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思考姬
当我们习惯了一些经典情景喜剧的形式，习惯了它们那种：无论在上一集发生怎样破天荒展开，下一集开头，主角一家子（或朋友们）仍然是整整齐齐坐在一起吃饭或看电视的时——一旦，这一内容定式中有任意一点儿改变，熟悉的情境顿时陌生，喜剧片豹变恐怖片。这种猝不及防的恐怖观感，笔者在最近两部剧中有所体验——一部是今年1月份上线流媒体平台迪士尼+的漫威迷你剧集《旺达幻视》，它承接《复联4》世界观，将女主旺达接连痛失亲人后的创伤反应第一阶段（否认阶段），演绎为一部普通家庭情景喜剧，有着经典的固定机位、罐头笑声、温馨搞笑的超人夫妻生活烦恼。然而每一集都有着猝不及防的恐怖时间：它突然不是情景喜剧了！浮夸的表演变得细腻，镜头在主动推进和探索，剪辑也变得凌厉起来……《旺达幻视》第一集中骤然跳脱“情景喜剧”的恐怖时刻而另一部，同样在情景喜剧的类型遮掩下，带来如此恐怖观感的，就是由网飞推出的原创成人向动画剧集《鸟姐妹》。
巧的是，这两部带有“复杂情绪”的情景喜剧，其创剧人和总编剧（creator）均为女性。左：《旺达幻视》创剧人、总编剧Jac Schaeffer右：《鸟姐妹》创剧人、编剧Lisa Hanawalt《鸟姐妹》于2019年上线网飞，其类型为成人向·动画·情景喜剧。动画全角色均为拟人化动物，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做“鸟镇”的、无限接近人类社会的城市，情节段子贴近都市现实生活，却总是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将卡通元素融入叙事和画面之中，观感熟悉又新奇。
我们的两位主角女性，仿佛是每个女人的周期性分裂产物——大嘴犀鸟图卡，热情骄傲、平易近人、无忧无虑；灰色夜莺伯蒂，则胆小纠结，讨好，焦虑不安。
她们本是朋友，又是室友，而在故事开头关系又变成了邻居——伯蒂决定与男友同居，进一步发展感情，这让图卡不得不搬到上楼。尽管不断前进的生活似乎让友情有了距离，但接下来的一系列生活烦恼，都愈发让两人变得更加紧密——大大咧咧的图卡和战战兢兢的伯蒂似乎更像是缔结了一种“共生”关系，缺少对方，生活就会走向自毁。在伯蒂那里，作为一名胆小怯懦女性的生活、工作问题，表现得更加现实主义：一切主动的决定和要求，对她来说都非常困难。她擅长逆来顺受，而不经意间让所有人占了她的便宜。这类生活问题，只有在图卡的亲自出马下，伯蒂才能短暂爆发出能量，主动开口要求升迁，并联合众人讨伐性骚扰女性的同事。然而图卡的帮助并不能让伯蒂一劳永逸，新的烦恼组团扑过来：升迁后的压力、与男友性生活不和谐、自己crush上了蛋糕店老板……与此同时，永远勇往直前的图卡，其暗面是更严重的一些问题：性病、酗酒、无工作、健康管理差、极度粘人……这些大大咧咧带来的毛病，通常需要伯蒂来为她擦屁股。但忙碌的伯蒂逐渐无法分身，应付图卡逐渐像应付工作一样累……
尽管话题偶尔沉重，但动画节奏欢快，叙事爽利；世界观设计经常冒出意想不到的卡通元素；转场小动画样式天马行空；配乐鼓点强劲又活泼……这些要素增加了看点的同时，似乎也兜住了“喜剧”定位。很明显的观后感是，《鸟姐妹》并不是一部单纯的“喜剧”、供人一乐后便被抛之脑后。当然在幽默感上，它表现不俗。前半剧情多个冲突设计，足够无厘头（而这一点似乎已经成为了成人向情景喜剧的潜规则）：比如伯蒂男友将奶奶的骨灰放在身边，最后阴差阳错骨灰被做成蛋糕吃掉；比如图卡私处的性病细菌小分队，被收编为乐队……在世界观设计上，整部剧充满趣味卡通要素，虽然它们并不重度参与叙事，只是匆匆亮相让人眼前一亮，但这些也无疑增加了这部剧的奇观感。