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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生

2016-06-22 黄鑫 当代作家

红鱼儿并不红,它是条普通的鱼,鲫鱼。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红鱼儿唯一与众不同的一点,就是他呆在活鱼店里的历史比较悠久。起先他也非常庆幸自己的幸运,因为一但被卖掉,就意味着十有八九会被红烧、葱油、清蒸或者与蘑菇、豆腐、酸菜一起乱炖成火锅啥的,但过了一段时间,当他发现自己每天都是作为唯一的一条剩鱼被售货员从柜台倒回水箱时,这条鲫鱼的心里开始莫名地生出了一种失落来——就像同样是通辑犯,别人全都悬赏一元自己却被悬赏了五毛一样,很不是滋味。


红鱼儿一直深刻剖析着这个中的缘由。后来得益于一只螃蟹和几只王八的点拨,他终于发现,原是自己出众的体型造就了这一辉煌的剩果——红鱼儿体型偏胖,是一般同胞的两倍,现在大部分消费者衡量水产品有无喂养激素的流行标准,便是对比同类产品的体型。


我吃过激素吗?红鱼儿自言自语,努力回忆着当初在养殖网箱里度过的漫长岁月:当时,我只是贪食而已,每天主人给我们的伙食,都是统一的,自己又没吃小灶,凭什么就认定我是吃激素长大的!

红鱼儿的话被隔壁水箱的一条鲤鱼听了个真切,鲤鱼立马亢奋地蹦离水面,嘴里高喊着:哥儿们,瞧见了没,咱这体型才叫标准,才叫高档,才叫……这家伙还没落利索呢,就被鱼贩子一个抄网接住,然后对着一群犹豫不决的客户,可劲地夸:这条咋样,看这精神头,看这色泽,绝对纯野生的!贵是贵了点,是养殖鲤鱼价格的三倍,但花钱吃点缺货不是……结果没出半分钟,这条体型标准的高档鲤鱼,便被彻底地掏腮、剐鳞、除完了内脏——红鱼儿赶紧在胸前划了个大剌剌的十字,眼含热泪,心中默默祈祷着:上帝保佑啊,这身价可千万别蒸咸了、煮老了、炸糊了、糖醋酸巴了……




作为一条被长时间困在水箱里的低档鱼,红鱼儿由衷地感觉到,放——还真是个极其亲切的字眼呢......甚至只要不与屁字为伍,由放字洐生出的大部分词组,也都是赏心悦目的呢!比如说,放生。


活鱼店每天都会迎来几个提着红色水桶的客户,穿戴形形色色,却千遍一律的救世主模样,他们会慢慢在鱼箱间的过道上踱步前行,长时间享受着拯救生命给自己带来的无比乐趣,鱼贩子和懂行的鱼儿们都知道,这就是大家期盼已久的放生者!


这时,整个店里的人和鱼眼睛都是明亮的。放生者买鱼是从不讨价还价的,所以鱼贩子的双眼是明亮的;而鱼儿一但被放生者选中,前途自然一片光明,所以一屋子鱼眼同样大放着异彩。


每每看着放生者的身影越来越近,红鱼儿也会世俗地扭动几下腰身——这种被卖不掉也逃不掉、天天挤在锥子大的空间里、靠呼吸臭氧生存的囚犯日子,他实在受够了,而目前能够摆脱困境的最佳途径,自然非入选放生行列莫属!


然而,在如此激烈的竞争下,入选谈何容易,这与从垃圾箱里集齐一套零散扑克牌的困难指数大致相同!好在红鱼儿久居此地,已经深谙行业潜规:往往表现得越发欢衬的鱼儿,入选机率越大,这也是红鱼儿因表现矜持而多次落选得出的惨痛经验。


可惜,红鱼儿臃肿的体形并没为自己挣来多少关注的目光,看着一条条争先恐后做着各种高难度腾空动作的同类,红鱼儿开始打算放弃这个不大靠谱的梦想了,结果,消极的念头一但成形,随之而来的便是满腔的悲愤和绝望,仿若别人都在金碧辉煌的宴厅里大口大口咀嚼着山珍海味,自己却蹲在起风的街角上啃着又干又硬的窝窝头一般,心酸极了。


这种感觉不好,相当不好。红鱼儿开始绝食了!这是破天荒的事情,从记事那天起,这条胖鱼毕生的追求便是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现在却突然厌恶起了食品,连他自己都不大敢相信,当初能化掉生铁蛋子的那副肠胃如今却容不下最柔软的一丝虾肉。

这种状态也没持续多久,因为三天过后,趴在水底一动不动的红鱼儿,开始感觉身子变得越来越轻飘起来......再过半天,自已终于没了与浮力抗衡的气力,整个身躯立马被翻滚的气泡顶出了水面。


他的眼神开始游离,嘴巴无助地一张一合,自己要死了吗?红鱼儿想到自己平淡无奇的一生,心头并没有半丝恐惧。就是,老子来到这个世上本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与其一味的苟延残喘还不如就此个性地死去,不就是睡个懒觉吗,多大点儿事啊!


