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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沟的寡夫

2016-05-06 心仪 当代作家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寡妇沟淳朴的民风,近年来也染上奢靡之气,人与人之间相互攀比,小事大办,大事特办,搞的是酒事连连、筵席不断,民间自古分婚丧嫁娶红白事,现在不红不白的就业、上学、娃娃满月、男人三十六女人三十三,甚至盖个厨房建个侧所等等都要整上一百桌酒,规模跟国宴似的。人家过事你不去随个礼,山村的路窄,擦肩而过时你就没脸见人。人们往往拿收到礼金的多寡来衡量你的社交面和为人处事的能力。所以有的人开始变着法子往自己脸上贴金,在收礼时作假,让铁哥们儿一出手就时三万五万,礼簿上的数字“刷”地一下上去了,事后又悄悄地把钱退回。
        

比起这些,老蒋算是地道的多,他今天给儿子举行结婚大典,只是提前在宣传方面做足了文章,他不屑于做假帐、玩空城计。上午十点左右,婚庆现场燃放烟花爆竹后的纸屑在地上铺了半尺多厚,简直就是一条天然的红地毯,大大小小的车辆沿三层小洋楼婚房的东西两侧排了一里多地,婚庆乐队的舞蹈节目把仪式推向了高潮!
         


对此,老蒋的老搭档也是老对手的老耿,心里就有点不舒服,觉得老蒋好象是有意在他面前显摆,证明他是个不倒翁。老蒋的小儿子才二十二岁就已娶得美人归,而自己的儿子二十七岁了,媳妇八字还没一撇,虽非自己亲生,但始终是以父子相处。要是前段时间,他不和老蒋发生医疗费之争,在这个隆重的婚礼现场,他毫无疑问是座上宾。可今天老蒋明明瞧见他了,却把目光漂向一边假装没看到!老蒋的态度,他并不生气,认为情有可原!他大为恼火的是,今天几乎所有的宾客象是商量好了似的,都对他视而不见!几十年来,他养成了与熟人见面握手的习惯,今天他宽大、温暖的手掌伸出了好几次,都没握住什么,只好尴尬地缩回。筵宴是在露天院子进行的,上方扯了一个大大的塑布棚,十五张酒桌一字排开,前来贺喜的人是不能空腹而归的,有路程遥远急于返回而又要解决肚子问题的,只好采取坐“插脚席”的办法:贴在就餐者身后站着,只要就餐者一起身,就立即坐上那热乎乎的板凳。待 知客司招呼大家入席就坐时,酒桌四周已围满了一圈人。
         

一条凳上坐两个人,  老耿坐的这条板凳,另一半还空着,有许多人过来望望那空着的半条凳子,又望望老耿,都扭捏地走了,仿佛那空着的部分是老虎凳!一桌坐不满八个人是不能动筷的,邻桌的已酒过三巡了,老耿的这桌始终还差一个人,好在知客司从某个屋角里拉出一个十来岁操着外地口音的娃娃,和老耿坐在了一起,大家才拿起了碗筷!
         

在上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寡妇沟盛产寡妇,有民谣为证:“十里寡妇沟,三年两不收,男人煤窑死,女人把汉偷。”寡妇沟土地贫瘠,林木萧索,从土地黝黑晦暗的肤色一看便知 这里的生物被煤炭潜在的烟渍硫化过。寡妇沟的地理结构复杂,山脉走向不定,石碳资源捉迷藏似的虚晃一枪掉头就走,害苦了山里的汉子,在屁股后面紧追不舍,将大小山脉凿得千疮百孔,而最终收获甚微。好不容易掘条巷道进去,左突右拐地找到它的落脚点,却如砸开了一枚野生核桃,那一星半点儿的吃货,连塞牙缝都不够!
     
