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穿过玉米地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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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记性越来越差,眼前的事,一转头就忘了,遥远的儿时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母亲节前夕,我去看她,她突然说:“玉米甩红缨了吧?”
天还没到芒种,麦子才刚刚修穗儿,割了麦子,农民们才踩着麦茬点播玉米呢。但是,母亲常常这样不知季节不知白昼黑夜地突发奇言。比如,今天,她说:“两边的玉米甩着红缨,中间窄窄的土路,路堰上的草疯长着,快把路面盖完了。马踩在垫着青草的路面上,蹄声一点都不脆。它跑得很快,玉米就唰唰地往身后倒去,跑哇,跑哇,一直是玉米,玉米。我在舅的怀里,他一只手抓缰绳,一只手揽着我。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裳襟……我就是这样从玉米地里来到刘家的。”
母亲是做保长的舅爷从山北南寺村一户梁姓人家抱来,送给外婆养的。那年是1943年,母亲才两岁半。她竟奇迹般地记得在玉米地里穿梭的情景。
外婆姓王,名忍,舅爷当然也姓王,她们只有姐弟二人,在县城西郊寺湾村长大。外婆嫁进了县城东街的大户刘家,成了三少爷刘成贞的娘子。外婆模样儿美丽,人又干净讲究,是全城闻名的标致人儿。在我的记忆里,小脚的外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上午,坐在院里的桐树下,就着阳光,梳理一头长发,齐根儿扎一条黑油绳,头发一圈圈挽起,成一个圆圆的发髻,套上发网,插上U形银发簪。然后捡净身上和地上的落发,盘做一团,塞到厨房南墙的墙缝里。隔上一段儿时间,马道上镗锣当当响起,孩子们就奔走欢叫:“换‘糖鸡食’的来了。”外婆就掏出一团团头发,给我拿去换一个“猴儿上树”,或者“黄鼠狼拉鸡”,看够了玩腻了,放在嘴里吃得啧啧有声。
外婆的少奶奶日子刚过没多久,那一年秋天的黄昏,“刀客”打进城门,祖外爷带着四个儿子一起逃到北城门外的凤凰山半坡,玉米刚收,玉米杆都捆成捆儿在地里倒着,夕阳下,城里家中的上切便看得一清二楚。眼看着刀客翻墙入院,又抢又砸。年轻气盛的四外爷跳着脚骂,那情状被院里的刀客看到,一阵狞笑,抽出灶下还燃着的木柴棒,吹一吹,举向了砖木结构的房檐,房子一起火,火借风势,一下子,半条东马道就成了火海。诺大的家业,堆了两进院的好木材,全化为灰烬。祖外爷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吐血晕倒,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四外爷为躲刀客报复,也为了复仇,加入了镇嵩军,后来收编到国民党部队,失去联系。大外爷和二外爷是怎么死的,没人提起,母亲被收养到刘家时,还有一个大伯母,一直和他们一起生活到去世。
有一年,从台湾寄来一封信给外爷,母亲上小学没回来,不识字又耳聋的大伯母听不懂邮差说的外爷的大名,说没有这个人,让人把信退走了。自此,一点音讯也没有了。
外婆一生没有生育,是因为外爷抽鸦片、喝酒,还赌博。尽管他是个一等一的好木匠,在一片废墟上很快建起一个新家,靠着一门祖传手艺做工、收徒,收入不菲,祖上的田产加上早年放出的帐也不在少数,但是,耽不起他那些高贵爱好,家境很快就潦倒了,一座三进的大宅第,变成了大杂院。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小户人家中被娇宠着长大,读书。1947年县城解放时,在山北做保长的舅爷被捕,当时公安的前身叫“司法科”,老百姓谐音叫“死吧科”,就在外婆家隔壁。高墙、岗楼、哨卡,常人无法靠近。母亲每天从厚重的大红门上开出的小门进去,给舅爷送两次饭。不久,舅爷就被“镇压”了。