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追问大荒
这世上有几个地方是我今生今世一定要去的,其中就有北大荒。
在我儿时的印象中,北大荒是燕子筑巢的地方,与燕子一起飞的还有野雉,那落满燕子和野雉的沼泽里奔跑着狍子穿梭着鱼。虽然那时我还不会看地图,还不知东南西北是个什么概念,在我心里,却对那个叫北大荒的地方痴迷不已。
六十年代末的一天深夜,我的一个本家伯父带着全家悄然离去,许久以后才听说去了北大荒。伯父一家不是因为穷奔走他乡,而是仓遑出逃的那种。伯父曾经是地主,这时被划为四类分子,他再也禁不住严刑拷打,就选择了去北大荒,去了就再没回来,也没听说被抓住。我就想,北大荒一定是个非常隐蔽深远的藏身之地,否则伯父一家不会那么平安。
想象中的北大荒就是这样,潮湿而葱茏,温暖而神秘。
后来,我终于知道它的确切位置,并知道了它的历史和沧桑,我对它,就不止是痴迷了,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感情。
1996年初夏的一个早晨,我从哈尔滨乘坐一夜的火车,突然就站在了北大荒深处的佳木斯。行囊刚刚在农垦大厦六楼的一个房间里放下,就听说这里正在召开全国农垦现场会,由三十八台沙漠风暴组成的车队马上就要出发。《农垦日报》总编老胡说,素素,如果想看北大荒就跟这个车队走,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赶紧退了房,将行李寄存在宾馆,简装钻进第二十七号车。
我第一次与这么长这么现代化的车队一起出行,也是第一次连续五天坐在车上长途跋涉。从松花江边的佳木斯出发,北上黑龙江边的罗北名山,东至乌苏里江畔的二道河饶河,南到兴凯湖和完达山脉,行程一千六百多公里。我手中有一张北大荒地图,按照车行的路线,我在三江平原上划出一个梨形的圆,那个圆将北大荒的一大半圈在了里面。五天以后,当蒙满尘土的车队重又回到佳木斯城,当我从那辆已经如家的越野车里走出来,刚刚过去的一切便像一个遥远的梦境,让我既恍忽又心惊肉跳。感谢命运,它让我以这种方式走进北大荒,倾听北大荒,我灵魂的一部分已经离开我而融入它了。它使我今后的日子,不会再有毫无牵扯的安宁。
地上有个北大荒。
战国时成书的《山海经。大荒北经》载: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氏之国。在三江平原上,近年果然就陆续发现了数百座汉魏时期的古城址古聚落址,那些遗址的城墙、城门、护城沟、排水渠及半地穴式居住址至今仍清晰可见。它证明的是,在两千多年前,从游牧走向定居的肃慎氏后裔挹娄、勿吉人,曾在这里构筑城邦,北大荒并不是千古处女地,原始的游牧者已经在这里升起过最早的炊烟。
是的,这世界任何地方都不会永远地原始,任何地方也不会永远地属于土着。总有一天,中原的汉人要走进这片大荒的。当有一天他们真的穿着单薄的布衣来到地远天寒的北大荒时,大荒的历史便开始涂上了浓重的悲剧色彩。
泰来塔子城曾出土了一方大安七年刻石,从那块公元十一世纪辽代的石碑上可以辨认出四十七个汉人的名字。于是他们被认为是北大荒移民的老祖宗。我相信,当年环绕着那座六角密檐塔的汉人绝不止他们几个,在他们之前或许还有更早来到这里的中原家族,只是那些人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石头上流传百世,或者他们刻了,我们至今还没发现那块深埋地下的石头。总之我们从这儿望见了九百多年前汉人的身影,他们因为灾荒因为饿,而沿着迢迢古道,摸索着走进了豺虎四嗥、霜雪遍野的苦寒之地,点燃了汉民族垦殖北大荒的第一堆篝火。
公元十二世纪,北大荒又来了一群人。他们不是普通的移民者,而是金人掳获的战俘--大宋朝徽、钦二帝及他们的三千宫院。相传那二帝被囚禁在五国头城的一口枯井里,那枯井其实就是当时北大荒人为拒寒冷而掘的地穴。赵宋皇帝有地穴可居,赵氏的族亲还享受不到这等待遇呢,他们有的成了金人的奴隶,有的与完颜氏结为亲家,致使后世满族很多就随了大宋的赵姓。这是一支特殊的移民者队伍,是一些曾经身家显赫的汉人,如今他们像种子一样撒进北大荒,使苍凉的夷地有了些华夏的繁荣。
