克美学的另一发端,摩天大楼间令人感到不适的东亚面孔投影也成为了经典要素,被之后的作品所继承。

 

1982版《银翼杀手》

 

2017版《攻壳机动队》

 

为何在80年代科幻作品中,日本元素会井喷般地出现?这对于了解那个年代的观众来说似乎是不言自明的,20世纪80年代是日本从经济到科技都突飞猛进的时代,以丰田为首的汽车企业冲击着赤字不断扩大的美国市场,索尼日立尼康等科技企业重新定义着消费电子的起跑线,膨胀的房地产泡沫使得东京皇居的地价可以买下整个加利福尼亚。

 

作为二战战败国的日本,似乎在以一种合法却不可阻挡的势头卷土重来。如果说狄克写作《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60年代,美国还仍陷于冷战初期的核阴影之下的话,那么《银翼杀手》上映的80年代,日本对美国的冲击则不亚于另一种意义上的核武阴云。


因此,以80年代的眼光来看,如果赛博朋克的设想最终成真,那么它必然发生在日本,发生在东京。

 

被称为“梦幻的黄金时代”的日本80年代

 

但当我们从单纯的时代背景中跳出,将视线放在更宏观的东西方文化差异之中,便会发现日本文化对赛博朋克的影响,又远不止是经济腾飞和科技霸权那么简单。

 

出演了2017版《攻壳机动队》的斯嘉丽·约翰逊,曾在早年参演过一部同样以日本为背景的文艺片,《迷失东京》



这部电影讲述了美国一位过气中年明星,为拍三得利威士忌的广告只身前往东京的故事。在缺少家人陪伴,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前所未有的孤独涌入他的内心。


就在此时,他遇到了一名同样来到异国他乡的落寞女孩,两人在身处东京的孤独感中产生了微妙的情愫,但囿于各自的家室和恋人,他们的感情戛然而止,停在了新宿的清晨。


 

《迷失东京》的英文片名是“Lost in Translation”,并且电影并没有为任何日语对白附加字幕。显而易见,除了表现中年大叔与年轻少妇间的暧昧外,电影核心的主题不外乎日本这一场景和日语这一独特语言为西方人带来的陌生感。对于长期以来沉浸在西方中心语境里的人来说,无论是日语假名,还是援引自中国的汉字,都如同失落的玛雅文字一般难解而神秘。

 

而与玛雅不同的是,日本陌生而难懂的文字,与其现代而发达的城市观感融洽地共存着。东京这个与西方完全不同的陌生文明,却有着远超西方的科技水平。这种复杂,矛盾,难以置信的体验,以西方的眼睛看来,或许也只有“赛博朋克”一个名词可以形容了。


《迷失东京》中夜色下的东京 


无独有偶,菲利普·狄克的另一部代表作《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中,东亚元素的《易经》也串联起了整个主线。在虚构的世界观中,有人根据《易经》推算出了更接近史实的故事,这引出了狄克对互为表里的真实与虚构间“庄周梦蝶”般的思考。


显然,在西方人的眼中,这部诞生于东亚,以完全陌生的文字书写的奇书,被加上了神秘的宿命论意味,摇身一变成了对未来世界的预言。

 

《高堡奇人》虚构了一个由纳粹德国和军国主义日本获得胜利的战后世界

 

几乎完全陌生的语言和文化,与令人赞叹的科技发展水平,这两个看似完全对立的因素,竟然同时出现在了80年代的东亚,遥远而神秘的传说和对未来科技的幻想互相贯通,成了那个时代的科幻作者们发挥想象的肥沃土壤。名为“赛博朋克”的艺术之花,也便在其中绽放了。难怪在小说完全没有提及日本的情况下,狄克在看到《银翼杀手》电影版的场景设计后也会毫无怨言,反倒大呼“这和我想象的场景完全一样”。



而当这种文化视角被引入日本后,文字上的陌生感也便随之消失了。日本的赛博朋克文化,从一种对陌生文化的猎奇心理,逐渐转变为对大公司垄断下社会的思考和担忧。


在这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攻壳机动队》那望而生畏的思辨游戏了。

 


东方的眼睛,孤立个体社会

 

1984年3月18日,日本知名食品公司江崎格力高的社长江崎胜久,被三名持枪的男子绑架。不过,没过多久江崎胜久便自行逃脱,并且报了警。但仅仅过了半个月,江崎胜久又在家中收到了恐吓信。2天后,格力高办公大楼和仓库先后被纵火。

 

