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那只红苹果

2016-07-28 安静 当代作家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初冬的一天,我终于争取到出差A市的机会,以便约见那个神秘的高三女孩海依。我曾电话询问过她,但她欲言又止,也许她不习惯隔空交流。她给我们杂志的来信中写有详细地址,在A市办完事后我买了一份地图,按图索骥找到了这所地处县城的省级示范高中,又凭借《青春季》的记者证走进了校门。


还不到放学时间,我在校园中徘徊。下过一夜雨,雨丝还在飘。教学楼前的西马路上落着一些紫槐的枯叶,被无数只脚踩过,粘了泥污,躺在水泥路面浅浅的水洼里。花圃里,三叶草依旧翠绿,有树的地方,一片翠色上便铺着金黄或红黄的叶子。抬头,楼顶“尚学养性,奠基人生”几个红色大字分外夺目。这时,一阵齐声诵读声从教学楼里传出,扑面而来的便是青春的热浪。  


下课了,按照约定,我来到花园小径旁那块“学达性天”的大石前。在潮动的校服流减弱后,一个文气瘦弱的女孩匆匆跑来。“丁老师!”——正是海依。她低扎着一只马尾,头发上蓬着一些雨雾,手里提着一只纸袋,由于跑步,苍白的脸上泛着几丝红晕,眼里满是惊喜:“您真是丁老师?!宿舍不许外人进入,我回去拿了些东西才赶来。”听着她的喘息声,我笑着:“啊,没事的。出差路过,顺便看看你。走,丁老师请你吃饭。”“啊!请我吃饭!”她迟疑了一下,“应该我请丁老师的,我带钱了。”说着,还用手拍拍校服衣袋。我仍笑:“好啊,等你工作以后,一定请我。今天让丁老师请,可以吗?”海依放下手,忽闪着一双潜着一股忧郁气息的黑亮眸子,有些矜持地点了头。  




在附近一家餐厅最里边靠窗的位置就座,点完菜,我笑看着海依:“最近好吗?”海依低着头:“有点恍恍惚惚。中期考试考了年级八百多名。”见海依不安,我小心地问:“你心里好像装着太多的东西,没有一个朋友可分享吗?那,能讲给丁老师吗?”海依抬头,目光中闪过一丝热切,顷刻她又咬唇低下头去:“其实高一时有一个朋友的,我把她弄丢了……”


原来,小学三年级时,由于一场变故,海依的妈妈很少说话了,显得有点痴呆,海依便时时被周围孩子欺负。上下学路上,常有一群孩子嘻哈着朝海依起哄:“有爸就像没爸,有妈像个傻瓜!……”


那年冬天,路旁冬灌的渠水一路向东哗哗哗地欢歌,渠岸北边是大路。在一处一米多高的跌水上方,横空一条水泥灌盖小渠南北通过,渠岸北边路上就有了小小的石拱。跌水处水势如注,水声轰响,激起无数水花,悬空的水泥渠底结了一排排的冰锥。冰锥儿白晃晃的身子,尖尖的头儿,太阳一照,犹如一根根亮晶晶的钻头。跌水下游十几米处的南边是一条回村的小路,渠上有一架小小的石板桥,连通到渠的北岸。


由于冰锥的诱惑,孩子们就七嘴八舌地商量:有人去捡石块砖块,有人负责去砸冰锥,有人趴在石板桥的下游从水里捞冰锥。分派任务时,孩子们谁也不愿意去捞冰锥。看到经过小桥的海依后,孩子们一下子挤眉弄眼开来。一个胖墩男孩子带头,手插腰拦在小桥中央,仰头喝住海依:“嗨,要从此桥过,得凭捞冰锥儿的本事了!”其他孩子随声附和。海依瞅瞅那群孩子,只好答应。


孩子们吵吵嚷嚷地开始了行动。随着“一二三走”声落,砖石块飞起,随之就有清脆的“咔嚓咔嚓”声响起,冰锥嗵嗵嗵地纷纷掉进水里,在跌水池里翻腾几下,漂了过来。孩子们减起来,海依早趴在石板上,伸长胳膊,费力地一点点挪动身子前倾,可惜,海依够不到水面。一个冰锥溜掉了,又一个溜掉了。这时,孩子们猫腰齐声喊起“加油”,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将冬日的寒气熏烤,海依心里热烘烘的,感觉自己被大家接纳了一样。于是她又猛地再向前挪动身子。这一下,就翻进了冰冷的渠水里。海依大喊起来,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等几个路人赶上把海依捞上来后,海依已被冲了几十米远,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从那以后,海依便远远躲着那群孩子了。直到后来的中考,她以优异的成绩被这所高中录取,离开老家来到了县城求学。同桌小曼,是这时候走进海依生活的。小曼开朗活泼,父亲是这所高中的教师。



