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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也许是因为当过“财神爷”

2016-09-02 莫言 当代作家

当兵十年,追随时尚,渐渐地喜欢和大家一样,起初矫揉久而自然地模仿少年的娇嗔和天真,恨不得拉住岁月的车轮,使青春如万里长城永不倒。这股妖风迷雾使我受益匪浅,因而在感觉上一直把自己看得很小很嫩,至今还顶花带刺犹如一掐冒水的小黄瓜,并常以此为阿Q式的借口,原谅自己的低能和无出息。


去年考入军艺后,有人奉承我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也就很舒服地接受了这奉承,自以为少年得志,鹏程万里。春节,花了三元六角钱买了一条处理的牛仔裤子箍住身体的下半截,带着豆蔻花开的良好感觉探家去,下了火车上汽车,下了汽车过小桥,小桥被发财心重的汽车压断了两条桥石,形成了一个豁口,站在旁边的石条上,正好从这个豁口里打水。桥下被人在冰上砸出了一个洞,洞里的水很蓝。我一踏上小桥就看到一个妇女在打水。她留着由女八路兴过来的二刀毛头,上身穿一件鲜红的大棉袄,下身穿一件油晃晃的黑棉裤,赤脚穿着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天并非不冷,桶里的水溅到桥石上,立即就结了冰。我看到了她的从白凉鞋里露出来的鲜红的脚后跟,心里很有点那个。在文学系里受到的教育往往使我夸张地观察生活,所以我发现了她的通红的脚后跟。也许是感觉到后边有人看吧,她猛地转过身来,胳膊弯子上挎着扁担,扁担钩子钩着水桶,水桶淋着水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划出一条冰冷的弧线,然后砰地一声礅到桥石上。她看到了我的脸时我也看到了她的脸。




“是你呀,‘财神爷’!”她大声地吆喝起来。


“哎呀!”我惊叫一声,有些装腔作势,紧接着说,“冬妹,十年没见了,不是你叫我,我还真的不大敢认你了。”


“可不是怎么着,您现在是大军官,怎么敢认俺呢?”


“这是哪里的话!”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变得太厉害了。”


“难道你还没变?看你那一脸褶子,看你那副虾米腰,可我还不是一眼就把你给认出来啦?”她轻蔑地说:“你不就是闯好了吗?不就是穿上了一条包腚裤子嘛!”我满脸发烧,嘿嘿地干笑。她野蛮地笑起来,笑过,说,“看你这副熊相,扔了二十数三十的人了,竟然还会脸红。咱姊妹的情分不是一天两天啦,你管什么都忘了,也不会把我带着你去装财神爷那个大年夜忘了吧?”


“怎么能忘了呢?”我搔着脖子说。


“走吧,“她跺跺脚,冻得邦硬的塑料凉鞋啪啪地响着,说,“别戳在这里了,就像演《桥头会》似的,让俺孩他爹看到,没准儿又要揍我。那块死熊,疑心大得很,看到我跟谁说话就以为我跟谁。”


“他是爱你呢。”我把刚学会的一句酸话用上了。


她吃惊地盯着我,眼睛瞪得溜圆,眼角上一片皮肤绷紧,皱纹浅了一些,显出了纹底的灰白皮肤。


“算了吧,你别用这样的话来膈应俺了。


“她顿着脚说,”快走吧,我脚冷。“


“这样的季节,你怎么穿凉鞋?”


“怕臭了脚!”


过了小桥,有两条小路通往村子,一条向东南;一条向西南。向西南的通向她现在的村子;向东南的通向她的过去的、也是我的现在的村子。(世间多歧路,人生也多歧路。十字路口学问大,文学家对此可以无病呻吟,哲学家可以对此大发议论,我可以对此信口开河,来完成命题作文《我怎样走上文学之路》)




灰白色的小路,一条通往西南,一条通往东南。一条通往她的家,一条通往我的家。她说:“到俺家落落脚吧,俺那口子,不会说话心里明白,佩服得你不得了,我把你带回家去,吓唬吓唬他。”


我犹豫了片刻,说:“不啦,今天就不去了,等过了年,我一定给你去拜年!”


