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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碧云: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2016-07-18 黄碧云 当代作家

我原以为我可以与之行厮守终生的.


她叫做许之行.我初见她的时候,我们还是一年级生.我上那"思考的艺术”导修课,那是一年级生必修的科目,我便遇见了她.

 

她是我知道唯一穿旗袍绣花鞋上课的女学生,真造作,但很醒目.我记得那是一双极艳红的绣花鞋.她剪着齐耳短发,经常垂着眼,低头记笔记,一副乖学生的模样.但她涂着桃红寇丹——涂寇丹的女人都是坏女人,不动声色,在小处卖弄诱惑,更加是彻底的坏女人了.我不知道我会喜欢坏女人.

 

果然,她的名声传得很开.我班上的男生告诉我,她叫许之行,中文系,毕业于苏浙公学,家居蓝塘道.我们在上柏拉图的课,他们却三三两两堆在宿舍讲许之行,我抱手笑,心里却对这些男同学起了两分轻视的意思,但他们还是喜欢讲她,叫她"小凤仙".

 

之行一直缺课.我在火车站碰过她,她一直低着头走,后面巴巴地跟一个男生.

 

翌年我们在"社会学导论"课碰了头.老讲师为了怕点名,规定我们每次坐死一个位置,好让他一目也然.我借机坐在许之行身旁.我记得这天她穿素白黯紫宽身绵旗袍,手臂长着很细的毛.而且还散发一种味道——是脂粉,香水,牛奶,墨汁混和的气味——以后我叫"凤仙味"的.她的手这样光滑冰冷,我很想碰她一下.

 

但我没有,因为她没有留意我的存在.



 

她又缺了课.讲到马克思剩余价值论的时候,她才再出现,问我借笔记.我给她看,笑:"借给你也没有用,这个,也只有我才明白."她一抬眉:"呵,也不见得."我因为懒,速记抄得很短,同学形容为"电码笔记",就从没人跟我借.

 

我见她下笔如飞,倒把我的"密码"译得整整齐齐——没上一月课也要有点本事才行的.我喜欢聪明跳脱的人,这也许是我搭上之行的原因.

 

我说:"请你喝咖啡."她说:"好."这种交谈也像电报.

 

我们坐在斜阳里了,大家无话,我仔细看她,她看我说:"我见过你.叶细细.

 

你一个人晚上在课室吹尺八.我听过你."她戴着一手零零的银手镯,摇着晃着,铿然有声:"我知道你上星期丢了一个粉红色的美顿芳胸围,我在宿舍大堂的大字报见到.那是你,是吗?"她笑:"整个宿舍也知道了,连男生宿舍也知道,你丢了一个粉红色32B的美顿芳胸围,真土!"我说:"错了,32A才对,我瘦嘛"我见她的胸脯起起伏伏,我笑:"我打赌你一定起码穿34B,你结婚后有可能增至38!

 

"之行竟轻轻地掩着胸口:"唉呀,我也怕!"我们的谈话了解,竟自一个美顿芳胸围开始.

 

她竟也次次到课,我们便谈.这老讲师真瘪,穿的是肉色尼龙袜.我问她旗袍哪里买,她说是商业秘密.我约她看校园的戏,那时映刘成汉的《欲火焚琴》,我们笑得厉害.我拉她去看艾森斯坦的《十月》,我们两人都睡了,一直睡到所有人都走清光才醒.我们去吃宵夜,之行也有穿牛仔裤的时候,譬如与我一起吃炒蚬的日子,但她还坚持那双绣花鞋.

 

三年级下学期,她的同房退了宿.但她没有通知舍监,我便和之行住.其实,这才是我和之行真正的开始.

 

老实说,我只是觉得之行很妩媚,有点小聪明,性情随和,但我其实不大了解她的为人.这也是我们最像一般男女爱情的地方吧,我们起初的吸引力,都是基于对方的卖相——虽然我不是美女,也没有之行的媚态,但我是很懂得低调地推销自己的,我想之行会喜欢我这类人,这是一种,哎,很隐晦的烟视媚行.她的旗袍绣花鞋何尝不是.

 

这样,我们的居室是"烟花巷".我们都吸烟,她吸红双喜,我吸薄荷登喜路,两种都是"扮野"到无可救药的香烟.我们都喜欢TOMWAITS,两人在房中跳舞,她的身体极柔软.我们都是女子.我有时会翻点波芙娃,后来嫌不够身份,读KRISTEVA.



 

之行喜欢看亦舒,后来我抗议,她改看沙岗,我再抗议,她看ANCELACARTER.我们都渐有进境,我拿了奖学金,她也有申请,但她没有.因为她输给了我.

