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我们家的男子汉
近来,颇时兴男子汉文学。北方的一些男性作家,才真正写出了几条铮铮响的硬汉子。令人肃然起敬。令人跃跃欲试。自知只有仰慕的份儿,可又抵不住那份诱惑,也想来一条响当当的或者不那么响的男子汉。可是想到笔下的男性,招来的偌多的批评,不由有点手软,深感不可造次。然而,还是想写,没有男人的世界是不堪设想的。写谁呢?想来想去,想到了我们家里的一条男子汉。那是姐姐的孩子。他们夫妻二人本不愿要孩子,他的出生完全出于不得已。因此,生下他后,他年轻的父母便像逃跑似地跑回了安徽,把他留在了家里。从此,我的业余时间就几乎全用来抱他。他日益地沉重,日益地不安于在怀里,而要下地走一走,于是便牵着他走,等到他不用牵也能走的时候,他却珍惜起那两条腿儿,不愿多走,时常要抱。历史真是螺旋形地上升。
这是一个男孩子。这是一个男人。
“他吃饭很爽气。”带他的保姆这么说他。确实,他吃饭吃得很好,量很多,范围很广——什么都要吃,而且吃得极有滋味。叫人看了不由得也会嘴馋起来。当然,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不爱吃青菜,可是我对他说:“不吃青菜会死的。”他便吃了,吃得很多。他不愿死,似乎是深感活的乐趣的。他对所有的滋味都有兴趣,他可以耐心地等上三刻钟,为了吃一客小笼包子;他会为他喜欢吃的东西编儿歌一样的谜语。当实在不能吃了的时候,他便吃自己的大拇指,吃得十分专心,以至前边的嘴唇都有些翘了起来。当《少林寺》风靡全国时,他也学会了一套足以乱真的醉拳。耍起来,眼神都恍惚了,十分入迷。他向往着去少林寺当和尚。可是我们告诉他,当和尚不能吃荤。他说:“用肉汤拌饭可以吗?”“不可以。”“那么棒冰可以吃吗?”他小心地问,是问“棒冰”,而不是冰淇淋,甚至不是雪糕。“那山上恐怕是没有棒冰的。”我们感到非常抱歉。
他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和父亲在一起,就更少了。假如爸爸妈妈拌嘴,有时是玩笑的拌嘴,他也会认真起来,站在妈妈一边攻击爸爸,阵线十分鲜明;并且会帮助妈妈向外婆求援。有一次因为他叙述的情况不属实,酿成了一桩冤案,父子二人一起站在外婆面前对证,才算了结了此案。然而,假如家里有什么电器或别的设施坏了,他便说:“等我爸爸回来修。”有什么人不会做什么事,他会说:“我爸爸会的。”在他心目中,爸爸是无所不能的。有一次,他很不乖,我教训他,他火了,说:“我叫我爸爸打你。”我也火了,说:“你爸爸,你爸爸在哪儿?”他忽然低下了脑袋,嗫嚅着说:“在安徽。”他那悲哀的声音和神情叫我久久不能忘怀,从此我再不去破坏他和他那无所不能的爸爸在一起的这种境界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他出去,他不愿让人搀他的手了。一只胖胖的手在我的手掌里,像一条倔强的活鱼——样挣扎着。有一次,我带他去买东西,他提出要让他自己买。我交给他一角钱。他握着钱,走近了柜台,忽又胆怯起来。我说:“你交上钱,我帮你说好了。”“不要不要,我自己说。”他说。到了柜台跟前,他又嘱咐了我一句:“你不要讲话噢!”营业员终于过来了,他脸色有点紧张,勇敢地开口了:“同志—,买,买,买……”他忘了他要买什么了。我终于忍不住了:“买一包山楂片。”他好久没说话,潦草地吃着山楂片,神情有些沮丧。我有点后悔起来。后来,他会独自个儿拿着五个汽水瓶和一元钱到门口小店换桔子水了。他是一定要自己去的。假如有人不放心,跟在他后面,他便停下脚步不走了:“你回去,回去嘛!”我只得由他去了。他买桔子水日益熟练起采,情绪日益高涨,最终成了一种可怕的狂热。为了能尽快地拿着空瓶再去买,他便飞快而努力地喝桔子水。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从外面回来,见他正在门口小店买桔子水。他站在冰箱前头,露出半个脑袋。营业员只顾和几个成人做生意,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满头大汗的,耐心地等待着。我极想走过去帮他叫一声“同志”,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哭起来眼泪很多。”