“不去拉倒,谁还敢指望你去拜年,贵人不踏贱地呢!”她说完,挑起水桶就走了。


她根本没有回头。我看到她那包裹在肥大的棉袄棉裤里的纤弱腰肢活泼地扭动着,听着扁担钩子和水桶鼻子摩擦出的吱吱咯咯的声响,看着沿着从她的塑料凉鞋中露出的通红的脚后跟一点点伸长的灰白的小路,听着她渐渐远去的粗重的呼吸声,嗅着她留在我身边的那股子村妇特有的热烘烘、臊乎乎——闻惯了很亲切——的气息,猛然想起当年光着屁股徜徉街头,遍身泥巴捞鱼摸虾,皮开肉绽上树捕蝉,等等一系列往事。


几十年的光景一闪而过,犹如赤脚蹚河水,不管你搅起了多大的浪花,人过去了,水也就平了。如果是了不起的浪花,自然也会留在脑海里。面对着这一切,一大段可以写进《我怎样走上文学之路》的文字蓦然地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你已经扔了二十数三十,再呼“我是青年”的口号时,应该有惶惶不安的感觉了。你已经把一条腿和大半截身体探进了中年的门槛,到了正经八百地执行自我批判的年龄了。你千万不要沾沾自喜,不要被那十几篇狗屁文章陶醉。你这种文章其实是个人就能写?你现在还远远不是谈创作经验的时候,希望你这辈子永远也不要谈什么创作经验。你好好听听人家说什么吧。电影《小兵张嘎》看过没有?那里边有一句台词很好,是八路军警告鬼子翻译官的,说“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就怕将来拉清单”。所以呀你千万别跟着闹腾。老师让你写《我怎样走上文学之路》,能写就写,实在写不了就算了,我看少写一篇作文老师也不会把你开除了。实在非要写,我看你就写写这个在滴水成冰的早晨穿着塑料凉鞋到河里来挑水的女人吧。去年你回家时,你爹就扯着你的耳朵叮嘱你:“小三啊,你已经将近三十啦,不小啦,该懂一点点事理啦,你难道还要让我担一辈子心吗?你从小就喜欢多嘴多舌,嘴上缺个把门的,你说话不中听,一句话能毒死一个连。渐渐大了,要长点心眼子,话要出口先想三遍,能不说的尽量不要说。无论对谁,都要说好听的话,你难道没听人家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啄木鸟死在树洞里,吃亏就在一张嘴上。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活到老,学到老。人之初,性本善……”等等,你说,“行行好吧爹,您不要把这人世间的真理一次全对我说了,让我先把这些消化一下,赶明儿个您接着说。”



 

王冬妹比我大一岁,我十年没见她是因为她在我当兵的第二年后下了关东,是因为她从关东回来后我连续三年没探家。正月初一,我一大早就去她家给她拜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一句嘛。年三十夜里下了一场小雪,雪很薄,但还是羞羞答答地遮掩了田野和路面。因为有了这场小雪,这个大年初一就显得特别像大年初一。其实太阳一出雪一化,什么东西就还是什么东西。想起当年我跟王冬妹去装财神爷那个大年夜里也下了雪,那可是一场地道的大雪,下得“河上一笼统,井是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冬妹姐,新年发财!”我站在她家院子里大喊。冬妹在屋子里应了一声,跳出来迎接我的却是一个黄胡子黄眼珠的剽悍男子。他用土黄色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知道这肯定就是冬妹那位疑心极重的丈夫了,便满脸堆起解释性的笑容,说:“大哥,我是冬妹的同村邻居,小时候的朋友。”


