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如宝(下)
父亲55岁那年,失去了任劳任怨三十三载的妻子,我们没了母亲。当时两个姐姐已成家,我不满16,13岁的弟弟即将中考。父亲从来只在外为稻粱谋,家务事一点没沾过手,连衣服放哪儿都不知道。母亲倒了,一艘船虽然未沉却失去了扶桨的人,锅里还有米却走了烧灶添柴的人,生活不知如何继续下去。为了照顾父亲和弟妹,大姐一家搬了回来。我每周从学校回一趟家,都是大姐和姐夫在操持这个家,还不忘关心在外求学的我,那些年里大姐像个母亲。
没了妈的孩子总是可怜。我的认知,我的身体,刚刚向这个美好的世界伸出嫩绿的枝桠,命运便狠狠地迎头痛击,上课时我只会对着书本无声地流泪,看着室友们无邪开怀的笑脸,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快乐了。我迅速地懂事起来,放假回家帮着做家务,摘菜,洗衣,拖地,在学校节省每一分钱,有什么穿什么,再也不想新裙子了。很多年后父亲曾告诉我他那时非常心疼,正长身体的我很瘦很瘦,我从来没吃过苦他怎么舍得。
我莫名地害怕,害怕再失去父亲,仿佛父亲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保护伞。他的烟抽得更凶了,冬天的咳嗽一声声像敲在我心上。父亲喜欢吃香的,以前母亲会储备各种零嘴给他晚上吃,因此可以少抽些烟,可我还没挣钱没有能力买什么给父亲。有一次听说某人吹一夜电扇之后中了风,我开始担心有高血压的父亲。他很贪凉,夏天总是在厅堂摆张竹床睡,吊扇通宵都开得很大。那个暑假,听着老化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转,我开始不敢睡觉,待到父亲如雷的鼾声响起,我便蹑手蹑脚地去关了电扇。不一会儿父亲大概热醒了,在竹床上辗转一阵,又起身去打开。我支着眼皮想等他再睡去,慢慢也不知什么时候没坚持住就天亮了。
父亲不知何时开始想找个伴儿。大姐无法接受任何人取代母亲的位置,我们也是,家里开始失去安宁。他们搬来各路亲戚、邻居,理直气壮请旁人来断家务事,争吵不断升级,夹杂着谩骂、诅咒、一把鼻涕一把泪,亲人不再是亲人,恨起来比仇人更甚。我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毫无办法,犹如惊涛骇浪里的一片浮叶。我开始厌恶这个家,厌恶所有的争执和分辩,终于在一个纷闹的夜晚,歇斯底里地爆发了。家人们大概被嚎啕大哭的我惊愕到了,安静下来各自回了房,我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声嘶力竭哭到喑哑。我恨父亲,恨他竟然如此地忽略我;甚至恨母亲,将我带来世上又这么早弃我而去。墨蓝墨蓝的夜空淡星寥寥,这世界没有容我之处,我要快快长大,谁也不靠,离你们越远越好!
父亲找了现在的陈阿姨,市郊厂子弟学校的老师,上海人,有两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周末有时父亲过去,有时她来这边,姐姐还和我们在一起。我不愿回家,不喜欢过节不喜欢放假,怕看见同学们兴高采烈打理行装。学业上一向好强的我变得只求60分万岁,许多个烦躁不安的夜晚,室友陪着我在校园里一圈一圈地转,倾诉着青春里无处安放的迷茫。慢慢习惯了,除了每个月拿生活费,我越来越少看到父亲。在心里,父亲已不是我们的了,他被别人抢走了。他偶尔会写信寄到学校,都是些嘱我多吃点注意身体的话,薄薄的一张纸,我再也体会不出温暖。
临毕业分配工作,城里的同学都有家长在联系单位。父亲带着阿姨去庐山游玩,那时没有手机通知不到他,我不知道自己的档案到了何处,学校已经放假,学生科找不到人。太阳光白得耀眼,我站在空荡荡的操场不知道热,只是心里空,空到寒冷。
父亲回来后还是为我的工作奔波了一阵,好点的单位都已经录满了,只有一个很偏僻没人肯去的医院。我不想去,父亲还是希望我去,说好歹是市属的,回县城的话怕一刀切到乡卫生院,连菜都要自己种,我吃不了那种苦。父亲给我买了一辆红色的公主车,是当时最时兴的款式,几乎花了他一个月工资。十八岁的我留在了N市,上了单位的集体户口,住单身宿舍,像一只放飞的燕子,其实很孤独。
