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是守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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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万荣县城西南不远有一山,这山书面文字叫孤峰山,当地人不那么叫,嫌麻烦,就都叫孤山。孤山半山脚下,有一个不大的城,早些年叫古城,现在不叫了,改了老早以前叫的名字,万泉。这古城虽然叫古城,其实就是一个不大的村子,千余口人。古城人虽少,但毕竟是个古城。现代人喜欢前世今生的说法,这古城的前世真不敢让人小瞧,并不得不肃然起敬。北魏道武天赐元年,邑人薛通,率族人千余,凭借孤山天险,筑城防卫,抵御外侮,周围五里十三步,故称薛通城。唐武德二年,年仅十七岁的秦王李世民请缨出战,在这里屯兵三万,开始了历时两年多的剿灭隋朝旧部之战,并取得全面胜利。唐武德三年,薛通城建为县治,秦王得到父皇李渊准奏,改薛通城为万泉县,并亲笔书写万泉县三字,挂与县衙大门。
万泉城历经千年风雨与战乱,几毁几修,几迁几筑,沧桑变幻,艰难生存至全国解放,万泉与荣河两县合并,县城新址迁移山下解店镇,万泉城从此改名古城,降为县级以下人民公社建制。随后人民公社变为乡人民政府,又换回万泉旧称,古城又成为万泉乡人民政府所在地。
乡也罢城也好,毕竟这地方的前世是一座闻名四野的古城,这前世的辉煌历史谁也不能改变。
有城一定有庙。
万泉城就有一古庙。
这是一座明嘉靖七年修建的宏大庙宇,主殿名为大成殿,庙内有献殿、牌楼、琉璃照壁、望月台和明时栽种的古柏以及清雍正三年平定青海告成满汉文字刻写的太学碑等等,只可惜近五百年的风雨侵蚀和战乱,庙宇破败萧条。县城迁移后,这座庙宇成了人民公社和随后的乡人民政府驻地。二0一0年,由于这座庙宇被省级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乡人民政府不得不另选新址,搬出了连大成殿也已有部分塌陷的古庙。
乡人民政府是很热闹红火的办事单位,开会的、上访的、救济的、盖章的,正事正办的,闲事胡搅蛮缠的,反正一天天车来人往,古庙好不热闹。乡政府搬迁之后,古庙没了人烟,更是显得破乱与萧条。有一个在乡政府工作多年的人不忍心看着这座古庙这样被损坏这样被一些手脚不地道的闲人惦记,于是自己跑到县文物局当面见了局领导,局领导很是高兴,立马同意,这个人便白天黑夜一个人留在了古庙,清理杂草打扫卫生什么的,成了古庙的守庙人。
这个人是我朋友,十村八岭的人没人不认识他,见面都像几十年老亲戚似地高喉咙破嗓子喊他老薛。
和老薛认识算起来已有三十多年了。
老薛大我七岁,五六年生的。我这人嘴笨,不会哥啦姐啦地称呼人。按说七岁之差,我无论如何该把老薛叫个薛哥,可打认识那年起,就压根儿没叫过,偶尔一见面叫他一声薛哥,他会痴呆地半天没反应,脑袋转着圈满世界不知我在叫谁,好半天明白过来,扔一句万荣土话:爬球过,叫我哥哩,叫我哥你是想让我早早死哩!实话告诉你,我这人寿命长着哩,不活它个百二八十的我不会死的,你知道我姥姥活了多少岁,一百岁了嘴巴还嘎嘣嘎嘣地吃干馍馍哩!说着,身子转着半个圈,用手在头上挠挠。我熟悉他这动作,他在想哪个抽屉放了好烟,他知道我不大抽次一点香烟的。转着圈的时候,他想起了好烟的位置,然后,拉开抽屉,拿出来一盒或两盒别人送给他的好烟,啪地扔给我,嘿嘿一笑,便开始和我抡天上掉地下的聊。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文学热风靡全国,那一条窄小的小道上,拥挤着千千万万的文学青年。老薛和我就是在那条人挤人的小道上认识的。
熟悉老薛的人都说老薛日能。日能是万荣土话,就是说一个人精,没有不会的,见啥会啥。中医、看风水、掐八字摇麻钱卦、老薛一高兴能一溜一道地给你说半天,说得你心服口服。四大名著、浩然柳青等那一帮老作家的小说兴趣来了,他吧嗒吧嗒连结巴也不打会给你背上一大段。聊得起劲,他会忽然想起哪个村子一些有趣的事情,这一下又是酸的甜的热的冷的一大把笑话讲给你,逗的你一天没吃饭也没觉得肚子饿。