红鱼儿正悲壮地规划着自己将尽的余生,朦胧中却瞥见了一个小小的红水桶,还有一个佝偻着腰身的老人身影,越来越近......那个身影最终矮了下来,一张沧桑的脸清晰可见。


鱼贩子殷切地跑了过来:老奶奶,放生啊,想要条什么样的鱼?老人家哆哆嗦嗦递过来一卷满是油渍的小票:老板啊,我儿子过桥时出了事故,正在医院里抢救呢,有个算命先生对我说,让我卖条活鱼放生,孩子才能活过来,这事儿我得瞒着家里人,可我身上只有一块九毛钱,您能给我条活鱼吗?贩子为难地挠挠后脑勺:奶奶,最便宜的活鲫鱼,也得三块钱一条呢……俺这也是小本买卖,施舍不起啊。老人家的神情瞬间沮丧了起来,正要转身离去,突然一眼瞧见红鱼儿,神采一扬:那那......这条呢,这条鲫鱼看起来不是很健康呢,就便宜点卖给我吧?贩子无奈地笑笑:奶奶,放生一定要选鲜活的,你瞧它那蔫了吧唧的样儿,放河里也够呛,起不到啥作用的。


老人家难为情地低垂了脑袋:唉,有份放生的心,总比没有的好……




正置初春,世间万物生机盎然。


红鱼儿被投进河里的那一瞬间,顿觉周身清爽,轻松无比,一个鲫鱼摆尾,疾速向深水区冲去……哈哈!放生,竟与向来卑贱的自己结缘了!这家伙一边想着这个梦幻般的现实,一边美滋滋地一路畅游,顺口采食着水底鲜嫩香甜的水草。


接下来的日子里,红鱼儿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作活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美轮美奂地活着,那叫一个享受。当然,红鱼儿的如痴如狂经常引来了一群河水原居民的不屑。这天,几只没素质的泥鳅甚至公开小声议论:哪儿来的疯子,又是被放生的吧,八九不离十,看那土包子样,像不像电视剧里的刘姥爷进大观园……红鱼儿正想庄重地提醒对方,进大观园的应该是刘姥姥吧,但转念一想,姥娘姥爷本属一家,也不是什么逆天的大错,所以作了罢。但与新邻居搭搭讪、沟通沟通关系还是必要的。


我们的红鱼儿混迹商场多年,自然不是白丁下三滥,人类的礼节也略懂一二。只见他慢慢游上前去,双鳍一拱,施着礼道:诸位前辈,我红鱼儿初来乍到,有不当之处,还望海涵。请问,这是哪儿啊?


泥鳅总算正眼看了眼鲫鱼:这里是潍河流域,本地最大的河,你没听过吗?


没有......呃,你们,一直生活在这儿吗?


废话,我们祖上几十代了,从没离开过呢!泥鳅们心安理得地大笑着离去。红鱼儿心中一阵悲凉,唉!鱼与鱼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有的鱼儿,千锤百炼、披荆斩棘、历尽艰辛直至生命耗尽,才有机会迷恋迷恋这片刻的自然美色;有的鱼儿,却一出生便无忧无虑地栖息在风景如画的水域里,永享天伦……这都啥世道!


红鱼儿想着心事,慢慢靠向了离岸边近一点的地方,因为他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那是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味道,自从喜欢上了水草以来,还以为已经完全忘掉了这种味道呢,没想到,现在闻起来还是一样的沁人心脾——嘴巴接触上那团香醇的鱼食时,红鱼儿想都没想,便一口吞了下去!随即一阵钻心的痛,自上颚传来。


不会有人告诉他,在大自然中,一切过于香醇的东西都是诱饵的;更不会有人告诉他,一切诱饵里面都会藏有你永远脱不掉的鱼钩的!


钓到红鱼儿的是个新手,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摘下胜利果实一边自豪地叫:我这还实习阶段呢,就钓到了这么条大个儿鲫鱼,一定小心养着卖给活鱼店,现在的野生活鱼贵着呢……红鱼儿的伤痛渐渐麻木,博学的他一直没弄明白,人类口中的钓到底是个什么行为。




红鱼儿再次回到了自己被放生前的那个水箱里。


只是价格翻了三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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