  

开学不久后的一个周末,海依换下一堆衣服,准备清洗,突然极想奶奶,归心似箭,如何也难收起,便匆匆团了衣服丢下,回家去了。星期天下午返校时,衣物已被清洗干净,整齐地叠放在宿舍床头。舍友告诉她,小曼来过,看见她盆中的衣物,便拿回家去了。那一刻,海依的眼睛热了,觉得小曼特别亲近。

  

天渐渐冷了,冬雪很快飘下来了。第一个离家的冬天,被窝似乎特别冷,海依感冒了。恰逢生理期,她肚痛的毛病又犯了。那个晚自习后,小曼抱着一床被子,来到海依的宿舍。她把被子放到海依下铺,变戏法一样从被子里摸出一只热乎乎的暖袋,笑嘻嘻地递上来说,我家来客人了,跟宿管阿姨走后门了,晚上跟你挤行不?海依连连点头。这一挤,就是一个温暖的冬天。


海依开始对小曼讲自己的身世。当初父母都是教师,妈妈刚毕业,清纯漂亮,爸爸就天天给妈妈写诗,写啊写,后来他们就结婚了。再后来,海依出生了。海依的家乡有大片大片的苹果园,每年都有许多外地客商来收购苹果。爸爸认识了几个苹果客商,便辞职离开了学校去做苹果代办,四下里跑,把几亩果园留给妈妈和爷爷奶奶。


爷爷摔伤腿就在海依三年级的那个春天快来的时候。爷爷被村里人拉回来后一直黑着脸,只说骑自行车去县城,回来时掉进了路旁的阴沟里。村里人走后,爷爷就冲着奶奶大骂爸爸“王八蛋”什么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妈妈除了去学校上课外,屋里屋外的活全包揽了。


春天里,果乡一片花海。满树长出粉红色的花骨朵时,已有清幽的花香四溢,惹来蜜蜂嗡嗡嗡地四处盘旋。直到花骨朵怒放成一树一树粉白色的花,再长成绿色的果实,最后膨胀成一个个水灵红艳的精灵笑在枝头,园中都有妈妈忙碌的身影和飘飞的笑语,只有爷爷常常背着妈妈唉声叹气,狠骂爸爸王八蛋,不成器的东西。


爸爸再回来的时候,已到了苹果收获的季节。同爸爸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爷爷拿了拐杖,追着爸爸满院子地打,连那女人也不放过。女人之后再没踏进家门,爸爸也更少回家了。妈妈当时只张大了眼,哆嗦着嘴唇却最终没说出一句话,后来,就很少说话了。六年级时,妈妈自杀了,爸爸被爷爷赶出了家门,海依在老家跟爷爷奶奶生活......


小曼听完后,给了海依一个紧紧的拥抱。像风雨飘揺中的小船,被人牵引靠岸;像关闭已久的小屋被打开,束束阳光一下子穿门过窗。海依的心顷刻间亮堂起来,世界也变得缤纷多彩,她心里想着要和小曼成为永远的朋友。

  



春天又悄悄地来了,又是果乡花开时。看着这熟悉的一切,海依想起了妈妈,突然有了灵感,她想要送小曼一个与众不同的礼物——等苹果长成小拳头大小时,海依要用毛笔写下好多字,再用小剪刀认真地剪下来,贴到精心选中的苹果上,等到秋天,揭下贴上去的字纸,苹果上就变魔术一样长出各样文字来,她要把最好的苹果送给小曼。很长一段时间里,那种炉火一样温暖的希望让海依神采奕奕。


看着海依此刻兴奋的样子,我完全可以想象海依那时的心情。她说当时还写了一首关于苹果的小诗《妈妈的果树》,便很投入地背诵给我听:


“妈妈的果树

与黄土缠绵悱恻

整整四个春秋

只有妈妈最懂其中的酸涩

渴了,引入清冽的醴水

饿了,一车车运来那有机肥

烈日下,钢锄起落

杂草收了蔓延的魔腿

寒风里,银剪飞舞

无益的枝杈纷纷下坠

黄土地,把丰沛的营养

输送到果树的每一个部位

第五个春天来到

惠风细雨春阳里

果树娇羞地

抖开一袭粉色的衣

笑开了妈妈红红的脸

拣那花儿的精魂留下

黄土拉开厚热的胸膛

揽住那纷洒的花雨

青色的小果果

住进蝉翼般的膜袋

成为黄土与果树幸福的守候

膨胀,水灵,红润

终于一个个精灵笑在了枝头

我也要作一棵果树

扎根在家乡的黄土

呈出红红的果儿

献给四方的宾朋”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饭菜,我让海依先吃饭。看她小心的样子,劝她多吃,她终于埋头大胆吃饭。过了一会儿,海依抬头笑看正给她夹菜的我:“丁老师,你看,要浪费了,我真的吃饱了。”我恍然大悟:“吃饱了咱就别吃了啊!”海依接过我递上的纸巾,不好意思地笑了。看她粘拭着嘴巴,我便问:“那你的苹果送出去了吗?”海依摇摇头。  


就在海依对生活充满热望时,班里有人悄悄议论海依的家庭,小曼又交了几个好朋友。每每看到小曼和别人笑成一团的时候,海依心里就隐隐作痛,她怀疑一切与小曼有关。于是,海依开始琢磨小曼的一颦一笑,似乎小曼的每一个表情下都有一双嘲笑的眼睛盯着她。知道小曼开始给班里好几个同学借阅她父亲的藏书,海依便怀着试探之心,也启齿向小曼借阅某一本文学名著。后来小曼说那本书父亲叮咛不外借的,问能换别的吗。最终书不曾带来。海依默默地哭了,有些茫然失措,她觉得小曼越来越遥远。小曼似乎热情依旧,可海依再没有勇气面对小曼的目光了。她除了微笑之外,只是沉默。她再也不主动向小曼讲一些见闻,不再对着小曼欢笑不止。


说到这里,海依沉默了。我试探着问:“是小曼讲出你家变故的吗?”海依狠摇着头,泪漫了出来,声音变得很低:“还没等到苹果收获,高一暑假里,小曼爸爸突然被调到市里一所高中去了,仓促间也办了小曼转学手续。8月31日那天,小曼在邮局附近的十字,被一个酒驾的闯红灯的司机撞了,还没被送到医院就……”她双手捂住了脸。过了一会儿,她抹一把泪,从带来的纸袋里掏出一只黑皮笔记本,又从夹页中取出两封信递到我手里,便伏桌低泣起来。我拿起了第一封信。




 “海依:   


        你好。第一次给你写信,以后会常常写信给你。糟糕,还没写几个字就开始想念了!嘿嘿!本打算暑假去看你家苹果园,可惜没去成。等国庆假,去帮你家摘大苹果,到时候我吃不了兜着走。哈哈,你笑了吗?我知道,自从班里有你家的流言后,你就很少笑了。幸好,你还对我微笑。但是你很少对我说话了,你不知道,我好难过滴!嘻嘻,骗你的。我知道你心里的疼痛,我不怪你。我向和传话最凶的那几个女生了解,才知道她们无意中在老师办公室偷看了你写的贫困申请。放心,她们没办借书卡,我给她们借了我爸好多书,她们答应不乱说了。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报到那天,我和我爸经过“学达性天”那块大石旁。你背着书包,一只手拖着一只老式行李箱,上面压着被褥,另一只手的大塑料袋里是盆子热水瓶等日用品。我上前一问,哈哈竟是同班,真是缘分啊!我还让我爸用手机给咱俩照了一张相。今天我让我爸把咱们的相片打印了两张,送你一张。还有,记得你向我借的那本书吗?可惜在我爸的禁借书列。哈哈,你可真能看书,图书馆给老师借的书目里都没有。没关系,我买了一本新的寄给你,算作我们高一生活的纪念。


想起明天的教室里,再没有同桌的你,哎,不说了。以后你要常笑,多跟同学们交往,你要明白,父母的活法左右不了我们的未来。


啰里啰嗦说这么多了,刹车。 最后再说一句:还是想你,哈哈哈。                                                                                                       

                    永远的朋友 :小曼                                                                         

                                       8月31日”


看着落款,8月31日,我吃惊不小。这么说来,小曼寄完信就被车撞了!看着抽噎的海依,我忍不住问:“你带照片了吗?”海依缓缓起身,展开笔记本,一张照片被别在剪了四个斜口的扉页上。一个红衣少女稍微偏头挨向抿嘴微笑的海依,那是小曼。齐颈短发黑亮柔顺,鸭蛋脸盘红润白皙,一双盛满笑的眼睛看着我。她嘴角上扬,露出一排洁白细密的牙齿,好像在跟我打招呼:嘿,阿姨好!这个女孩子在我心底生根发芽了,长成一朵明媚的小花,轻轻地撩拨着我的心弦。