外婆姐弟情深,自此落下沉疴,病恹恹再无出过大门。母亲初中毕业,考上了郑州煤炭地质学校,家境尽管不好,外婆又舍不得她离开哭了一场又一场,外爷还是高兴地送她去上学。那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头一年,除了想家就是饿。第二年学校一公布愿意回家的可以办手续回家,等情况允许再来上学。母亲便带着一纸证明回到县里,进生产队务农。三年后,县里成立地质探矿队,找到母亲,她便加入地质队,,辗转于付店、王坪、靳村,几年间搜集了大量地质矿藏资料。地质队撤回,人员编入轻工业局时,队长让小姨子顶了母亲的名额,告诉母亲先回家,听候通知,这一等便是一生。
不久外爷得肺结核去世,留下新债旧债、两间旧瓦房和多病的外婆。昔日的赌朋毒友全不上门,徒弟也树倒猢猻散。求借无门,因为住得离县医院近,外婆和母亲靠给医院洗被单的微薄收入还清债务,艰苦度日。当时东街大队办夜校扫盲,母亲成了夜校老师,每晚可挣三分工分。男劳力全日工分是八分。但夜校不是天天办,家里依然很穷。幸运的是,东街大队成立小学,母亲去教书,一教多年,慢慢地,母女二人生活好转,而母亲就成了二十七岁的大龄青年。在那个做上门女婿相当于“丧权辱国”的年代,父母双亡的父亲进入了这个家庭。在两间瓦屋旁又接了一间,将东西搬到一起,添置一床新被褥,便成了家。一年后我就在这个小屋里出生了。父亲那年是三十三岁。这个半个多世纪没有婴儿哭声的冢庭,对这个带来生机与希望的女婴,爱如珍宝。一直到两年半后,第二个女婴的出生,我都独享其宠。父亲常常在下班后,不顾做工劳累先抱一抱我。
尽管父亲上下班都急急赶回帮母亲做些农活,体弱小脚的外婆在家里帮忙看着我和妹妹,母亲还是顾得了教学,顾不上地里的收成。生产队分粮食,一家家过完秤,堆放田间场地上。每家都忙着把自己家的装袋拉回家。母亲放了学才能拉车挑担赶过去。不久,外婆一次重病后,腿脚开始不灵便,需拄杖而行。母亲也怀了我的三妹,她艰难地舍弃了热爱着的教学工作,回到生产队。白天上工,晚上,为人代写书信、剪衣服、绞鞋样。
父亲的厂里处理一批缝纫机,母亲得到了一台,老式的,不能把机头折到机箱里。母亲为它做了个布罩子。从此,这台缝纫机一直伴着母亲做手工。除了给全家人做衣服,母亲还给队里的人做,人家把工分从自己记工本里扣出,转到她的本子上。
那时候母亲还做着生产队的保管加出纳,她的帐总是理得清清楚楚。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土地承包到户,人们的生活飞速变化。四十多岁便提前退休的父亲承包农机修理门市部,母亲便交了生产队的帐本,夫妻搭档,很快成了“万元户”。
母亲会剪纸,会绣花儿,会织毛衣,凡是当时流行的,她都会变着花样,又省着钱为我们做。我才几岁就会模仿着她做各种手工,也跟着她和父亲读了很多书。在邻里同龄伙伴接连缀学,小小年纪就做工赚到钱时,惜金如命的母亲,从来没有说过让我缀学打工。读完高中上大学,做文化人,这是母亲为我设计的路,并支持我走下去。初二时,我为考戏校,向她哭求多天,甚至绝食相逼,终是拗不过她,好好上学读书了。
时代和命运的波涛把母亲冲击到哪儿,她就随遇而安。她这一生的几次抉择,让我和小妹引为教训,从她的教训里得些相反的决定,她便尽自己的力量帮我们抗争。
母亲是外婆抱养的独生女,舅爷死后,舅婆带着表姨改嫁他乡。母亲连表姊妹都没有。后来又生了我们三个女孩子,一切都得靠自己像男人一样去拼,也就不把我们当女孩一样娇养,特别是对我这个长女,什么重活都要我亲历亲为,不能有半点偷懒推脱。富家出身又极讲究的小脚外婆却是细致挑剔的,礼节规矩,训得我手脚没处放。母亲要像男人一样下地干活,还要开会,还要给别人做手工活,不能像其他妇女一样一日三餐做饭。外婆腿脚不便,一手扶凳子一手拄杖,站在厨房门口,指点我蒸馍、擀面条、包饺子。我的童年虽然在她们的爱里浸泡着,也在她们的严责严教中挣扎着,我深爱着她们,又常常畏惧。那些成长的年代,我时刻期盼着逃出那个家庭。我读书,把自己沉浸到另一个精神的世界,除了自身对文学的热爱,也有许多成份是为了躲避现实。如今,外婆训导的那些厨艺和讲究,母亲留给我的勤劳与坚韧的精神,都成了弥足珍贵的习惯与性格,融进我的血液中。感谢母亲!