老薛不多给人说他自己的事。可作为他的铁杆朋友,我是把他那些陈芝麻乱豆子的事情清楚地不能再清楚。现在人不讲成份不说出身了,讲成份和出身的那些年,老薛没少因为他的出身遭罪,老薛的爷爷是个学问人,解放前在万泉荣河两县的伪县衙做过一年半载的县长,于是十六七岁的老薛便跟着爷爷的这点历史早早地站在村里的舞台上挨批挨斗,二十一二的同年人早都摘下了团徽,积极地奔光荣的党组织去了,可二十三岁的老薛通过自己的积极努力和表现,终于获得了团组织的信任,庄严地在自己衣服的左胸前戴上了团徽,这光荣的团徽老薛一戴就是十多年。那团徽老薛至今还在箱子底珍藏着。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老薛时来运转,因为在村团支部坚持编辑和印刷了一本《向阳花》的农村文学油印刊物,老薛被招聘到万泉乡政府广播站工作,八十年代初全国普及乡镇文化站,酷爱农村文化和文学创作的老薛便担任了万泉乡文化站站长,这样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从八十年代初的每月三十元工资,一直干到二零零八年,二十七八的小伙干成五十多岁的半大老头了,岁数长了几十岁,工资一直还是每月三十元工资。期间,邻县一位同期的文化站长从站长干成了县文化局长,又从县文化局长干成了市文化局副局长,老薛还津津乐道的干着他的文化站长。二零零八年后,政策有了转机,老薛的文化站工资调成了每月三百六十元,随后月工资每年加一百的往上调,老薛甭提那个有多高兴了,嘴巴不至十次八次地说着政策和领导这个那个的好。机关干部一月三千四千地领着工资,老薛每半年高兴地领着他一月几百元的工资。这就好着哩,咱一个农村娃能干到这一步还要咋哩!国家不给咱这几百工资咱还不活了?谁让咱爱文化爱文学?老薛很知足很快乐。
老薛和我真是好朋友。老薛的朋友都知道我,我的朋友也没有人不知道老薛。
二零一四年夏季,那天气热的满屋子寻不下一个凉快地方。我的手机响了,一个银铃般含糖量很高的声音,大哥呀,我回老家了,热得要命呀,你找个凉快地方我们出去吧。这是老家我一个北漂的美女诗人打来的电话。女诗人好多年没回来了,这邀请无论如何是不能拒绝的,更何况是美女诗人的邀请,这机会是不多的,就是钻火炉也得屁颠屁颠地去呀!不过,我还得装:去哪呀?这老家那一块不都像蒸锅呀!女诗人含糖量超过三个加号咯咯咯地笑,去山上古庙呀,找你的朋友老薛呀!我对着手机嘿嘿嘿地笑。其实女诗人不说我也是早想好去处的,你说就这么一个小县城,除过老薛的古庙哪一块还有个凉快地?我二话没说,戴了一顶五星帽,骑着摩托去了女诗人的家,驮着女诗人以每小时八十迈的速度上了老薛山上的古庙。
从摩托两旁的反光镜里看见,风吹着女诗人向后飘逸的长发,女诗人一脸喜悦,估计比我还高兴。
不用打电话,老薛肯定在古庙。
老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过特殊的春节和亲戚朋友的婚丧嫁娶一般都会在古庙的。这是老薛的敬业,也是老薛的庙缘。说起这个庙缘,老薛告诉过我。说他小时候碰上一个算卦的先生,母亲拉着他算了一卦,母亲当然是想让算卦的先生算算这个孩子长大以后的出息,算卦的看了看老薛,当然那个时候老薛不是老薛,还是个毛头小孩。算卦的先生看了半天,说了一句,你这孩子、嗯、嗯、嗯……,当娘的着急了,我这孩子怎么了?算卦先生这才说,你这孩子有庙、庙缘,中年以后好像要出家。当娘的拉过孩子就走,回家抱住年少的老薛呜呜呜地哭。还是孩子的老薛就嘿嘿嘿地笑。出家?出家当和尚?不吃肉?不娶媳妇?娘,打死我我也不会当和尚的。当娘的这才高兴地笑了。
我和女诗人进了古庙老薛住的屋子,一张大床上堆了一半的书籍和文学杂志。老薛穿着牛仔裤,上身一件现在人已经很少穿的红背心还算整齐地扎在牛仔裤里。老薛没有看见我们进来,正埋头在电脑桌前翻看着一堆书稿,老薛年前接了一份活儿,担任了县里《后土文化》的主编,我不用看就知道老薛正忙着给那些上了岁数不会使用电脑的老文化人把手写稿往电脑上敲哩!担任主编的老薛一天很忙,忙着看稿,忙着扶持文学新人,忙着和一群爱好文学的朋友交流。
