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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滴水葡萄沟

2016-10-06 张抗抗 当代作家

进入吐鲁番盆地以后,地面上的河水好像突然就消失了。由火焰山归来,再走交河故城,遍野赤地,满目焦黄,赫红色的岩石上留着燃烧的痕迹,残墙断垣的每一粒沙土都烫得咄咄逼人,荒山秃岭如红毛怪狰狞邪恶,似被那亿万年前的一把天火烧得扭曲变形。谁都不曾真正见过那场远古的烈焰,但艾丁盐湖却仍被火的余威一日日吸烤干…… 

车从容拐弯,穿过大山间魔障般的浮尘燥土,不慌不忙驶入一片平缓的谷底。 

那山沟干瘪瘦弱,在阳光下像一条晒干的腌鱼。 




忽然就有凉爽的风拂面而过。风里隐含着一丝水的湿润,舌尖也沾上了甘甜的气息,远远地有芳香的果味淡淡飘来,仙乐似地稍纵即逝。 

水气萦绕不去,绿色便冷不丁登场了,闪电似地突如其来,一点、一丛、一树、一排、铺天盖地,顷刻便衍生成一片绿色的绒毡。 

那绿色团团簇簇,一扇扇绿窗似的悬着,缀着嫩绿色的窗帘,继而织成丝毯一般的绿墙,屏风似的挡了去路,人行其中,如同得了穿墙术,在草绿色的流苏中恣意穿行;再往前,绿色已凝固成一片屋顶,架起一座绿色的长廊,九曲回旋,一道道重重叠叠没有穷尽;脚下的光影是墨绿的,踩着绿色的波浪在走;头顶的天空是翠绿的,披着绿色的云在飞——大漠戈壁上也有绿色的云么?吐鲁番的葡萄沟。 

那是一座真正由葡萄构筑的绿色宫殿,绿阴下随意散落着一张张圆桌长椅,摆满了美酒佳肴。宫殿的墙是柔韧而密实的葡萄叶做的,却有大理石般的质感;宫殿的穹顶上缀满了珠珠串串的无核白小葡萄,像夜空闪烁的星星,但它们亲切平易,垂手可得,不似星星那么遥不可及。 




你若向着宫殿的任意一个方向伸出手去,除了葡萄以外,指尖不会再碰到别的;你闭上眼睛,那绿宝石的荧荧亮光依然穿透黑暗,为你导引西域之路。 

这究竟真是那种叫做葡萄的水果,还是玉石深处潜藏的一汪水胆呢? 

进入炎热干旱的盛夏,它们如今已经真正熟透,身体中饱含的新鲜汁水,即将把它锡薄而透明的皮肤胀裂,只须轻轻一碰,它内心喷薄欲出的激情就要爆发出来。那激情是清澈而又粘稠的,能把人的心粘留在吐鲁番那个地方。 

它几乎不是被你送入口中的,而是像一勺琼浆玉液,轻轻地滑过咽喉,你甚至不忍用牙齿伤害它,只用舌迎接它,它便像雷花似地融化了。 

那分明已不是叫做葡萄的平常水果,它是一个个透明的水球,一粒粒晶莹的水珠,披一层白银似的霜花,株株串串,凝固着悬挂着,随时都会坠落下来。 

吐鲁番的葡萄是用水做的呵。 




那个时刻,你听见了滴水的声音,像是从黄昏的寺院中传来的钟声,抑或是清脆而沉稳的木鱼敲击声,在宁静中传递着永恒,声声不息…… 

然而你寻不见它的来路,它从坚硬而粗砾的沟崖中钻出来,从棕褐色的岩石上渗出来,一丝一丝,一滴一滴,在干涸的石缝中开凿着自已隐伏的通道。水滴石穿,水到渠成,吐鲁番的天地依旧燥热,而地下之水已汇聚成泉,泉已汇流成池,池已汇聚成河。 

那河水奔涌着,将整一个悲翡翠般的葡萄沟透透地滋润了。那座巨大的夏宫,竞被无数条曲曲弯弯的小河分割成了一座座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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