但整部剧更大的野心，似乎是铁了心要让观众不痛快。尤其是作为一名女性观众，你可以感受到这部剧在越发尝试着触及你的私域，并且试图召唤出你的切身经验和深入思考。比如剧中不断出现的“性骚扰”事件中，对伯蒂复杂心境的真实描写。在最初一个性骚扰场景中，性骚扰者是伯蒂的公鸡同事，他粗鲁又好色，性骚扰行为赤裸裸表现在眼神和发言上。伯蒂一时又惊又气，却不敢反驳，她的身体自己却看不下去：胸部跳了出来大声抗议，然后离家出走了！这个场景好笑又让人心酸，对于女人典型性特征的胸部，伯蒂既无法掌控它的存在姿态，又无法不在意外部对它的评价，伯蒂的主体性，似乎在被自己的胸部牵着走。伯蒂并非不想保持清醒和独立，她加入女性会议小组，在会议上做了精彩的反抗宣言“我受够了被比我强壮的人随意对待……滚出我的地盘否则我打烂你的脸”。我们也许认为伯蒂已经觉醒，然而紧接着的下一个场景，伯蒂又迷茫了。
糕点店的店长、名厨企鹅皮特，仪表堂堂，身材健壮，对待工作严厉认真，有一股不容反驳的威严。伯蒂对皮特的大名早已心驰神往，成为皮特的糕点学徒后内心也不免兴奋，但当皮特在正常教学流程和严厉的氛围中，不断对她进行“仿佛过多的身体接触”时，她好不容易的建立起来的反抗机制，被皮特一句话就攻破了。在皮特接下来一个更加无礼的教学流程中，伯蒂被限制了行动，头部被迫顶着炉灶内的热气，她慌乱挣脱跑进洗手间，气喘吁吁之下，接着竟然开始了自慰……皮特的举动已然超纲，但是伯蒂的欲望在这一刻也被杂糅进入这一场景，一时间，我们无法像痛斥上面的公鸡同事一样，痛斥企鹅皮特。我们又无法因看到一直很压抑的伯蒂得到“释放”而感到痛快……这样的场景，既欢快又痛苦，难以定义。这一刻也让观众意识到，这不是一部让观众发泄欲望的动画，而是一部堵心的动画，它的主角拥有如此复杂的情绪，宛如现实中我们的真实处境一般。如此，故事不断上演着让观众五味杂陈的场景，而它们似乎不应该出现在一部喜剧中，这一切与这部动画的高饱和度上色发生共鸣——刺眼、痛快又让人焦虑。尽管观感有些“怪异”，但如果从美式情景喜剧动画的发展脉络上来定位《鸟姐妹》，可能会让人感叹其来之不易。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美国动画剧集领域可谓情景喜剧*类别一家独大。*情景喜剧（Situation Comedy/Sitcom），亦称处境喜剧，是一种喜剧演出形式，最开始出现在广播中，时至今日将大本营搬到了电视屏幕上。情景喜剧一般有固定的主演阵容，一条或多条故事线，围绕着一个或多个固定场景进行，如家庭、职场、校园等。它们始于美国电视行业腾飞时期对「真人情景喜剧」节目的借鉴，但此后逐渐突破真人情景喜剧的叙事架构，让动画的魔力参与、并融入叙事中，从而发展出了一套动画自己的情景喜剧“模式”。天马行空的故事场景、高智动物角色、过于荒诞或视觉刺激等真人拍摄无法企及的内容.jpeg一些耳熟能详的动画情景喜剧也在这种模式中诞生，并长寿至今，例如《辛普森一家》（1989）《恶搞之家》（1999）《南方公园》（1997）等，而他们面向的受众也多为成人观众。如此，情景喜剧与动画似乎找到了完美融合配方，延续十几季的长寿似乎也证明了此类情景喜剧动画模式的成功，此后的动画剧集更是乐于借鉴这种模式。即是说，尽管动画的奇幻在情景喜剧中发挥着魔力，然而这些动画的叙事主体从未改变——一个城市郊区的白人中产核心家庭、一种父权规范下的乌托邦社区——无论这一集地球是否毁灭，是否有外星人入侵，下一集仍然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安然地吃饭。