 

采煤是最危险的职业,一年总有那么几个巴人的后裔,葬身于天然的漆黑的棺材里,做到了人与土地的合二为一。不过近二十年,寡妇沟已没有寡妇了,只有一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汉。然而寡妇沟的名字始终没有变。
         

老耿还是幸运的,三十岁那年把死了丈夫的黑妹娶到了家。黑妹的皮肤是黑了点,但她十分勤劳,且个性极具泼辣。丈夫死后她患上了一种偏头痛,时发时歇,那天她正心烦意乱,在屋子里转圈抓狂的时候,听到村道上响起几声雄浑的号角,按说偏头痛的人是最怕喧嚣的,然而这号角声却把她这痛楚给镇住了,舒服了不少。她知道这两短一长的号鸣,是巴山腹地千百年来专门从事畜牲阉割、去势的兽医在行医时使用的一种特殊的乐器。黑妹把吹号的老耿叫到家里,其实她家里并无母猪需要去势,两头小公猪也阉割过了。老耿一遍又一遍地吹着羊角号,黑妹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她就倒在老耿的怀里睡着了。
        

“人不带恶相,屙屎不怕你扛猎枪”,老耿、老蒋人高马大,天生三分狰狞之色。两人是全村公认的大力士,且在寡妇沟的父老乡亲面前喝过打碗酒!追溯巴人文化历史,打碗酒只有汉子们桃园结义时才喝。
         

90年代初,村里开始对经常倒杆断线的照明线路进行彻底整改,三米多高的木杆统统换成六、七米高的水泥杆,工程已进入尾声,还有一根粗硕的线杆无法抬到龙坛山顶。龙坛山绝壁悬崖,没有上山的路,而这又是高压线路的必经之地。这条圆柱形的水泥电线杆长十米,重约五百公斤,把它弄到山顶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村长把老耿和老蒋叫来了,在这陡峭的山林中扛抬如此庞大笨重的物件,人多了用不上,只能是四个人硬碰硬,讲究的是沉稳持久、个头高矮搭配和步调保持高度一致,如稍有失误,全功尽弃不说,十之八九会出现伤亡事故;另外两个人已物色好了,那是两名个头较矮的壮汉。老耿和老蒋把行进的路线仔细地勘测了一番,他们知道 这四个人中,起关键作用的人是走在后面的两个人,因为线杆被抬起向上移动时呈四十五度的斜坡,重心向后沉坠,从山腰到山顶的距离约半里地,也就是说,后面的两人肩上得负重一百六十公斤,一口气登上山顶,中途没有歇息的机会。
        

老耿答应了,不过时间是三天后,老蒋也附和地点点头。
         

村长说,只要他们把电杆抬上山顶,他在全村人面前给他们摆庆功宴!



      

三天后,人们见老耿和老蒋的腿上都各自扎了青布绑腿,绑腿上挂着根半尺长的红布条,村长的目光在红布条上停了好大一会儿,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找来一首小红旗,左手拿着,右手则提着一个小巧的扩音喇叭。村民们都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黑妹也夹在人群中,手里紧紧握着光滑賊亮的一弯羚羊角。
        

老耿、老蒋及另外两名壮汉,径直走向半山腰候着,当众多的村民把水泥杆抬到山腰时,山顶山早有人放下一根长长的绳索套住杆身。两名矮汉在前,老耿、老蒋断后,村长小红旗一挥,水泥杆离地而起,象是一根斜冲云霄的火箭,发射火箭的设备是四名肉身的肩膀。
       

“嘿哟……嘿哟”四名汉子哼唧着,一寸一寸的沿石壁攀缘而上,山里人扛抬重物时,嘴里都要发出哼哈之声,这样会调和气血,不致于内脏受伤。路越来越陡峭,四名汉子的身形也在不停地发生变化,他们的腿伸得笔直,腰伸得笔直,整个身子伸得笔直,脚在前、头在后,这是一种险中求胜的“登天步”,此种地形最忌含胸塌背和弓腰曲膝。以防和石壁岩坎“贴对联”,一旦贴了“对联”轻则腰脊劳损,重则经年咯血吐血,永难治愈。村长的脸上开始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握在手里的小红旗失灵了,扩音器也成了多余的物件。他不管发出什么样的手势和声音都帮不了“飞天火箭”下的四名汉子,山顶上的人们把绳子一寸寸的往上拉,在离山顶还有一百米的地方时,绳索出现了反弹,向上移几寸,又向下滑几寸,四名汉子的脸上出现了绝望的表情。这时奇迹发生了,山上响起了“嘟……嘟”的羊角号,奔放而热烈,吹号的是黑妹。
         

老耿得到鼓励,力从天降,灵感陡生!其实四名汉子都知道,他们之所以滞行不前,是因为步伐零乱,首尾不能照应。重压之下大家嘴里只能发出闷哼,各自暗使一股力以寻求自保,很难发出语音进行沟通。
        

“坎坎多!”关键时刻,老耿沉声喊出了报路歌。
        

老蒋答:“慢慢梭!”
       