东北流人史,大约就从宋金之交开始了。此后的元明清三朝,每朝也都有中原的文臣武将被押送到这里,北大荒在中国的版图上成了一个专门为流放者而设的去处。它如一个深渊,无数伟大的灵魂,在这里化为一缕青烟,无数圣洁的肉体,在这里变得麻木枯槁。北大荒成了令人生畏的死亡之地。
从中原来的流放者,有许多是文人学士。余秋雨先生曾写过一篇《流放者的土地》,表达了对同道者惺惺相惜的悲悯之情。北大荒应该感谢这些文化人,因为他们是文化人,他们在躬耕这片荒原的同时也书写这里的风物,《宁古塔纪略》、《绝域纪略》、《柳边纪略》、《龙沙纪略》,将北大荒的颜色气味形貌有血有肉地诉诸文字,订成一本又一本线装书。只有他们,再苦再累,仍然在做精神的人。他们使北大荒在收割菽麦之外,还收获另一种东西。
我是说,北大荒一直就不是荒无人烟。北大荒对于肃慎氏,是家,对于中原人,却是地狱,是罪犯和流放者注定要去的地狱,它一直就张着无边的魔鬼般的大口,等待着更多的人戴枷而至。
我猜想,伯父一家来到的时候,北大荒已经十分喧闹了。他站在这片荒原上时,已能看见一排排棱角分明的红砖瓦房,一个没有明显边缘的篮球场,一辆沾满黑色粘土的拖拉机,还有几匹低头慢慢吃草的老马。这是在北大荒随处可见的景象。因为我来的时候,无论走到哪里,总会有这几样东西映入眼帘。
我猜想,伯父所以要在这里停留,是因为他不是被谁押解着来的,而是他自己为自己选择的避难所。这里没人知道他的出身,他可以站在阳光下自由地呼吸。看见那些戴着各种“帽子”来这里劳动的人,在悲悯之余,他内心里或许还会有一丝淡淡的优越。
与那些人比,伯父确是优越的。在我手中,有一本《北大荒移民录》。在三江平原奔驰的几天里,我一边凝视书里的北大荒,一边注目书外的北大荒。书里的北大荒深邃而又有些躲闪,书外的北大荒由于庞大的车队的到来而蒙上了一层迷人的光环。我发现,北大荒人仍在以许多年前惯用的那种锣鼓喧天大红大绿的方式欢迎来参观的人,庞大的车队每到一地,那里的人们都像在过盛大的节日。我用心辨认着生活在这片荒原上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他们来自于比五湖四海四面八方更广泛的地方,京腔粤语晋调鲁方言豫土话,哪里的都有。看似其貌不扬的老翁老妪,一说话,一举手投足,就让我看见极绅士极大家闰秀的那种高贵,让我觉得他们和我一样,是过客,只不过先我而来。
从那本书里,我看清了他们的来路,他们家族的背景,知道了他们的故事。他们是一定要来到北大荒的,北大荒是上帝早已为他们埋设好了的沼泽,有一天他们必会走到这个绝望的边缘,必会与宿命般等在这里的荒原遭遇。从那本书里,我还惊异地看见了一个荒谬却近乎于真理的事实。北大荒如一个怪圈,一个符咒,那扇黑色的门每到一个时刻就为他们中的一些人骤然打开。
本世纪四十年代末的那些军人,还未来得及享受和平的滋味,连结发妻子未见过面的儿子都来不及看上一眼,就坐上了开往北大荒的闷罐车。在荒原上集结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中有些人是拖着残肢病体来的,那些面孔呆板表情迟滞的则属于投诚起义者。英雄和对手,如今将在同一块土地上耕耘。只是,无论是谁,都没想到北大荒荒凉到这种程度,他们久久地站在那里,内心蒸发着不可言传的失望和无奈。以后的日子,他们就用受过伤的肩拉起犁铧,在看不见尽头的荒草里深耕。先是一垅一垅,然后一亩一亩,终于连成一片。然而北大荒很快就封冻了,漫长的冬季里,他们全体拥挤在简陋的马架里听风听雪听北方的狼嚎。
接着就是五十年代末,痛饮美酒醉卧鲜花的中国突然间变得盲目而敏感。人们仿佛不习惯过幸福平静的日子,自己给自己制造大祸。在大祸临头的背景里,又有十万转业官兵向北出发了。他们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苦衷,他们其实是一些多余的人。其中一个年轻的念过复旦的尉官,后来写了《北大荒移民录》。写这本书时他已经老了,老了仍然没有说出真话。我想,如果他在复旦大学一直读到毕业,而不是热血一沸就背叛老子离家出走去参军,如果他不是资本家的儿子家里也没有海外关系,他就不会被席卷进十万人之中而别无选择。直到现在,北大荒仍有人为自己曾经是那十万分之一而倍感自豪,他们仍是一些彻底的理想主义者。至多,他们让儿子以及儿子的儿子好好念书,无论如何要考上老家那个有名的学府,让子孙们体面地圆一下他们的还乡之梦。