外爷去世后,外婆一直与年方十八的母亲相依为命,她特别怕失去女儿。在我小时候,南寺村曾有好事的老者名叫“老团”,找到母亲,说她还有一个弟弟在世。外婆得了风声,坚决不同意认亲。母亲虽偷偷和小舅见过面,终不敢公开。小舅来县城学习油漆雕花,偷偷住在我家“下屋”十天。他每天下课来到我家,吃了饭,便去集训。母亲做好饭,我先端给上屋的外婆,再端给下屋的他。一次外婆悄悄问我:“你知道‘下屋’那人是谁吗?”是谁?我真没想,只隐隐知道他是我家特殊的客人。外婆说:“那是你舅,你妈的弟弟。”我没有舅舅的概念,一个陌生的,温和少言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拿个本子,用铅笔练习设计图案。我端饭给他。仅此而已。外婆去世时,孤独悲痛的母亲说起还有一个弟弟,来过我家,外婆不知道。我告诉她,外婆是知道的,故做不知而已。母亲便又大哭起来。
舅舅后来逢年过节会来看望母亲,他也只有这一个亲人了。母亲当时只知亲娘家姓梁,因家穷把她送人了。后来,南寺村的人说梁家并不穷,人也都很灵醒,只是都很厚道朴实。亲外婆生了两男两女,大舅和大姨比妈和小舅大许多。
在1995年6月版的《汝阳县志》上,第706页,《人物表》的《革命烈士英名录》中,有一位梁景玉烈士,就是我大舅。据记载,他1926年5月生于陶营乡南寺村,1948年7月参加革命,1949年9月,在陶营乡小北西村牺牲,当时身份是“伊阳县公安局大安派出所工作员”。据村人说,大舅驻进匪情严重的小北西,进行清匪缴枪工作。夜间驻守村中值班,被匪徒设计枪杀,布置成佩枪走火的现场。案子很快破了,匪徒落网,大舅被授予烈士称号。遗霜改嫁不知所终。大姨当时也是很标致能干的姑娘,嫁给邻村杮园村一户殷实人家。姨夫是独子,还有一众六个姐妹。婆婆加上六个姑子住在一个屋檐下,性子憨厚温和、模样柔美的大姨,常常被欺负折磨。加上第一胎生个女儿,尽管后来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依然处处受气。姨夫又不知体贴。究竟是她自己心情不畅抑郁自杀了,还是与一帮恶姑子口角,被打失手而亡,现在也无从追究。当时妇女运动正盛,那恶婆婆、恶姑子、恶丈夫家庭虐待确确实实,成了批斗对象。多少年后,我也成了那个村的媳妇,婆婆带我回老家探亲,指村口晒暖儿的老头说是我大姨父,名叫企旺,我想起那些往事,替大姨不平,摇头不认。
既然亲外婆家不穷,四个孩子,也不算多,当年为什么把排行老三的女孩儿托付舅爷王保长,带给外婆抚养呢?知情人都故去了,成了永远的秘密。
母亲记性越来越不好,那是阿尔茨海默症,许多许多事都忘了,却分毫不差地认得我。她忘了曾是大学生的身份,忘了去争取那份不该失去的工作和待遇,忘了纷绕的矛盾,忘了与人争地界,和人争义气,忘了田宅、金钱,也忘了逝去再也回不来的亲人们……只记得最亲的人,只想开心的事,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母亲如今的脸上,消失了暴躁之象,多了慈祥之态。我自小对她的惧怕与逆反便也消去了。陪着她和小外甥女闲话逗趣,最最放松快乐。
母亲记得玉米,在她的记忆中是从玉米地间的路上骑马而来,马往前奔,玉米唰唰后退。有明晰记忆的年龄之前,一个决定她命运的场景永远印记在她的脑子里。在我的记忆中,来自玉米地的母亲穿着细细黑白格的长袖上衣,乌黑浓密的短发卡在脑后,她将化肥倒在筐子里,教我一棵玉米根抓一小把,我在前面施肥,她在后面用锄挖土盖上;她带着我和妹妹在玉米地里掰穗,夕阳照在她脸上,脸色彤红,淌着汗珠。晚上,昏黄的灯泡下,母亲带着我们把玉米须和衣儿剥掉,衣儿只留两到三片,拉翻过去,然后将衣儿一只只编到一起,编成辫儿,辫儿下就吊着一只只玉米,这物什便叫做“玉米吊儿”。母亲恨活,自己一刻不停地拼命干活,一边不停地督促着我和妹妹。
冬季,围着炉子剥玉米粒,母亲拿一把锥子在玉米穗上插出一道道沟,这样好剥多了。玉米粒哗哗地落进篮子里,第二天晒好,拿到电磨房磨成糁子,一年四季,这都是熬粥的主要食材。
点种、施肥、收穗、编辫儿、上挂风干、脱粒、磨糁、熬粥,然后喝着玉米粥长大成人,生儿育女,来自玉米地的母亲,将我和妹妹们用玉米养大。
而今,生活的繁重与琐屑都远离了她的记忆,只记得挂盒子枪的舅爷那显赫的高头大马,驮着她疾驰在玉米地间的黄土官道,那场在玉米地里的穿棱,是她曲折不平的一生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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