孤独时一盏茶的温暖也能感人至深,长不大的我是那么渴望被关怀被呵护。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大概也算眉清目秀纯洁透明,身边有了不少追求者。我潜意识里排斥华丽倜傥家境优裕的青年,认为他们不懂关心人没有安全感。老公出现了,他不是骑着白马的王子,没有一条符合世俗的好硬件,可是对我周到体贴。同学善意地提醒,姐姐们着急痛心地阻拦,听说父亲也不赞成。我的犟劲儿上来了,不让找偏要找,仿佛这不是自己的人生幸福,而是要证明我不再需要谁。我不打招呼带着他回家,提着简单的礼物,做好了被父亲扔出去的准备,如果那样,我头也不会回。父亲看见进门的两个人,有些愕然但不是很久,然后平静地招待他,问一些基本情况,我刻意地避开,不想看他的表情。
不久单位有个分房子的机会,有结婚证就可以参加打分,虽然只是不成套的两间,但在当时也是难得的。这么早就要订下一生,我说不上不愿意,又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合适。我是集体户,不需要回家拿户口本,去民政局的前一天,特别想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在单位接到电话,听不出有迟疑,只是说,好!什么时候回家来吃饭?我记得自己隐隐有些失望,也许内心是希望父亲能多说一点,问问我的真实感受,有没有准备好之类的。我是那么年轻,如果父亲有,我会重新审视自己么?可是没有如果。
婚礼前的琐事是现实撕开梦想的开始。双方家长第一次见面在我家,父亲提了四千元彩礼的要求,此前我并不知情,这大概是和阿姨商量的结果。公婆是外地人,不了解本地风俗,本来清贫的工薪家庭,为我们的婚礼已经举了债,并没有彩礼的预算。当天在厨房的我没有听到这段对话,待知道后的心情只能用悲愤交加来形容。悲的是人生大事没有母亲的祝福,只有一个这么现实冷酷的父亲。愤的是需要你的时候不管我,现在凭什么要彩礼,虽然是风俗,可你们没资格。我不能接受,气得发抖,连夜修书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把这几年的委屈怨恨一股脑倾泻而出,说没有他这样的父亲,卖女儿的父亲。第二天寄信时,我仍然双目泪滚手足冰凉,决绝和绝望交缠着我,脑海中只翻滚着一个念头,我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了。
父亲很快回了信。我应该是看了,记得他说接到我的信老泪纵横,但愤恨让我完全不接受解释。公婆还是凑齐了彩礼,大家又来来回回商量各种细节,我没有半点热情,似乎与己无关随便怎么办。结婚的家电是娘家陪的,都是当时最好的品牌,父亲坚持要买全自动的洗衣机,那台洗衣机质量很好,我用了十几年。我和他再没谈起过那封信,阿姨屡次向我解释,地方上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不要彩礼怕男方轻看,这笔钱都陪给了我另外还添了几千块。我不听也不说什么,心里想着我是一分钱陪嫁都不愿要你们的。
不久儿子出生了,家人特别高兴。老公是独子,父亲和姐姐都希望我生个儿子,在公婆面前不会受委屈。父亲当晚赶来医院看我,说宝宝的床一定要由他来买,不几天床送来了,是好孩子牌。我心里似乎有东西在一点点融化,父亲已经退休了,头发花白穿得很破旧,可给我的仍是最好的。有一段孩子没人带,父亲每天早晨7点来帮忙,等我们下班晚饭也不吃就赶回去,他到我这儿要转三趟公交。退休后的父亲和陈阿姨一直在大学做门卫,兼着打扫宿舍楼道的卫生。她的两个儿子都下了岗,又还没成家,我弟弟正读研究生需要生活费,他们特别缺钱。收集塑料水瓶、废纸箱、学生毕业丢弃的各类杂物,煮茶叶蛋,卖电话卡,只要能赚一点他们都做。年节时去看他,他乐呵呵地告诉我们现在的学生不知道多浪费,每个月卖废品都有一两百块收入呢。我那从没沾过家务琐事的父亲,大小也是个国家干部的父亲,退休了做着这样的事,他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我心里怎么好受得了?