黄眼汉子对我的话毫无反应,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上下打量着我。在我那条价值三元六角钱的牛仔裤子上他的目光停留了一会,然后他的嘴巴撇起来,跷起一根小指头,在我面前晃动着,嘴里发出一阵令人心寒的怪叫声。我的心顿时沉重起来,原来王冬妹嫁给了一个哑巴。她可真够可怜的。我更可怜,这个哑巴显然地是瞧不起我,他用他的小指头表示,我和我身上的牛仔裤子一样,都是不值钱的次品。在哑巴的啊啊声中,从屋子里窜出了两个光着脑袋的少年。他们俩同样的服饰,同样的模样,同样的大小,用同样的黄眼珠子瞅着我。我急忙从口袋里摸出糖给他们。男孩刚想伸手,哑巴突然地啊啊几声,男孩紧盯着我手里的糖块,不敢近前。


这时,冬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显然是刚刚换了一身新装,浑身通红,像个爆竹。她的头发上湿漉漉的,显然是抹了水。


“哎哟呵,新年大吉,‘财神爷’驾到!”她说着笑着,走到我的面前,亲昵地捏捏我的手。


哑巴猛地把她拽开,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黄眼珠子里好像要出火。他用小指头比划着我的裤子,脸上不断地变换着表情,嘴巴里不断地发出怪声,最后,他啐了一口唾沫,还用穿着关东大棉鞋的大脚使劲地踩踩。踩得我屁滚尿流,恨不得立即逃走。冬妹对着他嗷了几声,伸出大拇指,指指我,指指我们村子的方向,指指我胸前口袋里的钢笔,比划出写字的样子,又比划出一本方方正正的书的样子,又伸出大拇指,高高地举起来——她脸上的表情也是丰富多彩。哑巴顿时满面堆起笑容,目光温顺的像只老羊。他短促地笑着,伸出大拇指,在我的面前晃动着。他指指我的心窝,又指指他自己的心窝,然后就跺脚、喊叫,感动得我差点流出眼泪。那两个小家伙还在远远地歪着头看我。我把手里的糖往前递递,说:“过来!”哑巴对着小男孩招招手,他们就像敏捷的小狗一样蹦了过来,把我手中的糖挖走了。哑巴抓过来其中的一个小男孩,按着他的脑袋让他给我磕头。另外的那个小男孩也主动地跑过来,在我面前,一起下跪,给我磕头,光头上沾了泥土。




“是双胞胎?”我问冬妹。“双胞胎算什么,三胞胎还有呢”她说:“一胎生了三个,像下小狗一样,两个小子,一个嫚,两个哑巴,一个响巴。”见她这样说,我也就调侃道:“你可真能干!”她笑了笑,没答理我。哑巴从每个男孩手里夺出几块糖,大步进里屋了。“他把糖拿去给小嫚吃了。三个孩子,就小嫚会说话,他喜欢。”冬妹幽幽地说。女孩躺在被窝里,用漆黑的眼睛看着我。我把口袋里的糖全部摸出来,堆在了她的面前。“这是你大舅。”冬妹说。哑巴跷起大拇指对着女孩晃。“大舅!”女孩脆生生地叫我。


这一天,我过得很愉快。冬妹把她家最好的东西给我吃。哑巴也非常的热情,使我感到了兄弟般的温暖。


傍晚时,夕阳照耀着融化得斑斑点点的白雪,冬妹抱着女孩,送我出村。哑巴和男孩站在门口,对着我频频招手。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很悲切的神色。我生怕她说什么,连忙说:“回去吧,回去吧,送出这老远啦,回去吧。”她叹了一口气,说:“再送一程吧,十年不见,你成了大军官,大学生,大作家,还能到俺家里来坐坐,给面子不小啊!”“又来了,冬妹姐,你这是醋溜我呢!”我说:“骗子最怕老乡亲,我吃几碗干饭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你忘了我们一起去装财神爷时,那些词儿都是你编的。要不是社会的原因,你肯定会成为一个女作家。比我厉害十倍。”她噗嗤一声笑了,说:“过得真快啊,过得真快,好像只是眨巴眼的工夫,二十年就过去了!”