我把笔记本还给海依,拿起另一封信,这封信是海依写给小曼的。


“小曼:


      你还好吗?原谅我一年多了才给你回信。你悄悄地走了,带走了天边的红日,留给我漫漫延展的时光。也好,在独啜苦酒的路上,我一天天熟稔着悲伤的模样。秋叶飘零了,空中飞舞的枯黄是悲伤;雪花轻扬了,天地铺展的惨白是悲伤;春花灿烂了,绽放出的一派鲜妍是悲伤;夏虫嘶鸣了,吟啸出的满城聒噪是悲伤。悲伤像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我的天地。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你走了,含着笑,笑出了我满眶的眼泪。还记得我每次肚痛的毛病吗?那一次上我最喜欢的语文课时,从一清早就开始折磨我的肚痛开始加重,我双手摁肚趴在了课桌上。剧痛,冷汗,心悸,头晕,眼部痉挛,一分钟,两分钟……我漫漫地煎熬着……终于,疼痛渐渐减轻,冷汗粘湿了发际周围的头发,我知道自己的脸色是怕人的煞白,不敢抬头。这时我开始担心:老师会不会责怪我无视她无视课堂纪律?我期盼老师责怪一声给我解释的机会。可是,老师没有,直到下课铃响,老师都没有,她径直走出了教室!课间的教室一片嘈杂,没有人注意我。这时,肚痛时强忍的泪汹涌而出,浸湿了课本,我又想起了你,想起每次肚痛时你火急火燎给我灌热水袋的情形。我第一次逃课了……

现在,高三了。教学楼里到处弥漫着大战前的火药味,教室里也贴了各种励志标语:“高三不搏一生白活,高三不累人生无味”,“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考过高富帅,战胜官二代”……我的脑袋到了爆裂的临界点了,焦灼而不知所措,根本静不下心学习,有时莫名地感到害怕,有坠入深渊的感觉。我想起了去世的母亲,记忆的碎片开始重组。我想象着母亲知道父亲在外有了女人后的哭泣,父亲的暴躁,母亲后来的沉默。我开始恨父亲,恨父亲把母亲仅有的安全感抽干,让母亲孤独无依,甚至不给母亲发泄心中委屈的机会。

……”



  

看着陷入痛苦中,脸正伏在两臂间的海依,我试图化解她对父亲的怨恨,说:“父母间再有矛盾,父亲应该还是爱你的,你该劝爷爷让父亲回到你们身边。”海依抬起头,泪眼里满是坚定:“不,父亲对我们根本就没有爱,后来一直鄙视母亲,对我也只有冷漠。我清楚地记得四年级时,有一次父亲带我去县城接住院的母亲回家。我们一起下楼梯时,母亲不小心脚下一滑,摔坐在楼梯上,后背狠狠地蹭在了楼梯沿上,母亲忍不住'啊'了一声。当时我紧随父亲走在前面,父亲听到母亲的声响,回头瞥过嫌恶的眼神,嘴里还发出哼声,然后回头照走。我转身去扶母亲,这母亲竟一把把我推到一边,我的脑袋碰到了墙上,我也跌坐在台阶上,一下子放声大哭,父亲连头都不回一下。我当时心里满是愤怒,最恨的还是母亲推了我。”


海依顿了一下,红肿着眼睛看向外面雨后阴晦的街道,望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又说:“我现在才明白,后来母亲的精神已经萎靡透了,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地迁怒于我。母亲从小长在孤儿院,她没有别的亲人,那时只有我才能走进母亲孤独的内心。可惜我小不懂事,那次被母亲推了一下后更是躲着母亲,连她精神稍济时叫我我也要跑开,就是她生命最后的一段日子,我都不曾亲近母亲,甚至在她出事的那天。