 

那天我拿了奖学金,在校刊上拍了照.我记得和她一起购物的时候,她看上了一件火红色的茄士咩毛衣,950元,她舍不得买,这时我给她买了下来,打算吃晚饭的时候送她.但她一直没有回来.我等到夜色渐暗,我一个人在房中没有开灯.

 

那时已是晚秋时分,窗外竟是一海疏散的渔灯,我突然有"郎心如铁"的感觉.我以前结交过男友,但从来没有这样地牵挂.之行今天没有叠被.之行今天没有穿绣花鞋.之行的牙膏快用完了,要给她再买.之行的"凤仙味"在房中不散.之行的脂粉.之行的眼泪.我静静倚在窗边,默默地流两滴泪,只两滴,就干了.之行之行.

 

我醒来,吃了点面包,突然发觉面包有一个极馊的面粉味,很接近饲料的一种气息.我吃面包十多年了,这时才分晓面包的味道,若得真情,哀矜勿喜,很俗套的话了,但这时我实极哀矜,夹着方才分晓的味道.呵,世味难言.

 

午夜一时,我靠在窗前,听得马达响.之行自计程车跳下来,她穿着黑色衣裙,黑色平底鞋.可怜的女人,这时分我还留神她穿什么衣服.我发觉我留意她的衣服,气味多于性情气质——可能她没有性情气质,我忽然很惭愧,这样我和其他男人有什么分别呢,我一样重声色,虽然我没有碰过她;或许因为大家都不肯道破,我与她从来没有什么接吻爱抚这回事,也没有觉得有这需要——所谓女同性恋哎哎唧唧的互相拥吻,那是男人们想像出来搅奇观,供他们眼目之娱的,我和之行就从没有这样.我甚至没有对之行说过"我爱你".但此刻我知道,我是非常爱恋她的;爱恋到想发掘她有没有性情气质的地步.我靠在窗前,一颗心火热火热,得得得得的,之行来了,之行来了.

 

徐开门,她便跌坐在床上.她满面披红,一身酸馊的酒气,不知怎的,之行今天化了浓妆,一脸都化了,我想起了,面包的气味.我便很静默,停在嘴边的话都冷了.

 

她笑:"你今天高兴吧.我今天很高兴."忽然"撒"的一声,满天硬币向我飞来."叶细细,我不过是一个世俗的人."我掩脸不言.硬币打在我的手背上,很刺痛,之行掷得累了,便倚在床边休息.一时死静,我觉得灯光刺眼.

 

"之行."她没有答我,她睡着了.我替她抹了脸,退去衣服,脱了鞋裤,吻了她的脚.

 

我略为收拾,然后在她桌上留下一张纸条:"之行,如果有天我们湮没在人潮之中,庸碌一生,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努力要活得丰盛."其实我当时没有野心.但之行有.

 

当夜我去敲一个男子的房间.此人对我觊觎已久,一脸猴急的情色,我岂不知,我也是将就将就地去了,这可能是对自己及之行及这人的报复,因为我没有心.而且我的身体不属于我.整天我都很呆.我看那人替我租一个房间,那人便去,我也不着意,一样上课,更加着心功课,一反往日的脾性.



 

走过宿舍,我总张望,之行在也不在?她在梳头,她在做功课,她在看报?她会不会想我?之行忽然在我生活中消失,我何等平静,无人知我内心起落.之行之行之行.

 

这一夜,晚秋天气,我与那人吃饭,那人言语无味,我只是喝着酒.一顿饭下来,我已满身通红,走在晚风中,我呕吐了,一身一脸都是泪.那人递我他的手帕,我紧紧地抓着他,在这时分,任何一个有手帕的男人都是好男人.我也不禁把嫌弃他的心减了几分.真的,这时候如果与他发生感情,自此把之行断了,也未尝不是好事.那人驶着小日本车,甫进车内,便把我紧紧抱着,一张脸凑上来,我笑说:"你原本可以是个好男人,但你肯吻一个有酒馊气味的女人,我对你的品味起了极大的疑心."他悻悻然驶着车,送我回小屋.我说:"且慢,我想回宿舍,拿点东西.”

 

夜央三时,之行只着了书桌灯,但不见她的人.我立在夜里,引颈张望,之行就在那明灯之下.我原没有夺她风光的意思呀,之行,我只是一个安份的女人,想与一个人,发展一段单纯的感情关系.何以世皆不容我.

 

蓦地之行的影子在窗前一闪,关了灯.这样一闪,之行的头发是不是长了?有没有人替她剪脚甲,涂寇丹?我走了,谁替她扣背后的钮?夜里谁来看她,谁想她?