二十年前,我八岁,她九岁。我家是中农,她家是富农。中农还是团结对象,富农就是阶级敌人了。那年春天遭了大风,夏天遭了大旱,秋天遭了大水,庄稼几乎颗粒不收。春节前夕,上级发下来救济粮,说是要让人民群众在大灾之年过上一个春节。中农基本上不算人民,富农不但不是人民,而且还是敌人,所以这救济粮自然都没有份儿。


为了能让一家人在大年之夜吃上一顿饺子,父亲用他那套生了锈的木匠家什,把一扇破门改成了两张小饭桌,让我背到集上去卖。来了一个自称是税务所的人,把桌子没收了。父亲踢了我一脚,然后就唉声叹气。母亲眼泪汪汪。冬妹悄悄地对我说:“小三,不要紧,我有办法,让我们两家都能吃上过年的饺子。”


那个大年之夜,冰雪遍地。半夜时分,响起了零落的鞭炮声。我心里有事,早早地就醒了。有饺子过年,没有饺子也要过年。父亲起来了,点燃了油灯,给祖先的牌位烧香烧纸。趁着这个机会,我拎起一个预先就准备好了的瓦罐,溜出了家门。冬妹已经在我家的大门外等候我。她冷得直打哆嗦,话都颤了。她说:“咱们到东村去,东村比咱们村子富,还没人认识咱们。”




我们怕冷,治冷的最好的法子就是奔跑。我们奔跑在冰天雪地里,地上的积雪在我们脚下吱吱咯咯地响着。跑到东村头上,身上已经出了汗。我们喘息了片刻。她问我:“词儿记住了没有?”我们奔着光明去。哪家光明就说明哪家正在煮饺子。其实,闭着眼我也知道哪家在煮饺子。煮饺子的气味在寒冷的深夜里,是那样的强烈和深入人心。记得我们初发利市那户人家有一个高大的门楼,养着一条叫声粗壮的大狗。叫花子与狗是死对头,但我们不是叫花子,我们是给人带来幸福和财富的财神爷。在我们家乡,叫花子有一个最荣耀的时候,就是在大年夜里。我提着瓦罐,拉着冬妹的手,站在大门口外。煮饺子的香气汹涌而出。为了饺子,我高声地朗诵起来:“财神爷,站门前,看着你家过大年。过大年,真正好,你家招财又进宝。快开门,快开门,开门搬回聚宝盆。送水饺,送水饺,金子银子往家跑……”没等我把冬妹编出的词儿念完,大门就豁朗地开了。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小男孩,端着两碗饺子送出来。他一手端着碗,一手还举着一个红灯笼。当我伸过瓦罐去接饺子时,我们互相看清了。他惊诧地叫嚷起来:“嘿呀,原来是你呀,原来你就是财神爷呀!”他把饺子扣到我的瓦罐里,笑着跑回家去。我听到他在院子里很响的喊叫着:“爸爸,财神爷是我的同学。”冬妹推了我一把,说:“好,发了市了,该另跑个门了。”我说:“我不要了,我想回家。”她问:“为什么?”“这村子里有我的同学。”“管他呢!”“还有我的老师。”“那怕什么?”“碰上了丢人。”“古来要饭不丢人。我没上学,我不怕丢人。你提着罐子,看我要。”


冬妹虽没上学但绝对比我聪明。她口齿伶俐,越唱词儿越花哨,引来一群大人小孩跟在我们后边听。一个男人说:“国要败了,出妖怪了。公鸡下蛋,母鸡打鸣。连财神爷都成了女的啦。”


过了春节我上学去,碰到了大个子张老师,他悄悄地问我:“大年夜里是你装财神吗?”“是……俺家穷……吃不上过年饺子……”“你唱得很好,那个小姑娘唱得更好。词儿是你们自己编的吗?”我点点头。

老师说:“自古英才出寒门,努力吧!”

 

老师,就这样吧,我仅仅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要写得紧扣您的题目无疑自我讽刺,因为我至今也还没有走上文学之路,只好这样装神弄鬼地糊弄您。俺爹曾经对俺说过:“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瓦罐不离井沿破。跟着巫婆学跳神。”俺这样子像小毛驴子一样虔诚地围着文学转圈子,久而久之的,没准儿也就能沾边上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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