这一形式也终于逐渐成为创新桎梏……终于从2013年开始，它开始被打破。2013年《马男波杰克》第一季上线网飞，类型为成人向·悲喜剧·情景喜剧（adult animated tragicomedy sitcom），创剧人为（creator）Raphael Bob-Waksberg。该剧的创意，源于Raphael的一次人生低谷经历。他曾向不同的电视台推销节目想法，但没有成功。大约在同一时间，他搬进了好莱坞山上一个朋友的房子，住在他所言“美丽大厦里一个华丽的衣柜里”。在那里的第一个晚上，他“在甲板上眺望整个好莱坞，感到自己站在世界之巅，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孤立无援和孤独。”这就是创作《马男》想法的开始。《马男》的创意被网飞看中，该剧推出后迅速风靡全球，一共被续订至6季。作为情景喜剧，它为大众带来了一种新鲜体验——创新性地将一名疑似抑郁症的马男作为情景喜剧的主角，描写他在纽约五光十色的生活下，因童年创伤导致的自我毁灭心理，而带来的一个个令人沮丧的故事。尽管在视听语言上，《马男》依然保持着情景喜剧惯用的固定机位等手法，这部作品都在叙事和人物上，都开始有了突破：剧中的人物开始真正在家庭关系之外的方向上有了内心的挣扎与成长；故事不再总是单元剧，而是终于成为连续剧——甚至最后，中年马男变得白发苍苍。而《马男》，正可谓《鸟姐妹》的启蒙师哥。《马男》让大众和媒体都意识到了成人向·非典型情景喜剧的魅力，自此之后，各媒体平台纷纷加大对成人向动画剧集的采购力度，一时间成人向·动画剧集的春天，似乎来了。
2020年3月份，Mondo Media前首席执行官发表名为《成人动画终于打破了“喜剧”枷锁》。“成人动画，特别是电视剧集系列，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长着，并在类型上越发多彩。”《鸟姐妹》也在这种潮流下应运而生，《马男波杰克》美术总监、制片人之一的Lisa Hanawart，在2018年接到了网飞的剧集订单，要求她把其下的网络漫画《巨嘴鸟图卡》改编成一部10集的动画剧集。Lisa Hanawart是一名漫画家、插画师兼编剧Lisa并没有让一根筋的图卡单挑大梁，而是又原创出了另一位主角“伯蒂”，她仿佛一直处于焦虑之中，而且在不同环境下有着奇怪的应对机制，而这正是Lisa本人的写照。Lisa在采访中中表示，《鸟姐妹》剧集，更多是想要创造一个空间，在这里可以来毫无顾忌的讨论女人的特有感觉，并且邀请观众一起加入进来。
《鸟姐妹》第一季播出后，获得广泛好评，但网飞却砍掉了续订计划，粉丝一片哗然。然而柳暗花明，Adult Swim 迅速接手了《鸟姐妹》第二季，现在，观众除了可以在Adult Swim 上观看《瑞克和莫蒂》第五季外，可能会越发出彩的《鸟姐妹》的第二季，也可以给予更多期待了。《鸟姐妹》欢快又痛苦，它沿袭了《马男》的风格，却又不尽相同，两者甚至无法玩儿交叉剧集。但《马男》的创剧人Raphael所说的一段话，笔者认为仍适用于总结《鸟姐妹》：“在一个充斥着视觉噱头和酸辣幽默的世界里，将有着复杂情感的复杂想法、有争议的话题与丰富多彩的动画进行对比呈现，已经演变成了一种独特的东西……这个节目提供了一种语言，来表达我们对自己和周围世界的感觉。在这个明亮，愚蠢，卡通化的世界下面，有着真正的心跳。这就是人们喜欢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