 

谁知道她快乐,她忧伤?谁与她争那小小的风光?谁是她心所爱,心所患?

 

我很想去看她.就一眼.

 

我急奔上楼,之行锁了门,但我有钥匙.她睡了胸脯一起一伏,依旧丰满.小别数星期,她没有瘦,也没有憔悴.我细看,她的脚甲仍旧剪得整齐,寇丹好好的,艳红如常.她床上多了几只布娃娃,此时她手抱小白兔,熟睡如婴.何等安好.我走了她仍然生活得很好.太阳仍然爬上,夜幕一样垂,夜央三时,一样有人熟睡有人清醒.隔壁有谁,还在敲打字机呢,做着功课做着俗世的荣辱.我忽然流泪如注.

 

我喉里卡卡在响:有人要扼杀我呢,来人是谁:我扼着自己的喉咙,想今夜星落必如雨.之行枉我一番心意了.

 

我的泪滴在之行的脸上,我捏得自己满面通红,只拼命呼吸.之行突然惊醒,紧紧攀着我的手,说:"何必如此?”

 

之行把我抱在怀中,我嗅着她的凤仙味,安然睡去.隐约听到楼下有汽车喇叭声,管他呢,那人已完成他在我一生的价值,自此与我无干.眼前只有之行.

 

之行捧着我的脸,说:"你太傻了."我没有答腔,只想睡,明天必有太阳.

 

自此之行又见好了些,晚上我们做功课做得晚,她总替我冲人参茶.之行一向读书很懒散,何以竟一转脾性.我只是隐隐觉得,之行不比从前,连香水也变样,用的是"鸦片".我觉得窒息.

 

之行又夜出.午夜十二时,她总穿火红大毛衣,黑皮靴,豹也似地游走.楼下有宝蓝色的小跑车等她.回来她总是双颊通红,还给我买了暖的汤圆,但我觉食不下咽,那糯沙汤圆,不经放,一放就硬了,不能入口.翌晨我对着几只发硬的汤圆,不知所措.之行总不在,四年级了哇,她总共才修十一分.

 

圣诞假期,我预备回家过一夜.之行收拾收拾,我问她回家住多久,她摇头说笑:"我要到北京.”

 

我停着,良久不语.我和之行去过日本玩,约了下一次目的地是北京.那是去年圣诞的事了.我静静掩面,说:"之行之行,你记得“



 

她捉开我双手,看我的眼:"我记得.但那是从前的事了.这次是我的机会,你得为你的将来打算,不见得我就要庸碌一生."她吻我的额,便去了.

 

我一人跌坐在半空的房间,我以为可以就此坐上一生.我伏在地上,发觉地毡脏了.这还是我和之行在中环跑了一个下午买的,她坚持要伊朗地毡,但我嫌不设实际,主张买印度货.结果折中买了比利时地毡.我们抱着地毡吃荷兰菜,之行叫了一打大生蚝,我们的钱都花清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这个圣诞我整天耽在图书馆,恹恹度日.我在翻周刊,忽然见一个又肥又黄的胖子,戴着很惹眼的雪镜,我正骇然,赫然发觉此人身旁正是之行!我掩上杂志,若无其事地去饭堂吃饭,坐的竟是我与之行第一次坐的位置.我一阵晕眩,险些流出泪来.咬咬牙,回到图书馆,竟心无旁骛地做功课.

 

之行回来的时候,我正伏在书桌上睡觉,桌上张着登载之行照片的杂志.我没有望之行,之行也没有动静,坐着,吸一口烟.然后她说:"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去泡一杯清茶给她喝.她紧紧捉着我的手,我轻轻地抚她的发.

 

我没有再问,她自此也没有再提此事.直到如今,我还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再夜出,在房中认认真真地练习仪态,脸孔仰来抑去,甚有得色.

 

毕业在即,我也收敛了我的所谓烟视媚行,毕竟一不是交际花,二不是舞女,烟视媚行不能当饭吃.我申请了研究院的学位,希望将来在学术界谋一席位.老实说,要谋一个什么知识分子的职业也不需要什么大智大勇,像我一块无聊的料子包装包装也行了,于是我埋首做西方现代哲学的课,这最容易混,老师不懂我也不懂,我那篇论文大家可以看得相视而笑,好歹做出来了,大家真的如释重负,皆大欢喜.

 

我和之行的关系就此冷淡下来.她比往日更动人美丽,考试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我听班上同学说,她和某老师有恋情.又有人告诉我,她在某杂志当摄影模特儿.为什么旁人都比我更清楚之行呢?我和之行时日已无多,我希望和之行租一层房子,她继续她的公众事业,我继续读书.我希望和之行养一只猫,拥有一块伊朗手织地毡.夜半的时候我和之行可以一起吃温暖柔软的糯沙汤圆.我对生命的要求很简朴.

