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阅读的重量
一般来说,阅读是和文字相关联的。虽然,人们有时也会把欣赏一幅好画说成“读画”。用在这里的“读”,强调的是欣赏的深度了,就此也微妙地点出了看画与读画间的差异。但是,在网络时代,在网页挤占书页,读“屏”多于读书,纸和笔逊位于光和电,机器的规则代替着汉字的规范,数字的操作颠覆了铅字的权威,“输入”代替着书写的潮流中,在“拇指文化”无限深入人群的今天,在消费的欲望热烈拥抱大众的背景下,“读”和“看”的界限似乎日渐模糊起来。入“网”者众,正如那位美国著名诗人的著名短诗:“生活——网。”技术的战车把新媒介——数码技术送进人间,使昔日“纸面”凝聚的诸多艺术的神性不断被“界面”的感觉颠覆和碾轧。看图被称为“读图”,而这里的“读”已不再意味着欣赏的深度。眼睛在网上快速、便捷的“暴走”,替代着以往细嚼慢咽似的传统阅读,这应该说是阅读的革命之一种。
不过我今天要谈的阅读,仅限定在纸面书籍的阅读。因为,虽然网络阅读的分量在今日人们的生活中已不可小视,私下里却总觉得“符码”代替了“物质”的阅读,损失的是时间的纵深和历史的厚重。人在获得大面积爆炸性信息的同时,也会有某种难言的失重感。在我纯属个人的体验中,阅读其实是一种有重量的精神运动。不同的年代,阅读在人的生活中也表现出不同的重量。
七十年代阅读带给我的重量级冲动
二十一世纪初年,有媒体问了我一个问题,让我举出青少年时期对自己影响最深的两本书,只举两本,一本中国的,一本外国的。这提问有点苛刻,尤其对于写作的人。这是一个谁都怕说自己不深刻的时代,如果我讲实话,很可能不够深刻;如果我讲假话,列举两本深奥的书,可那些深奥的书在当时并没有影响我——或者说没有机会影响我。最后我还是决定说实话。
我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是我的少年时代,正值中国的“文化大革命”,那是一个限制阅读的文化贫瘠的时代。我自幼喜欢写日记,在那个年代也还坚持写,只是那时的日记都是“忏悔体”了。我每天都在日记里检讨自己所犯的错误,期盼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纯粹的人”。实在没有错误,甚至会编造一点写下来。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偷偷读到一本书,是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记得扉页的题记上是这样两句话:“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淹没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这两句话震撼了我,让我很想肯定自己,让我生出一种从不自知的既鬼祟又昂扬的豪情,一种冲动,想要去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所以我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在文学史上或许不是一流的经典,但在那个特殊年代,它对我的精神产生了重要影响,我初次领略到阅读的重量,这重量击碎了我精神上的某个死结,同时给了我身心的沉稳和力气。另一本中国的书,我选了《聊斋志异》。在那个沉默、呆板和压抑的时代读《聊斋》,觉得书中的那些狐狸,她们那么活泼、聪慧、率真,勇敢而又娇憨,那么反常规,作者蒲松龄有那么神异、飞扬的想象力,为我当时有限的灰色生活开启了一个秘密的有趣味的空间。
我的一位亲人,在同样的时代背景下,在从城市到乡村接受再教育的岁月里,劳动之余,倚靠着田野上的草垛通读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和《列宁全集》,那些大书陪伴他度过了沉闷的青春期。问他当时为什么读它们,他只说是因为喜欢。
今天想来,类似上述的阅读实在是一种无功利心的自发性之举,因其自发性,所以也没有预设的阅读期待,那不期而至的阅读收获便格外宝贵和难忘。难忘的还有一种沉入心底的重量,这重量打击你,既甜蜜又酣畅。
群体性的阅读兴奋在八十年代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末,随着改革和开放,中国大陆曾经呈现过一种集体性的阅读大潮。文学首当其冲,率先为压抑太久的国人搭建了一条宣泄情感、寄托热望的通道。
曾经出现过千百万人奔走相告,争读一篇小说的时光。也曾经有人在图书馆把喜爱的、十分抢手的一部几万字的小说手抄下来,为的是可以反复阅读。让人想起“文化大革命”中在民间流传的那些手抄本小说:《第二次握手》《一双绣花鞋》,甚至还有大仲马的《基度山恩仇记》……那时你走在街上,看到排队的人最多的地方一定是新华书店。有学者曾经这样说:一个民族对文学的亲近程度,决定着这个民族整体素质的高低。这里我想说,一个民族对阅读的亲近程度,决定着这个民族整体素质的高低。
阅读的无用之用如前所说,阅读是有重量的,这重量让我们对阅读的重要毫不怀疑。当我们凝神于阅读那“重”的一面时,其实也不该忽略阅读的“轻”。这里我想起季羡林先生的一段话。前不久一位领导人看望季老,问起他正在研究什么,他说研究东方文学。这位领导人问:您这样大年纪,研究东方文学有什么用呢?季老回答说:世上有很多的学问,不一定是立刻有用的。但是对有些人来说,知道也很重要。有些学问是你应该知道的。我以为季羡林先生的话其实是很深奥的,由此想到阅读重量里那“轻”的成分。
新世纪的今天
我们的阅读和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相比,已经有了诸多变化。市场销售最好的书往往更靠近生活的实用:农业科技、家庭医学、足球、赛车、房地产、保健、养生、美容、时装、烹饪、武术、花卉、商战、证券、股票……书海已经茫茫。这样的阅读看上去已不再承载精神的重负,却更加直奔主题,要的是立竿见影。这与我所说的“轻”仿佛还有差别。
我所说的“轻”包含了阅读那“无用”的一面,也许是真正意义上的阅读心境的解放。萨达姆在他最后的时刻,在他那个两平方米的小牢房里,他的枕边放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我想一个人在那样的时刻,当他想到自己灵魂的时候,恐怕不会放一个钱包在枕边,对着一个钱包来解决灵魂的问题。虽然阅读《罪与罚》也无助于对他生命的挽救。也还听说过这样的事:西班牙总统前不久发布了一道命令,政府免费赠送西班牙公民每人一本《堂吉诃德》。
在今天,重要的已不是无书可读,而是选择什么样的书来读。但我始终相信,若说这样的阅读是一种文化现象,这种文化现象最大的效益就是对人心的滋养。如果经济是酒,那文化也许是茶,或者是水。文化给人的力量正像“无用”的阅读给人的力量那样,它不是打击型的嵌入,更多的是缓慢、绵密、恒久的渗透,阅读的重量有时在于它的“重”,有时却在于它的“轻”。我们沉重的肉身会因某时刻“无用”的阅读而获得心灵的轻盈和洁净。这样的阅读不是生存甚至生计的必须,但它何尝不是一种更高的境界呢?这种自然存在的阅读状态,可能比故意的强迫阅读或者故意的淡漠阅读都更能体现人生的精神价值吧。
作为一个写作的人,似乎也就在阅读所呈现的不同重量里,找到了自己相对永恒的信心。当然,这已经是另外的一个话题。
(本文为作者在首届东亚文学论坛上的演讲节选,原载《重庆日报》2015年08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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