这是一个医生对他的评语。每当眼泪涌上来的时候,他总是一忍再忍,把那泪珠儿拦在眼眶里打转。他从不为一些无聊的小事哭,比如不给他吃某一种东西啦,没答应他某一次要求啦,碰疼了什么地方啦,他很早就开始不为打针而哭了。他尤其不为挨打哭。挨打就够屈辱了,何况为挨打哭。因此,打他时,他总是说:“不痛,不痛。”甚至哈哈大笑起来,很响亮很长久地笑,两颗很大的泪珠便在他光滑饱满的脸颊上滚落下采。后来,他终于去了安徽和他爸爸妈妈在一起生活了。有一次,我给他写信,信上说:“你真臭啊!”这是他在上海时,我时常说他的一句话。因为他很能出汗,无论冬夏,身上总有一股酸酸的汗味儿。据姐姐来信说,.他看到这句话时,先是大笑,然后跑进洗手间,拿起一块毛巾捂住了脸。他用拼音字母回了我一封信,信上写:“王安忆,你真是一个好玩的大坏蛋。”这也是他在上海时,时常说我的一句话。
他不喜欢女孩子,不喜欢一切缠绵悱侧。带他去看一个话剧,其中有一段,一个姑娘对她的爱人抒发一段长长的,丰富的,曲曲折折的感情。他忽然极其鄙夷而又愤怒地说:“发嗲!”鄙夷是可以理解的,我只觉得他的愤怒有点不必要:“为什么这样生气?”我问他。“哼!”他恨恨地哼了一声。他爱和男性玩,无论是同他一样大的孩子,还是成年人。实在无人可玩的时候,女性,他也接纳了。和女孩子在一起,他的胸怀忽然地宽大起来。最先进的武器让她用,最优良的地形让她站,自己则赤手空拳,他决不发起进攻。而她只要轻轻一碰他,他便仰面倒下,那倒下的姿态很帅,牺牲得漂亮。幼儿园里有个女孩子叫燕子,长得挺漂亮,黄黄的头发在脑后束起一大把。却很骄横,有一次,竟然把他从台阶上推了下去,磕破了膝盖,而他却没有回一下手,他说:“我看她是女的,算了。”他总说:“我最恨燕子了!”可是有一次,他早晨醒来告诉我,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燕子。“你想她了?”我问他。“我才不想她呢!我梦见我和她在吵架。”
当他满了“两周岁的时候,我们决定把他送托儿所了。去的那天早上,他一声不响,很镇静地四下打量着。当别的孩子们哭的时候,他才想起了哭。哭声嘹亮,并无伤感,似乎只为了参加一个仪式。每天早上,送他去托儿所都很容易,不像我们姐妹几个小时候那样,哭死哭活不肯去。问他:“喜欢托儿所吗?”他说:“不喜欢。”可是他明白了自己不得不去,也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不作任何无效的挣扎。据老师说,他吃饭很好,睡觉很好,唱歌游戏都很好,只不过还有点陌生。然而,他迅速地熟悉起来,开始交朋友,打架,聚众闹事。每日里去接他,都要受到老师几句抱怨。
在他四岁的那年,他的老保姆病了,回乡了,他终于要去安徽了。他是极不愿意去的。他的父母对于他,更像是老师,严格有余,亲切不足。并且,亦喜亦怒,全听凭他们的情绪。走的前一天,他对外婆说:“外婆,你不要我了,把我扔出去了。”外婆几乎要动摇起来,想把他留下了。上海去合肥,只有一班火车,人很多。车门被行李和人堵满了,大人们好不容易挤上了车,留下他在月台上。他真诚地着急起来:“我怎么办呢?”我安慰他:“上不去,就不走了。”他仍然是着急,他认为自己是非走不可的了。车快开了,姐姐说:“让他从窗口爬进来吧!”我把他抱了起来,他勇猛地抓住窗框,两只脚有力地蹬着车厢,攀上了窗台。窗口边的旅客都看着他,然后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抱他。他推开那些妨碍他的手,抓住一双最得力的,跳进了车厢,淹没在济济的人群里了。
这就是我们家的男子汉。看着他那样地一点一点长大,他的脸盘的轮廓,他的手掌上的细纹,他的身体,他的力气,他的智慧,他的性格,还有他的性别,那样神秘地一点一点鲜明,突出,扩大,再扩大,实在是一件最最奇妙的事情了。这真是比任何文学还要文学,任何艺术还要艺术。写到这里,简直不想写小说;既不想写女人,也不想写男人。唉,让男子汉们自己好好儿地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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