 

想着我便买了一束花回房,我想和之行聚一聚.下午的女生宿舍非常安静-

 

我们的房门挂了一条领带,我拿着一束太阳菊,立在门口不知进退.之行行的是英式的老规矩,那是说,我们房中有男客了.这怎可以?那是我和之行的地方呀,他们甚至会在我床上做爱,还要我洗床单.这样我一生都不可能再睡那床了,我常觉得男子的精液是最胡混的东西,比洗洁清,鼻涕,痰等等更令人恶心.之行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对面房间那宿生会会长正好回来,问我:"怎的?忘了带锁匙,要不要替你开?”

 

"不用了."我急急说,掏出锁匙来.

 

之行和一个男人,果真在我的床上,正在翻滚入港.我量觉手中的太阳菊摇摇欲堕,就怕这花瓣会散了一地.之行还在半闭双眼,不为所动,倒是那男的停了动作,也不懂遮掩.此人一脸疙瘩,蓬发,有三十上下年纪.我直视他:"先生,这是女生宿舍,请你穿好衣服."之行斜看着他,说:"别理她."我把一地的衣裳掷向这双男女,喝道:"快穿衣服!我不和动物谈话.”



 

那男的果真赶紧穿衣,之行翻身吸烟,舒一口气,不言语.我拾起地下散落的避孕袋,跟他说:"先生,还你,请你放庄重些.”

 

"对不起."他忙不迭地把避孕袋塞进裤袋,我替他开门.我说:"先生,我和之行的关系不比常人,请你尊重我们,不要来这个."他一时间没有表情,停了好一会,才怵然一惊,低呼:"你们!变态!”

 

我一把刮他的脸,砰上门.

 

之行灼灼望我,一面泛红,香烟快烧到她手指了,她还一动不动地看我.我靠着门,也是一动不动.时间是什么呢,当一切都毁坏殆尽,我们还要计算什么时间.

 

我不知我们僵持了多久,只是她的烟也灭了.冬色甚隆.

 

天色暗了,夜沉沉.之行忽然轻轻一笑,随而流下两滴泪.我说:"无论如何,我们可以和从前一样.”

 

她说:"不一样了.不一样了.你太天真了.你将来必败在我手下."我掩面:"我没有要和你争呀,为何你要四出讨便宜.”

 

她说:"他可以帮我,上杂志,或许成为一个IsabellaRossellini,你可以吗?”

 

我说:"你何苦要在男人身上讨好处,我们又不是妓女."她答:"你没有在男人身上讨过便宜吗?在这方面读过书与没有读书没有分别.”

 

我缓缓跌坐.我想起一些人,与我吃早餐,与我吃晚餐,与我吃酒的人.想起那一个人,因为他在我醉洒的时候有一块手帕,我险些托以终生.

 

每人都有每人的弱点."我饿了."之行起来,裸着身,随便抓一件衣服,跟我说:"借一借,我要出去."我让开,她的脚步挞挞远去.太阳菊在黑暗中静静枯萎,我闭上眼,忽然明白什么叫"身外物".从今事事都是身外物.

 

这天晚上我睡得早,翌晨醒来见之行抱着兔,熟睡如婴.我留下字条,说我晚上在饭堂等她吃饭,便出去上课.我没有想到她会来.

 

我坐在近落地门的桌子等她,冬日之暮垂落如死.之行走来,一把长发半束起,毛衣长裤,披着围巾,带着明蓝彩石耳环.她见到我,轻轻笑,我发觉她已长大成一个女人,连笑容也很有分寸.可见得这些书也没有白读.

 

我们点了菜,喝一点啤酒.之行吃得很少,但喝得很多,饭未吃完已是双颊泛红.我们讲起了教社会学的老师,他猝然被校方劝喻提早退休,二人额手称庆,大家齐齐干杯.她说她得了一张模特儿合约.我们都说好.我告诉她我了写好了论文大纲,又申请了去英国的奖学金,而且约见了,大家都很高兴,笑得一团,我有点打酒颤,之行给我披她的围巾.风很大,我紧紧地贴着之行,说:"冷."她便搂着我,一直在校园走.夜很碧蓝,极美,我说:"让我们毕业后搬去一个这样的地方.你出外工作,我在家做功课."她静一下,然后说:"怕你不安于室."我笑:"我安于室的呀,你看我这样瘦,有条件不安于室吗?"她又按一下胸口,说:"这样,我怕我不安于室呢.”