耿:“小脚步”

老蒋:“藤上树”

老耿:“矮不得哟”

老蒋:“站起来哟”

老耿:“采花贼哦”

老蒋:“把柳折哦”



      

年龄稍大一点的村民都听得懂这一唱一和的报路歌是什么意思,就连不通人性的水泥杆也似乎有了灵性,在四名汉子调整后的身形步态中乖巧地向上挪动……
         

下午的庆功宴,村民们就象七、八十年代看露天电影一样兴致盎然,参加施工的村民在地上或蹲或坐,每人面前一碗蛋汤一杯清香的拐枣酒和两个雪白的馒头。在他们中央有一张方形的大木桌,桌上摆了六个小炒外加两个凉莱。老耿、老蒋和另外两名壮汉被村民众星捧月般围桌而坐,村长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油光的脑门子上闪闪发亮,他抱着酒壶站在四人身后,轮留给壮士们斟上村里自酿的拐枣香。酒至半酣,老耿提出要和老蒋赛赛酒量,村长应允,招呼一声,当即就有人从家里搬来一筐土碗。  “一个螃蟹这么大个壳,走路横着走,它往洞洞梭,我用棍棍戳,夹也夹的紧,扯也扯不脱,八匹马呀该你喝!”老耿和老蒋一边用手指比划,一边扯开嗓门高声唱拳,输者得喝一小碗酒,但赢者也要陪喝其三分之一的量,以示尊重!然后各自把土碗平举于额前,“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打成碎片。地上的土碗碎片越来越多,村民的掌声、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这顿酒,老耿认为是他这一辈子的荣耀!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已钢铁般的身子说不行就不行了,高危高血压病如影随形地跟上了他!而老蒋呢,年轻时主要是在矿区打工,现在快六十岁的人了,在家种植了几十亩药材,药材里又套种庄稼,仍然象个小伙子似的。这让老耿有些嫉妒。和老蒋相比而言,自己农活干的少,大多数时候怀揣一把带钩的三角手术刀,走村串乡游山玩水似的。
         

寡妇沟每年都有过完春节开“磨盘会”的习俗,从正月初四五开始,轮流设晏请客,一直要延续到月底才告一段落。都是乡里乡亲的,只要接到宴请通知,一般都没人推辞,平时大多在外务工,天南地北的,只有春节期间才有机会小聚。酒桌上,老蒋要和老耿斗酒,老耿连忙说,自己血压高,已彻底戒了!
        

“ 这样吧”老蒋说:“那就赌吃肉。”


“吃肉也不行啊,血脂会升高”

“球大个年纪,不是这高就是那高,我看你啊,老婆那块自留底怕是留不住了,干脆租给我种红薯得了!”


老耿听到老蒋这风凉话,心开始隐痛!

  

“我们是老伙计了,总得给点面子吧?我的酒通关走到你这儿了,你不可能不表示一下啊!”老蒋作了让步“照顾你的身体状况,我喝五杯白酒,再吃五块冷水蘸肥肉,你只喝五杯啤酒,怎样?”


老耿自患高血压后,已好几个月滴酒未沾了,此时,见老蒋步步紧逼,看样子他已是大半醉了,如果再加上五大杯烈酒下肚的话,说不定会烂醉如泥,另外还有白生生的五大块四指宽的肥肉蘸着冷水吃,不上吐下泻才怪呢!条件是你本人开出来的,妈的,老子跟你拼了,遂连干五杯啤酒,把五个一次性口杯捏成团扔在垃圾篓里。老蒋见状,先挑了肥肉放凉水碗里洗了洗,象吃五根面条那样轻松地吞了。然后一口气把五大杯白酒来了个底朝天!