育儿的艰辛,让我日复一日懂得父母的恩情比海深。每次孩子生病时我心如刀割,又仿佛看到自己儿时病躺在床,父亲那又疼又怜的眼神。我拾起又放下,拾起童年的天伦快乐,放下了那些少年叛逆带来的尖锐疼痛。和父亲坐在一起的时候,不说话也温暖。
父亲老了,老了的父亲越来越像孩子。
他很贪玩。每天午饭后坐两站公交去活动点推牌九,是雷打不动的作息安排。除了我回家他会在电话里大声向牌友宣告“女儿回来了今天休战”,雨雪天都拦不住他出门,说是耳朵听不清电视在家会闷坏人的。偏偏人老脾气还火爆,为牌也和人争执叫板,真是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好由着他开心了。有一次居然和老战友偷偷报旅行团跑去洛阳看牡丹,出发了我们才知道,两个耄耋老人,听力不好手机形同虚设,整整让我们忐忑了五天。回来后问他好玩吗,非常诚恳地回答好玩;再和他说下次不可以这样了,就呵呵地笑,真怕他再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他很贪吃。“三高” 许多年了,药是会吃,但没怎么见他忌口。父亲是那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性格,胃口一向很好,吃起饭来风卷残云一般快。有时劝他老人不要吃太多,他立马说没有那样的事,吃得就是福,没见过不吃的人活得久的。退休后慢慢戒了烟酒,但戒烟的原因很虚荣,因为抽不起红塔山了,差的烟也不想抽。全家一起吃饭时,总会有一大盆红烧猪蹄,这是他的招牌菜。看着大家吃得热火朝天,老了的父亲偶尔夹上一块,接过女婿们递的好烟,点上吸一口,很享受的样子。
他很满足。常说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年一起当兵打仗的战友,有的做到厅级,也有的分到厂矿,企业改制后退休金很少医疗保障也低,而他从机关退休享受公费医疗可保衣食无忧。孩子们的单位都旱涝保收,没有一个下岗已经非常理想了。即使是一次次地送别老友也不会让他染上悲观情绪,他说到了年纪就是这样,都要去马克思那儿报到,先后的问题。他拿着战友聚会的照片和我说,这是谁谁,有什么好玩的事,谁谁已经走了。末了特别自信地说,你看,这么些人爸爸是穿得最好的!要不要这么自恋呀老爸?你身材那么好,披麻布袋也好看的是吧......
他一直念叨着想去看看当年炮弹打过的地方,2014年我们带着80岁的父亲飞往宝岛以偿夙愿。在台湾的7天里,父亲走得比我快,吃得比我香,睡得比我足,一路倒像是他带着我。我见着大海就很兴奋,父亲让我们去痛快地玩耍,他情愿等在一旁看着东西,也是当兵那些年成天枕着海浪睡够了。当讲解金门炮战时,他立马骄傲地声明曾经的参与,导游配合地露出肃然起敬状,让老爷子非常之受用。在慈湖,父亲背着双手盯着塑像看,然后悠悠地说:“蒋介石啊蒋介石,你可怜哟!死了都回不了家啦!” 面对蒋公陵寝,父亲似乎很有优越感,一种胜利者的优越感。
暮色下的垦丁海滩美得像画,繁星铺天连地,父女俩徜徉其中,多年来少有的温馨画面。我告诉父亲,蒋介石和宋美龄曾经在这里牵手散步。许是夜色太温柔,一向爽朗的父亲也感慨起来:“我这辈子是值了!吃过苦享过福,出生农村也待过大城市,台湾也来过,没什么遗憾了!只是对不起你娘,她跟着我一天福都没享过,要是活到现在多好啊!” 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我抬头仰望星空,挽紧父亲的臂弯:“所以你要多玩多吃多看,替我娘把没享的福都享受一遍,这样才公平啊!”
他说有件事一直怪自己。在那所年年都出清北学子的县中,整个初中阶段我一直轻松领跑,曾经的心气之高只有自己知道。当年家里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没让我升高中,亲戚们都很惋惜。父亲问我怪不怪他,我望着可爱的老爸笑得好轻松。人生原本如此,对忽然转为错得有时也是失,或许我能考上南京大学中文系,可那又如何,不过是换一座城市,过着同样的生活,而且离老爸你这么远,我不认为那样一定就更好。
近年和姐弟们谈及陈阿姨,深切体会并理解了她作为继母和女人的不易。多年来她用坚忍化解着我们的抵触和误会,用豁达包容着父亲的大男子主义。有她陪伴和照顾了父亲二十多年,我们才能够心无旁骛地投入工作,营造自己的小家庭,乃至追求有质量的精神生活。同时我的眼睛也无法否认父亲和她之间的默契。我没有问过父亲,和母亲之间有没有称之为爱情的东西,他们这一辈人讲求得更多的大概是责任二字吧。但我相信一生以夫为天的善良母亲,不会希望父亲孤独终老,现在这样安顺的父亲和我们,她会足够欣慰。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顽皮可爱的老头。父亲的形象在姐弟心中或许又是别样的,若让他自己来叙述,大概更光辉伟岸一些。现在我也毫不怀疑,若遇上对我有威胁的人,父亲照样会挥出他的老拳。有时候会忽然想和父亲谈谈那封信,可终究怕心里的愧疚会夺眶而出,如同我写这篇文章,已禁不住数度泪涌。父亲什么都知道吧,他这么开心,一定舍不得我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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