此后,勒索犯们自称“怪人21面相”,并渐渐扩大了犯罪目标。他们先后给各大报社寄去挑战书,声称如果不支付赎金,就向格力高的食品中投放剧毒的氰化物。警方紧急排查各家商店中的格力高食品,结果真的发现了被投放氰化物的巧克力。这件事在日本引起了巨大恐慌,格力高股价暴跌,损失超过50亿日元。

 

格力高社长被绑架案的新闻报道

 

事情到这里只是一个开始,继格力高之后,日本的几家知名食品企业,森永HOUSE不二家也先后遭到勒索,内容与格力高类似,如果不支付赎金,就在他们的事品中投放氰化物。


这一事件最终以非常戏剧化的方式告一段落:曾意外错失逮捕罪犯良机的滋贺县警部长,在退休当天自杀身亡,而被勒索当事人之一的HOUSE公司社长,则意外死于日本航空123空难,而被称为“狐目男”的嫌疑人,则至今未被查明。

 

这便是曾轰动一时的“格力高·森永事件”。在这之后,日本各地不断有模仿犯事件出现,超过444起模仿犯罪嫌疑人都自称“怪人21面相”,向食品企业寄去勒索信。再加上当事企业之一的森永曾有过“砷中毒事件”的黑历史,于是这群引起恐慌的犯罪分子,摇身一变,成了反抗日本大公司社会的“义贼”。


 

“格力高·森永事件”被称为昭和第一悬案

 

是不是觉得这个故事似曾相识?没错,“格力高·森永事件”便是《攻壳机动队》中著名的“笑面男事件”的原型之一:一名手段高超的黑客,为了揭露政府在“电子脑硬化症”上隐藏的巨大阴谋,将自己隐藏在“笑面男”的面具之下,并带动了全社会的模仿犯罪,最终推翻了隐藏真相的幕后高官。


这群互相之间并无联系,却不约而同地化身“笑面男”的模仿犯们,则拥有了一个专有名词:STAND ALONE COMPLEX,意为“孤立个体的集合体”。

 


《攻壳机动队STAND ALONE COMPLEX》

 

日本有着与美国完全不同的社会形态,集体主义与无缘社会这两个看似矛盾的形式毫不违和地并存。正因如此,日本在文化艺术上对社会中个人存在问题的探讨也远比美国深入。


比起个人英雄主义盛行的美国,他们更能理解一个人为什么会成为大企业与大社会中的一枚零件,为什么会成为集体中的无机物。而这些零件,这些无机物,又往往会因为共同的属性与心理状态,从而不约而同地进行着集体主义式的犯罪,并将自己隐藏在假面之下。

 

如果说美国的赛博朋克从人的义体化视角切入“人的定义”问题的话,那么日本则更进一步,从社会中个人的存在出发,引申出了属于东方特有的赛博朋克哲学。神山健治在“笑面男”中提出的问题是:“即使身体丝毫未经改造,但作为社会零件之一的我们,在集体中消隐自我的我们,究竟能否被称为‘人’呢?”而押井守的《无罪》则从另一端发问:“那些被植入有限意识的人偶们,那些仅仅比人类缺少了‘Ghost’的玩具们,又能否被当作‘人’看待呢?”


《攻壳机动队 STAND ALONE COMPLEX》导演神山健治

 

美国和日本在赛博朋克艺术中的巨大区别,实际上是两个社会间的巨大区别,就像公安九课成员的不同义眼一样,用什么样的眼睛,便能看到什么样的社会。

 

《攻殼機動隊2 INNOCENCE》

 


从九龙寨城到雾都重庆,从“Cyberpunk”到“Cyberpop”

 

叙述至此,我们引言中提到的“九龙寨城”似乎还没有戏份,但它在赛博朋克艺术中独一无二的地位却是如何都绕不开的。如果说东京代表着“神秘与科技感”,定义了什么是“Cyber-”的话,那么九龙寨城则以其独特的存在方式与社会形态,定义了什么是“Punk”。

 

这座流行文化史上影响力最大的贫民区,前身是晚清政府的军事驻地。随着香港逐渐成为英国的租借地,九龙寨城成了清政府孤悬于租界中的一座飞地。在动荡的20世纪中,这片区域逐渐在中英的政治博弈中成为了棘手的“三不管地带”,黑帮,毒品,乃至无证医生们盘踞在违建的钢筋水泥中。最极端的时候,这片仅仅0.026平方公里的狭小区域中居住着数万人,成为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

 

九龙寨城剖面图,这片区域以往被俗称“九龙城寨”,因发掘出刻有“九龙寨城”的石匾文物,而被官方定名为“九龙寨城”。1994年,九龙寨城被完全拆除,原址被建成市民公园。


