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等不到的道歉,交给风吧
造一间小屋,在皑皑的高山巅或是阳光普照的海滨。想象着,这屋没有住址,不需要门牌与路径图。小屋孤独地站着,有时在桧木、松林围绕着的崖边,时而在翠茵如波的平野,也曾站在湖心,看风吹涟漪,月泳江河。不对任何人开放也无法开放,这屋是心灵巢穴。
人世的包袱太重了。注定背包袱的你,总是让自己站在最显著的位置,以致众人不约而同认为那包袱理应挂在你的肩上。你欠缺自私的能力,不熟悉远离的技巧,学不会眼不见耳不闻,你的一颗心无法锤炼成硬钢冷铁,于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总是你,一肩挑起,不出怨言,也无暇口出怨言。
然而,再怎么坚毅的人也有疲惫的时候。你一向擅长替疲惫的人分担重任,所以,无人发觉你也会疲惫也需要有人替你卸担。你惯常鼓舞脆弱者,遂无人察觉你也会脆弱也需要强而有力的鼓舞。
这就是你造小屋的缘故。人总会走到寂寥的角落,仿佛置身滂沱雨夜,孤独地站在墙角避雨,抬头只见无边的墨黑及被路灯幽光照亮了的雨阵,密如急箭,一片杀伐之声。没有人知道墙边站着一个脆弱且疲倦的人,此时此刻,没有人安慰得了你。
你为自己造一间小屋,秘密往返,在散步中、劳动的空隙或晨起之时,回到小屋。瞬间即成,自在兴灭。寻常的世间屋檐下,怎可能是一群智者交汇着智慧光芒,万事万物各有其适宜的位置,无不安好。
想象你回到小屋,卸下世间的甲胄武器,恢复轻盈之身。屋内有另一个你,年长的你,以最熟悉的温情软语与你对话;真实的心声得以吐露,原初的感受无须伪饰。
他问你:“你仍然愿意成为理想中的自己吗?人生荒漠中,一个勇士。”
你被这个问题引到不同的高度,剎那间,看清了局面。你回答愿意,是以所有的负面情绪、草莽语句都丢入沟渠,化为烟散。你们讨论理性的重要,校正我执的刻度,确认方向,拟定对策,修补甲胄,铸造新武器。
这半神的长者问你:“你能在暗夜行善,没有人嘉许你的善举而不觉得忿忿吗?你能埋首工作,不计算光环与名利的报酬吗?当你付出,却没有人看出你的付出,也得不到回报,你能释怀吗?你愿意练习清除残存的悲苦意识,终于获得毫无亏欠的自由之心吗?”
你愿意。
这长者为你重新着装,将智慧之泉灌进你的头颅,把勇气注入胸膛。你步出小屋时,滂沱夜雨已停歇,墙边躲雨的人恢复成堤岸散步的人,重返现实。微风吹来,错肩而过的路人、划过天边残霞的飞鸟,天地依旧,无人察觉你刚刚做了一趟心灵之旅。
你畅饮生命杯中波涛汹涌的各种滋味,从甘甜到苦涩,拥有完整的体验。你终于明白,这是多么稀有的给予,一副完整的人生;握权柄的帝王与服役的小卒都是你,光明的坦途与黑暗甬道你都走过,珍爱与背叛你都经历,真诚的心与狡猾的嘴脸你都遇过,贫困与富裕的滋味你都品尝,年轻时因绝望而欲绝、为生而求生你同时拥有,生之大喜与死之长恸你也亲自体会了。作为一个人,驻扎世间短短数十寒暑,你获得的机运何等宝贵,一副完整而且留得住美好记忆的人生,得来不易,你焉能不感恩?
所以,你到小屋来,只想告诉年轻的自己——那身影仍藏匿在松林间兀自低语,你喊他的名,像一个父亲或母亲的口吻;你踩断了松针,敞开衣襟收藏了风,以长者的沧桑眼眸流露温柔的目光,你只想告诉他:“出来吧,我心里没有恨了!”
如果,年长的自己消弭了恨,那么,躲藏在内心深处年轻的自己,不必再固守怨恨岗位以为自己应该捍卫一生的尊严、声讨应得的公道;年轻的身影获得释放,恢复其原有的青春记忆,喜悦时光、靓美事物一一浮出。则是,再度降临,青春再度降临于年长的自己心中,迟来的、温馨的,感受自己的生命被慈悲的神慷慨地祝贺了。
等不到的道歉,交给风吧!那从前是悲哀的,现在变成宁静了。
欠着的一个吻,永远没有机会补偿了。流失的一份爱,切莫回头追讨也不必兑现,无须设问:“如果时光倒流,你会变得勇敢吗?”更不必留待来生,此生应该相忘。
分歧的两条路,不要强求合于一道,趁土壤尚未干裂,各自种植风景吧!是鸟,放它回去空中,是鱼,任它返回大海。各看各的旭日东升,各赏各的彩霞满天。
生命之杯满溢,你独自品尝,内心平静。
你知道自己仍是脆弱的凡人,人世的难关尚未过完,储存的勇气总是不够,提炼的智慧常常浮现杂质,但你知道这小屋是你的归宿。你必然要时常往返,自我鞭策、鼓舞、祈求、安慰,获得宁静。
每年,你总是跟小屋里多个年轻的自己约定:“生命告终之前,一定会回到这里,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你们要告诉我,我是否完成人生任务?是否变成你们理想中值得尊敬的人?”
天色未暗,且欢歌畅饮吧,生命之杯已为你满溢。
——摘自简媜作品《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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