最后是六十年代末,北大荒一下子承接了四十五万如雾如雨如电的中学生,他们在这里组成了中国最大的知青部落。那也正是我伯父一家出走的季节。荒原上密密集集地踩满了年轻人的脚印,他们跺着步子唱着歌,然后快意地坐上了北大荒的马车,各自找到新家的门,其实就是那些老垦荒军人住旧了的红砖瓦房。这些年轻的孩子在荒原上只睡了一个晚上,就开始想家了。他们在城市的大街上大广场上喊口号的时候铜墙铁壁万众一心,如今四十五万人就有四十五万个世界。无边无际的北大荒圣殿般拥抱着容纳着这些灼热的还没有长结实的躯体,时间像水银一样凝然不动,青春在冻土里消逝和老去,爱的萌芽或在不成熟的时候收获,或在早霜季节枯萎。每一个人都经历过的痛苦,被几个更懂得痛苦的人搜刮了去,他们便成了中国文坛独树一帜的北大荒派作家。当他们写完了那些书之后,就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对青春的祭奠,已使他们面色苍白。
我至今惊异于这种巧合。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某个年代之末,它们衔接得如此离奇,像有约在先,所以就如期而至。那是三十年的时空,最先抵达这里的生命已经衰老,这里已是故乡。只有那些中学生们打起破旧的行李回城去了,他们还年轻,仍然有梦。然而,即使是今天,北大荒仍是让他们一想起来就能流泪的地方。
三十年中,来北大荒的当然不止是他们。还有写小说的丁玲,写诗的艾青,写戏的吴祖光,画漫画的丁聪。一群大牌知识分子,被一场政治的飓风裹携到了荒原之上。思想的翅膀断了,炼狱在最远的大北方为他们而设定。不过这些被称为右派的人比清朝的那些流人轻松多了,不是驱逐九族满门流放,而是让你这个右派自己去尝尝厉害。握笔的手开始握锄杆,喂小鸡,休息的时候却没忘了说几句苦涩的笑话编些解嘲的故事,不知怎么就学会了让肉体与灵魂分离。中国文艺史,无论如何是要有北大荒这一笔的。北大荒的历史,却因为他们的加入,而更具有悲剧色彩。
在丁玲们之后还来了一些女人。北大荒需要女人。确切地说,是那些孤独的转业军人需要女人。于是就有山东河北数十万年轻的女人被召唤到了北大荒,给那些饥渴的已经过了青春期的男人做配偶。报纸上和书本里叫她们支边青年,在我心里,她们却是被政治人为地强迫去做北大荒人。如今她们仍与爱上自己的男人们厮守着,生儿育女,滋哺着那片荒原。走到那里的时候,只要遇到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我总要驻足多看几眼,心情潮湿。
随车队返回佳木斯的那天上午,我去拜访写《北大荒移民录》的郑加真先生。已是初夏,老先生怕冷似的仍穿着棉袄,外面罩了件许多年前知识分子们喜欢穿的那种中式蓝布对襟小褂。他的脸仍是南方人的那种细白,口音仍是吴侬软语。
我说,你写的那些人究竟是移民者还是流放者?
老先生沉默不语。他似乎习惯了沉默。直到后来才说,现在还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也不能这么写,留给历史吧。
又是留给历史。这世间需要让历史回答的东西太多了,可那无情的历史什么时候升堂出庭评说现在呢?
在这篇文字里,我没有描述北大荒的景色。我要告诉你的是,北大荒早已不是荒凉之所在,北大荒人已将沼泽填平,将草树斩断,将野兽驱走捕净。人工栽的防风林带已将你的视野切隔成碎片,中国最后一块荒地,一个应该留给子孙的后院,已种满了庄稼。所以我只写了那些让人崇敬又令人悲悯的北大荒人。与中原比,北大荒仍然是空旷的,荒凉的,还会有人向它走来,只是,我希望不要再续写流放者的故事,要让走进大荒的每一个人,都能以一个尊贵的人的名义,来这里开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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