 

出乎老耿的意料之外,老蒋并没有上吐下泻,晚上十二点酒会散场,第二天早晨七点多,老耿赶集走到留守儿童学校外的堤坝时,看到老蒋竞然大踏步地从后面赶了上来,老耿放慢了脚步对他嘿嘿地笑着,老蒋就伸手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一拍之下,老蒋骇的脸色大变:老耿猝然扑倒在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且呜呜有声,眼睛里的瞳孔变成了死鱼般的眼白……
       

从老蒋家的喜宴退出时,己是下午两点多了。酒罢客当归,往回走的路上老耿依然是步行。他早就想买辆摩托车的,不会骑车,甚至连自行车都不会骑不免显得落伍,村里那么多女人都骑着那冒烟的家伙,衣袂飘飘,他就不相信,他没那些娘们儿聪明,他就不相信学车比给牲口阉割、去势还难。一百多斤重的母猪,他只需在它的下腹部开条小口子,将食中二指伸进去,阴手进阳手出,把“花心”夹出来,用手术刀割掉,然后缝合伤口,把嚼在嘴里的消炎草药吐在上面,整个过程只需三四分钟,就这一点,他成了远近有名的“探花手”。这种手法也叫“藤上摘瓜”,具有创口小、易愈合、生长快的显著优点,比起其它兽医把肠子拉出体外,再切除卵巢和子宫角的“瓜上摘藤”的方法不知要高明多少倍!如此娴熟的技术,他一直引以为傲。黑妹也是。她不让老耿买车,她说山路弯弯,骑车出事的太多了,还是走路安全。她需要他的羊角号治偏头痛和伴她入眠!她知道老耿如一颗百年老树,在寡妇沟里根深蒂固;乡亲父老都给他几分薄面,他到哪里去办点事,往村公路上一站,不多一会儿,就能搭上顺风车,且是免费的。就象老耿平时为乡邻们阉割公羊公猪的睾丸一样,是分文不取的。他只在给母猪去势和为牛马这些大的牲口阉割时才收费而今天,老耿步行在路上,无论是四轮的、三轮的还是两轮的车从他身边经过时,冲他打一声喇叭,风一般过去了。只有堂弟骑着一辆九成新的雅马哈在他跟前停了几秒钟,说:“我今天喝了酒不敢载人,哥,你在后面慢慢来吧,我先走了哈!”
        

老耿不是傻子,他明白人们躲着他,防着他。就在昨天,老蒋乖乖地给他送来了六万元的医疗费。
        

那天,老耿高血压突然仆地致脑出血,在市中心医院住了四十多天。老蒋这友好的一巴掌拍出了天大的麻烦,这段时间,老蒋一边要给儿子准备操办婚礼,一边要应付黑妹的哭闹。老耿出院后来到老蒋家里什么也不说,静静地坐着,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老蒋象泄了气的皮球,连忙说:“我给,我给!”
         

六万元的医疗费该谁付?长达一个月的拉锯战结束了,老耿原以为自己赢了,今天他才明白真正的赢家是老蒋!阳春三月,寡妇沟青山绿、菜花黄;柳枝漫舞、百鸟歌唱。可老耿觉得自己如一片漂零的落叶,叶落何处?就连脚下这片土地似乎都不愿意接纳他,寡夫,寡妇沟的寡夫!几十年来他行医的脚步遍及全县十几个乡镇,有钱的人,他没多收过人家一分,没钱的,他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日子一直过得平淡而又快乐!黑妹嫁给他后再没生育,凭着自己的手艺,他让黑妹的一儿一女相继读完了大学。单就这一点他认为自己是富有的,当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他才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是一贫如洗,六万元的医疗费那简直是天文数字,现在寡妇沟象他这样还住着介字形的土坯房的人家已是寥寥无几了,大多都是新潮的小洋楼,对此他心里依旧安然,几间宽敞的土屋无论早晚都让黑妹给收拾得干干净净,白墙黑瓦、青灰色的水泥地面,一家人其乐融融,土屋里随时都会飘出欢歌笑语。
       
 

黑妹认为老蒋的一巴掌和发病前夜的逼酒是导致老耿脑出血的罪魁祸首!
        

老耿知道这一切黑妹都是为他好,出院后他按照黑妹的意思到老蒋家里静坐。今天,寡妇沟这个生他养他的一方热土,已变得冰凉,此刻,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很想给老蒋打个电话,说:那六万元就算是他向老蒋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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