但出人预料的是,这片令人恐惧的“罪恶之城”,在它历史即将终结的最后几年,竟然奇迹般地朝着一种非秩序的秩序发展。20世纪80年代,九龙寨城的犯罪率开始下降,城中的自治组织开始成型,医生,工匠,小商人们逐渐在这个复杂的立体空间里找到了自己的生存方式。甚至为了与当时的英占香港政府划清界限,表达自己属于中国的政治立场,成立了一个“人民代表大会”。


九龙寨城在非秩序中创造秩序,在废墟中重建组织,在“三不管地界”里发展出自成一体的生态。直接启发了其后几乎所有赛博朋克作品中的社会形态。而其中特有的无证医生体系,又糅杂了人们对于“义体改造”的想象,成功地融入进了“Cyber-”的框架之中。

 

能称作“Cyber-”的地方或许有很多,但能在后面接上“Punk”的,大概只有九龙寨城了。

 

义体改造即以机械器官代替人体的自然器官,《银翼杀手》(TheBladerunner)中的“Blade”意为“手术刀”,是义体改造的灵感来源之一。

 

九龙寨城鳞次栉比的无证医馆,启发了赛博朋克作品中的人体改造黑市

 

一直以来,作为赛博朋克艺术的两大发源地,东京与九龙寨城的地位自然不言而喻。然而最近几年,有一座城市的声量丝毫不输前两者,那便是重庆诚然,如果我们亲临这座雾都,充满立体感的街道,穿楼而过的李子坝轻轨,千厮门桥下的嘉陵江汇入长江,弥漫起的浓雾笼罩整座山城,便会感到“赛博朋克之城”是实至名归了。

 

与重庆一道,“赛博朋克感”这个词也迅速占据了大众的视野。粉色与蓝色的碰撞,弥漫在倒影中的霓虹灯,破旧棚户区背后的摩天楼,甚至是雨雾中驶过的豪华轿车与撑伞而过的匆匆行人,统统被视为“具有赛博朋克感的”。由此引申,“社会主义朋克”等一系列仿造词也成人人挂在嘴边的流行语,创造了无数的网络热梗。

 

重庆千厮门嘉陵江大桥

 

或许我们可以说,赛博朋克,已经从科幻艺术下的亚文化类型渐渐成为一种流行文化。如果东京在威廉·吉布森笔下定义了“Cyber-”,九龙寨城在它特殊的社会形态中定义了“Punk”,那么重庆则伴随着着一波又一波的流行风潮,将“Punk”的含义逐渐消解,转变成了“Pop”。

 

有人会觉得这种流行使得赛博朋克丧失了原本的内涵,无论是义体改造还是人的异化,赛博朋克一直以来都包含着人类伦理学的矛盾,和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反叛,这是单纯的视觉形象无法概括的。但流行文化中的赛博朋克,似乎早已没有了社会学与哲学式的思辨,只留下不痛不痒的视觉外壳。也难怪会有人认为《赛博朋克2077》只是披着赛博朋克外衣的《GTA5》了。

 

CDPR继《巫师3》之后的大作《赛博朋克2077》

 

不过,赛博朋克真的仅仅成为了流行文化吗?

 


现实与科幻夹缝中的赛博朋克


回望这一科幻类型发展至今的几十年,似乎当时设想的许多科技成果直到今天也未能成真,回旋车没能代替汽车,人工智能与图灵测试也远未能比拟仿生人和沃伊特·坎普夫量表,《银翼杀手》中罗伊·贝蒂临死前,口中呢喃的猎户星座端沿燃烧的战舰与唐豪瑟之门的暗夜仍仅仅停留在幻想。


赛博朋克世界似乎如可控核聚变一般,有着永远推延的50年。以至于《银翼杀手2049》不得不将时间设定从2019年改为2049年。

 

1982版《银翼杀手》结尾处仿生人的自白,后成为经典的赛博朋克邪典场面

 

但另一边,我们有了菲利普·狄克在当时根本无法想象的移动互联网。我们以VR技术实现了共鸣箱,创造了功能性磁共振(fMRI)去窥探大脑活动,以取代原始的心理量表。我们的个人数据,健康状况,每日的作息,都被贴上标签,分门别类地存储在大科技公司的服务器里,我们在社交网络一次次地成为STAND ALONE COMPLEX,带着“笑面男”的头像。甚至知名作家安德鲁·卡普兰,也在不久前成为了首个数字人类,永远生存在云端。


赛博朋克成为了流行文化的原因,或许在于它的设想早已成了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我们不能再以科幻的视角去看待赛博朋克提出的问题了,它就站在我们眼前,不管我们是否已经准备好去接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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