北漂的女诗人到底比我有素质,一开口,甜甜的一声薛老师,把老薛吓得几乎打出冷颤,聊斋里的古庙多离不了狐仙的出没。回过头来,老薛看见了我,这才肯定不是狐仙变得美女,嘿嘿一笑,便骂我,你这个坏怂坏怂,带朋友来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净让我在你朋友面前出丑,你看我这屋子邋遢地也没收拾收拾。我说,都是自己人,收拾啥哩!说着,指了指女诗人,这是蕾朵。老薛一红脸,丢丑了丢丑了。说着连忙拉起一件长袖上衣穿在身上。之后忙着给女诗人擦净了椅子,让座、沏茶什么的。
老薛和我陪着蕾朵仔细看了他守护的古庙、古柏,看了他坚韧守护的最底层的苦辣酸甜的文化和文学,我知道,从走进老薛的屋子到观看古庙古柏古碑,蕾朵那一颗诗人的心几乎饱蘸了激情和敬慕。其实古庙的每一个旮旯角我都是非常熟悉的,我跟着老薛出来完全是担心老薛给蕾朵讲古庙的时候,会不由地说出他常常讲给朋友的那句又土又逗的话。那句话好多人一听起来就笑,老薛带人看了古庙后,总不忘打逗,古庙也没啥看的,就一座古庙,几颗古柏,一个古人,中间掉个鼓槌。这是老薛自嘲自己一天守在古庙像古人一样的闭塞。好在老薛那天没有说出来,不然,当他说到一个古人后,我会哈哈大笑一声,把他后面那句中间掉个鼓槌用笑声遮挡住,免得蕾朵尴尬或不懂打逗再问一句,薛老师,什么是中间掉个鼓槌呀?我的乖乖,老薛你没吓死我。哈哈哈哈。
蕾朵说她那天收获颇丰,后来回京后,蕾朵在她的博客里激情地写了一篇十分感叹并很有影响的文字《为一颗树呐喊又如何》,我知道,这是我的朋友蕾朵为古庙为古柏为坚韧生存在中国最底层文化人的感动和呐喊。
我不是生活在上层文化和文学圈子的人,也不是那种有工资作保障的业余文学爱好者。生活在底层的文学爱好者是不在家里谈文字和文学的,孩子上学要钱哩,老人身体不好要照顾哩,妻子忙得地里屋里洗衣服做饭,日子恨不得一天扮开当两天过,你倒闲得写那些破文章能顶饭吃能当钱花?整天莫泊桑契诃夫莫言的,美死你啦,妻子不白你两眼,不当着朋友面把锅碗瓢盆摔得哗哗哗响你就算烧了高香你就偷着乐吧。
电话手机真是个好玩意。自从有了这玩意之后,我和老薛几乎每天都会打几个电话,或我打给他,或他打给我。偶尔心烦了,两人之间距离也不算太远,十七八公里的路程,我骑摩托或开车就突突突地直奔古庙。在古庙,那是我们的地盘,没有白眼,没有唠叨,没有钱不钱的烦恼,我们海阔天空的聊,聊文学,聊人生,聊各自的创作构思,聊八十年代的那一批文学爱好者。谁谁谁刚在省级刊物发了几个有影响的小说,可惜得肝癌没了;谁谁谁那个你还记得吗,文笔那么好,为了生存为了孩子,把写作撂了,一天骑着车子开着电三轮满村转悠着给人修打药泵哩!还有那个谁,孩子得了大病,花了一蒲滩钱,结果孩子没了钱也没了,现在一天没了早先生活的那份激情,在村里给建筑队当小工混日子过哩。聊着聊着,不由触动了双方伤感的神经,便狗日的骂上一句,骂的时候,连我们也不知道,这狗日的在骂谁。骂天?骂地?骂狗日的文学?反正不知道。骂过了似乎心里就开始痛快,就开始艳阳高照,就开始普天同庆了
聊得时候,不时也会有人进来。这是附近乡镇百姓找老薛修理电视的。日能的老薛还有一门修理电器的手艺,没人教,自己自学的。老薛当文化站长时,上面的领导说,文化是个清水衙门,咱都以技养文吧。老薛凭着当初在广播站干过的那点基础,就学会了修理电视电器等等带电字的玩意。所以十村八岭的人能像亲戚一样知道老薛的名字和老薛会修理电器也有很大关系。
老薛修理电视的时候是最认真的,从不糊弄对方。哪个零件坏了,进价多钱,修理多钱,一笔一项写得清清楚楚,修好电视后,把刻有“老薛修理”字样的圆章子啪地一盖,告诉对方,半年之内如果还是我修的这些地方出了毛病,保修单你带过来,我免费修理。对方就乐呵呵地笑着付了修理费。来找老薛修理的人几乎没人和老薛搞价,他们都知道老薛修理电器比全县的修理同行价格都低,而且修得又快又好。老薛收了钱,不忘自己把修理的电视帮对方抱上三轮或其它车辆,对方你能抱得动老薛也不让你抱?你抱?你抱上出门碰了摔了算你的还是算我没修好?哈哈,帮客户抱个电视,理由还充分的不得了。对方摊开手,笑笑,这个老薛,啧啧,真好!
