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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透明人

2016-07-19 菡萏 当代作家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住乡下时,每次写东西累了,都会起身,透过爬山虎垂下的枝蔓,望着窗外宁静的湖面。那是大自然最干净的展示与信任,像透明人,亦如一片绿叶的掌纹,不仅有滴碧的青翠,宿夜的雨香,更是每根脉络延伸至大海的深邃与平稳。又如倾城的诗,溪水流过溪水,大海穿于身上。那样温柔的裹挟,轻软的包围,以及漫过发梢流转于肌体漂浮回升的气流和阻力,都将是对生命一种美妙的解读,便可不要这文字丝丝缕缕的羁绊。亦如置身玻璃或水晶墙壁里,无声游走,即便破碎,每个分子亦能折射出自身的光亮。


我们的灵魂不是铁板一块,在幽闭的格子里,切成碎片,冻到冰箱里的,无疑是最黑暗的章节。那些一味说着自己如何的人,并不只是庸俗,而是站在自身狭窄的精神高地上的遐想漫游,这样的高点只适合安放旗帜,而不适合柔软海洋的汇集,那将不是我们最深情的选择。在善恶的罗盘里,我们只祈求离大海的胎音更近一些,那么便可在母体里更深刻地睡眠。
 

莫里亚克说,我们活着只是让罪恶更少些。何其精辟!又有多少人承认自己的罪恶,承认那些睡着了被压缩了尺寸的邪念。生命本是平行的花朵,在不同的路口,由春天一起收割。当我们指责、谩骂、索取、要求,一遍遍问爱还是不爱时;当我们随手泼下快餐面的汤汁,遗下宠物的粪便,以及果皮纸屑时,问过自己凭什么了吗?意识到这离最初的进化仅一步之遥了吗?要知道这些精神的垃圾,物质的垃圾都需人打理,那些能包容我们的,不管是身边的亲人还是陌生人都将是我们的上帝。而上帝是什么?是爱!这也是莫里亚克在第52届文学诺奖的获奖感言标题。




上帝很轻,如羽毛,适合和蒲公英一起去流浪。明火执仗者,必一生大军压境;而能进入神秘殿堂的,多半是悄无声息的幽灵,所以赤脚是贴近大地体温最好的方式。我们常常不知道为什么己不如人,因为我们经常把冷藏的东西,拿出来晾晒。当这些卑微自私的狭窄之光,与时间宽厚的大手相握时,往往会让你精心构造的城池沦陷。所以很多人,在无法清空时,尽量填上羞涩饱满的谷穗,于流金泛香的细微颗粒里,叩开生命的音节。


一场盛大的《草根》落幕了,凡尘俗世的烟火尚没褪尽,文字依旧成为热衷的话题。王迅论文学有五重境界,消遣型的、业余的、概念化的、非功利的、艺术体验性的。也就是进入自由世界,无限趋近上帝的写作。这也是他最近讲座的主题。上帝即爱,写作是无限趋于爱的过程,这样的解读已近完美,但不够。闲聊时,我对他说,写作的最高境界不是趋于上帝,而是“我在上帝心中”。“是无所欲,也无所求,是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为,在爱里一切都足够了。当你付出爱时,不要说上帝在我心中,而应说我在上帝心中。”当然这话不是我说的,纪伯伦,一个我一直会喜欢下去的,特立独行,有着灵蛇之光,并能击破诸多黑暗的人。尽管原文逻辑于爱,却适合一切伟大的行走和体验。

         

我见过最好的散文写作者,不在一些隆重的场合,文字于之只是水涂蜡染的枝叶,每天在自己的湖泊里平静盛开。我见过最好的诗人不在报刊上,行文走笔,既有旧诗的韵律,又有新诗的灵光微线,石破惊天。我见过一生不卖一文的人,既可撰严谨的博士论文,又可掬孩童之乐,一切皆出自然。尽管我们搭乘的火车不同,但并不妨碍彼此致意,他们永远是我尊贵的客人。




文字于我亦是孤独的旅行,是于时光漫长琐碎的对话,是皴染生命细致纹理的方式,更是趟过自身河流的行为艺术,需要一点一点地储备和发现。就像我无意中捡到的一个陶罐,挖了株兰栽了进去,有天早晨,忽然发现它竟开了几朵粉色的小花。因喜欢,我就从这抱到那,从那抱到这。在飘忽的移动中,我希望能发现生命存在的连贯性和完整性,并试图破解蝌蚪书写于清水的自由姿态。文字有多神圣就有多卑微,仅是我们钟情于日常朴素生活的养分,再好的代码,无非让我们活得更好些,这是我坚信的。

 

瑞士给莫言的颁奖词开篇写道:“他撕下了程式化的宣传海报,让个人在芸芸众生中凸显出来。”并说他是了不起的自然叙述者,爱与邪恶呈现了超自然的比例,在他的笔下,许多人物得到赤裸裸地描写。可见只有当一个人脱离了程序化的思维,双手擎满自己的火种,才能走过太阳的沟壑,月亮的河岸,山川的内心,与河流一起抵达。

《剥洋葱》是君特·格拉斯78岁写的回忆录。他说:“我累了,只有回忆能让我保持清醒。回忆就像洋葱,每剥掉一层都会露出一些早已忘却的事情,层层剥落间,泪湿衣襟。”这位深情的老人,于晚年自揭了隐瞒了六十年的党卫军秘密。在书桌旁,平静优雅地撕开了美化浓缩了的外皮,并清理了内膜所有的垃圾,精赤地让清水穿身而过。他回归了一个孩童的本质,任外界大声争吵。当质疑的钟声敲落,人们却给与了他最大理解和更高的尊重,他依旧是道德的指南针,这便是透明的魅力所在。




喜欢老太太,头发雪白雪白的那种,在不同的场合与之搭讪。公交,面馆,老南门的樱花大道旁。这不是善良,是羡慕。我知道她们一直在那等我,是我的将来。而当我满头暮年白云长跪时,一定不如她们,也许会瘫。会不会也轻如羽毛,有人推着去夕阳里,听金色的小提琴在遥远海岸响起,那是个谜,生命彼此并不想过多牵累,这是我要说的。


一次在公交上,一个84岁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就那么笔直地坐着,她说她一个人过,儿子在荆州,姑娘在武汉,每次自己搭车去看他们。她说她是个工人,40岁头发就白了,一次没染过。但真的很风度。

一次在面馆,春节刚过,马路上飘着细雨,一位九十的老太太颤颤巍巍端着一碗大连面,朝我走来,拐杖和菜兜子靠在桌边。她说儿子在外地,每年回来一次,她赶早出来买点小菜,儿子媳妇尚没起床,需十点。我像气泡样坐在她的对面,听她唠叨,再目送她离开。我喜欢这些生动真实的细节片段,不用剥洋葱,已是泪水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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