 

大家静了好一阵,之行忽然紧紧地拥我一下,我为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

 

她放开我,便说:"晚了,你快到图书馆收拾吧,我先回了.”

 

我扬一扬手,转身便去.她给我挥手说再见,我骂她发神经,又不是生死离别,我头也不回地去了.



 

回到宿舍,在大厦碰到宿生会会长,见到我,如释重负地拉我:"舍监找你.”

 

我说先放下书嘛,急什么.她说是急事,死拖活拉地推我.

 

我在舍监家的沙发坐下,手中无聊,翻看《突破》,有读者问:"明心,我很烦,不知应该怎办,他离开了我"舍监给我泡了一杯极热的乌龙茶,她是台湾人,操一口极重鼻音的广东话.我双手捂着杯,待她开口.

 

电视开着,光有画面没有声音,舍监的脸一光一暗,一蓝一白,很可怕.她在光影中耽了一阵,才一字一句地说:"我接到投诉,说你和许之行有不正常的关系.”

 

乌龙茶极滚热,灼痛了我的舌尖.我扬起脸看她,不知怎的,我微微地挂一个笑.

 

"大学生不但要有知识,还得品格高尚——”

 

"我不觉得这是低下的事情,许多男女比我们更低下."我看准她的眼.她没有避开,也望着我.

 

"你们这样——是不正常的,这有碍人类文明的发展.社会之所以维系而成一个稳定的制度,全赖自然的人类关系"断断续续的我听不清她的话,我便不再看她,自顾自翻《突破》.明心答:"玲,你这样破坏人家的感情是不对的,但全能的神会原谅你"我吓得忙不迭把《突破》阖上.我怔怔地看没有声音的电视.

 

过了很久很久,我低声说:"为什么要将你们的道德标准加诸我们身上呢,我们又没有妨碍别人."我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只是自己的声音那么低幽,好象有谁在我耳边说这些话,我便警觉地四处张望,但没有人.

 

"舍监."我放下茶杯,说:"只要之行不离开我,我就不离开她."说完我便径自离去,开门.

 

"不过,她今天下午已经答应我迁出宿舍,我亦答应了不将此事公开.我只不过循例征询你吧."她远远地说.我立在门口,我推着门柄,触手生凉."谢谢.”

 

我说.我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轻轻掩上房门而去.

 

我不知道我怎样挣扎回房,那楼梯好长好长的,这是不是雅各的天梯,通往真理之路.我举步艰难,四肢竟像撕碎一般,每一下移动都刺痛我双眼.我掩目,罢了,我自此便盲掉,从今不得见光.

 

房间没锁,走廊有人,我便挺起背,咬牙而进.好之行,一个下午竟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在我床上放了一双簇新艳红的绣花鞋,一个粉红色的美顿芳胸围,我一翻看,她买错了,是32B.我笑了,自家儿说:"是32A,之行,32A,我瘦嘛!”

 

她走后我也搬出了宿舍,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幽暗的小屋.我的生活尤其幽暗,近视益发加深.戴着不合度数的有框眼镜,成天在课室与图书馆间跌跌撞撞.我开始只穿蓝紫与黑.戒了烟.只喝白开水及素食.人家失恋呼天抢地,我只是觉得再平静没有,心如宋明山水,夜来在暗夜里听昆曲,时常踩着自己细碎的脚步声,寂寞如影.抱着我自己,说:"我还有这个."咬着唇,道:"不要流泪.不要埋怨.”

 

我希望成为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凡事都有迹可寻.她也有她的难处.

 

我后来在一份杂志的封面见到了她.丰满的唇与微笑.我却没有掀开杂志.她不过是千万个美丽女子之一,与我认识的之行不一样.后来我在学校的毕业典礼上见到她,学士袍飞扬,她在阳光里微笑,远远地看过来,用手遮住了阳光.太远了,看不清她的笑容有没有改变.我只站着不动,抱着我自己.她身边有一个男子,看来很面熟,仔细一想,原来是那些在杂志上看见的人.之行有她的选择.她离开我,是我不够好之故.但我记得的之行我们是不言好坏的

 

我记得她的旗袍,绣花鞋,她抄我的笔记时那种不甘不驯之气,她轻轻按自己的胸口时的笑靥,她躺在床上看亦舒的懒相.我记得我冷的时候她给我围巾暖我,我得意的时候她用硬币掷我,我冷漠的时候她拉紧我的手说"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记得我记得,我替她束过发,剪过脚甲,为她买了一束太阳菊.我记得我曾热泪盈眶,卡卡地捏自己的喉咙,她便捉着我的手,说:"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我原以为我可以与之行厮守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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