修理的客户走后,老薛和我又开始聊。老薛说,看看,这么一会功夫,百二八十就挣到手了。电脑上吧嗒吧嗒写上一天两天,有时连个钱毛也见不到。没修理这手艺,咱爱的文化和文学早丢得寻不到影子了。说着嘿嘿笑着,这辈子咱就这么爱它个文化和文学了,下辈子谁还要继续爱文化和文学,咱两个就见一回打一回。
下辈子?下辈子在哪呢?
我知道,老薛一年可以修理三百到四百台电视,电器的修理为老薛对文化和文学的热爱和坚守奠定了一定的生活基础。不然,我也真不敢想象,没有电器修理收入的老薛还会不会是今天为基层文化和文学苦苦坚守并乐意守护古庙的老薛。
因为古庙正处于修缮期间,平时来古庙的人不是太多,偶尔来上几个,也多是喜欢诗词书画摄影的文化人。古庙没有香火,据说以前香火很旺,只是后来古庙成了政府机关办公驻地,那香火自然而然就断了。
老薛不用每天打扫古庙的院子,院子太大,一个人也打扫不过来,十天半月的老薛会打扫上一次。夏季开始,那院子和荒芜的空地会疯长一院子蒿草,老薛没事便用手连根拔了那些大成殿前的野草,殿后的空地老薛便背起打药桶一遍又一遍喷打着草甘膦之类的灭草剂。后来,征得文物局领导的同意,老薛抽空把那些荒芜的空地一块一块地用铣翻了,弯腰捡了满地的碎砖乱瓦,在播种季节点上玉米栽上有名的万泉大葱,务弄到秋后,收了。老薛没往自家拿过这些收获的作物和菜类,今个来了几个朋友,老薛会主动送上一些,明个来了几个业余作者,老薛又抱上一捆两捆大葱送了。偶尔去县城,老薛会不忘给几个住在县城的文学前辈带上自己在古庙劳动收获的纯绿色蔬菜。
古庙虽然没有香火,但老薛每年会有两次在古庙大成殿前烧香祝愿祈福的。一次是每年的阳历九月二十八,这一天是大成殿里敬奉的那个瘦老头的诞辰之日。老薛会在这一天早早到街上的商店买了高香、黄表、纸钱和一摞摞锡箔糊的金银元宝放在大成殿前,待恭恭敬敬地上过香之后,老薛便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慢慢烧了,然后,磕了头,似乎像模仿哲人一样在大成殿前默默坐上一会;另一次是每年的春节,老薛会早早从家里带一些麻花、馒头之类的供品到古庙上香祭拜。也许是老薛守护古庙的虔诚和敬业,老薛的两个女儿都顺利地考取了大学,并在大学毕业后毫不费力地考取了公务员,这到让最不会求人办事最不爱看人眉高眼低的老薛省去了不少的麻烦事。
这也许是上天也许是来自古庙大成殿里那个老薛敬奉的老头对老薛的眷顾吧!
这就是我的朋友,好人老薛。
老薛有个响亮的名字,取七侠五义中义侠两字为名,因为年少喜欢柳青,起笔名为茹青,又因说话幽默风趣,友人帮他取绰号“方山老拐”,并刻一枚石印相赠。用他自己的描述就是:长相平平,扣顶瓜皮小帽,不用化妆就可演账房先生角色;凡事知足,内心不曾寂寞,但寂寞总是陪伴与我;混迹于文字网络,但网络江湖又不属于我;受邀办刊,扶持新人,力荐佳作,褒贬好坏各有一说;爱好文化文学,似乎又于文化文学隔望江河;嬉皮玩笑,打逗荤语,偶尔胡说,偶尔也想唱句什么老歌,偶尔也想写点什么破烂小说。
还有老薛一直守护的那古庙,是被历代帝王追封、天下文人无不敬奉的孔圣人之庙——文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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