“那一次父亲酒醉后回家,进房间后就乱砸东西,不巧翻出了一封母亲没来得及封口和写信封的信。父亲要拆,母亲就扑过去抢。父亲见母亲那样,起了疑心。他躲过母亲,身子晃晃荡荡,嘴里结结巴巴地说:‘好啊,有相好的了吧,这样咱们——咱们才能扯平,你心里——心里才平衡些。我不稀罕——不稀罕,你写给谁,我——我把它——烧掉,对,烧掉。’说着,父亲掏出打火机,连同信封一起点着了。母亲又去抢,被父亲一拳打在太阳穴处,母亲倒在地上。看着父亲一只手高高地举着燃烧的信,母亲声嘶力竭地叫喊。后来爷爷奶奶冲进了屋,爷爷抢下燃烧的信,踩灭火,把信拿起,信只剩下一个角了,还看得出是写给我的。母亲神情恍惚,喊着:‘给海依十八岁生日看的,谁也别看,别看,别烧!’奶奶去搀妈妈,我躲在奶奶身后。母亲招手叫我,我还是不敢靠近母亲。母亲开始号啕,那是我记忆里母亲哭得最凶的一回。记得后来爷爷扇了爸爸一个耳光。爸爸哈哈笑着,倒在炕上就睡过去了,一会儿呼噜声就响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妈妈就出事了,家里一片忙乱。母亲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刺耳的声音渐渐消逝了,我一个人还远远地躲在墙角,无声地流泪,眼前全是母亲被血染红的手腕。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害怕。现在,我常常看到母亲柔柔的目光和朝我伸出的手臂,我能真真切切地感到她的抚摸。我也常常听得到小曼的声音,是她悦耳的歌声,是她清脆的笑声。她们在召唤我。”




海依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她沉浸在了自己的臆想中。我用手轻轻点点她,她才回过神来,浅笑了一下:“丁老师,刚才我又看到她们了。看不到她们的时候,我会写一点点诗歌。”说着,海依翻开那只黑皮笔记本,递到我手里。我一页页地翻看,很清秀的笔迹写着一首首小诗:

母亲河

在弯月的夜里

从心坎上

缓缓 缓缓漫起

 

风儿吻过

母亲坐在弯月一头

对着月下小屋

轻轻 轻轻呢喃

 

不知

是小河流上了天

还是

月亮跌进了小河

 

母亲河

弯月的夜里

在心坎上

一遍 一遍摩挲

                 ——《母亲河》

 

抑郁有时会像发霉的空气

无孔不入地四处侵弥

又像叶尖的水珠滴落在湖面

漾起涟漪一圈又一圈

烟迷津渡,雾失楼台

天地间一朵浮萍兀自盛开

 

纵使文字和着心灵舞蹈

也难有杨柳细风催开桃花俏笑

一片广袤大地

都是陈腐的气息

那个迷人的地方啊天堂

才能让我的身心虔诚神往

                           ——《抑郁》


看着看着,我的心一阵阵发紧。抬头间,海依正看着我,眼神里是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少有的冷静。我突然觉得词穷,因为语言此刻真是一无用处。我过去搂住海依的肩,给她本该有的妈妈的依靠。我能感觉到海依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我臂弯里靠拢。我心上生出一股揪心的疼痛。是的,我的女儿正是海依这个年龄啊!像给女儿小时候讲童话故事一样,我和海依聊起我采访过的那些遭遇悲伤又阳光励志的青少年。


看着快到上课时间,我和海依走出餐厅,一路上,我搂着海依的肩,海依也挽着我的胳膊,把头紧紧地贴近。想到我们的《青春季》,我的肩头沉甸甸的,觉得有好多事要做,好多人要找。我知道,我要去私下里找海依的老师;我知道下次来,我要带那个最棒的心理医生朋友......


走到学校门口,海依这才放开我的胳膊,小心地拉开她带来的那只纸袋,取出一个圆东西。一层层包装纸展开后,一只鲜红的苹果映入眼帘,苹果上“长”着两个字------心音。她小心地捧起那只苹果,真诚地看着我:“丁老师,今年我又让苹果长字了,可是能送谁呢?就送给你,行吗?”我的心怦怦地跳动,这哪里只是一只苹果啊?我接过那只鲜红的苹果,像捧住了美玉,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摔碎了它。


上课预备铃已响起,海依拉着我的手跟我道别,黑漆漆的眼睛里装满不舍。我看着她的眼睛:“海依,丁老师很喜欢这只苹果,喜欢听你的故事,喜欢你让苹果长字。以后想妈妈了,想小曼了,给丁老师写信或者打电话,啊?”


海依松开我的手,说完“再见”,只抿嘴微笑,向学校跑去。法国梧桐大道上,她边跑步边回头朝我微笑招手,踩到水洼里也全然不顾。望着她单薄的身影,我仿佛看见寒冬里一只失群的雏燕。我沉沉地举起那只红苹果,朝她不断挥动......



作者简介

安静,陕西省礼泉县第一中学语文教师,课余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思考,喜欢文字。有文章散见于报刊和微信平台


猜你喜欢: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