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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独身女人②

2016-11-12 亦舒 当代作家

连学生都知道我没有男朋友。我暗自叹口气。陪我上街的人很多但却没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将来的丈夫。

看完戏我们往回走。我说:如果你独个儿住倒可以上你家坐坐改变一下环境。

现在也可以呀。他说。

我笑笑他的父亲近七十岁有点邋遢相我不高兴与他招呼又不想看他探头探脑的老当我是未来儿媳妇。哪有人三十岁了还与家人同住信都给父亲拆过了才到他手里佑森也不觉是项烦恼谁能给他写情信呢?

真奇怪我说我们认识竟已十五年了。

是的我第一次见你你穿一件粉红色小裙子。也是这么凶霸霸的样子。

我?我笑我凶霸霸?

是的就是现在这样。

我忽然发觉他也有点幽默感于是拍拍他的肩膀。

佑森你对我很容忍我知道。我感慨的说。

是我笨。不关你事我常激怒你。

佑森我说你——我又改变话题你如果结了婚我们就不能这么自由自在见面了。

没关系我们像兄妹。他说。

兄妹?我笑有这么好的哥哥?或有之余未之见也。




他又不出声了。能与佑森有不停的对白那真是奇迹。与他说话像断成一截截的录音带不连续。

他问:你为什么这些日子都不结婚?

我?我说没碰到适合的人。

你要求别太高。他说。

我的要求高?我摇摇头我找对象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他只要爱我可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两人思想有交流兴趣有共同点便行了。

这还不难!他笑。

难?每个女人择偶条件都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分别?我气不过佑森你说话难免不公平。

可是要维持你的生活你的肥皂都二十五元一块对你来说坐日本轿车是最大的折辱谁敢叫你挤公路车?真是的!他笑。

佑森你别在我面前倚老卖老。我笑着拍打他。

你这个人我第一次见你就差不多让你折磨死。请你跳十次舞你都说脚痛跟别的男生跳得龙飞凤舞。

你真是小人我笑记仇记两百年。

你一直嫌我土是不是?那时候嫌我的裤管不够宽现在又嫌我的裤脚不够窄可是我老搅不通这种千变万化的玩意儿展翘我真是惭愧。

我不好意思你还耿耿于怀做什么?当年意气风发的小女孩子如今也老了女人三十真是无耗无扇神仙难变事业无成又没有家庭你看我这样子。

然而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当年十五岁的样子。他留恋地说。

佑森你真是活活就停止了把头抬高一点外边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小女孩子很乐意陪伴你。

佑森把手放在口袋里。你的语气跟我父亲一样。笑笑。

你母亲早逝他为你担足心事结婚也好。我停一停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么一回事再恋爱得轰动三五年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下班后大家扭开电视一齐看长篇连续剧人生是这样的佑森。

既然你想穿了为什么你不结婚?

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好人也会来这么阴险反招我不知如何回答招架无力只好闷声大发财。

他送我回家在楼下我问他:下星期六呢?次次都是我问他。

你是长周还是短周?他问。

长周连两个长周。学校要编时间表故此短周改长周。你星期五打电话给我吧。

好的。

你知道车站在什么地方?我问。

知道。

佑森买一部小车子开开那么我们可以去游泳。

他微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回到楼上没事不想睡坐着抽烟。




为什么不早点投入看电视长篇剧的行列?我不知道也许我觉得一起看电视也得找一个志趣投合的人。而这个人是这么的难找。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在我有生的时日内是否会遇见他?

我按熄香烟扭开电视看到Mppetsh中鲁道夫纽路叶夫与猪仔小姐跳起芭蕾笑得几乎昏过去。

看武侠小说作者提到《三国演义》中许褚赤膊上阵身中两箭评书人注解:谁叫汝赤膊?我又大笑。

不知为什么竟有这么多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什么是值得哭的?我既非失恋又役失业.下个周末的约会也订下了我有什么烦恼?头发又未自脸上又没皱纹我哭什么。

然后我就睡了一宵无话。

做了个恶梦看见母亲眼我说:看你怎么没嫁人!做恶梦与现实生活一模一样。

奇怪小时候老梦见老虎追我一追好几条街或是掉了一颗牙齿或是自悬崖跌下来种类繁多醒来松一口气还没洗完脸就忘了现在的恶梦连绵不绝都是现实环境的反映花样都不变好没味道。

第二天还是要工作的。

女学生们在说生物课:记得几年前我们做青蛙实验?青蛙死了但是碰一碰脊椎神经四肢还是会动弹有些人活着也是没脑袋的只是脊椎神经在推动他们的活动。

我想到张佑森他是标准的脊椎动物拨一拨动一动坐在我客厅中看电视看到八点半起身告辞连的士可音乐节目都看进在内。

我的学生比我聪明。我低头改簿子。她们喜欢在作文的时候闲谈只要声音不十分大我由得她们。

我又听见另一个小女孩说某次有个男孩子约我看戏我去了看到一半看不下去——

为什么?另一个问。

描写男人同恋恶心。

呵。

于是我说要走假意叫他别客气继续看完场谁知道他真的往下看散场还到我家来按铃——你说有没有这种自痴?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有怎么没有还有人一年不找我姊姊忽然向我姊姊借车呢我姊姊说:车子撞坏了怎么办?那人说:你那辆又不是发拉利有什么关系?气得我姊姊!

我把头抬一抬。

一整班忽然鸦雀无声。

我说:在班上交掉作文回家不必再费时间。

我顿时听到沙沙的写字声。

我叹口气走到窗前去站着。课室还用着竹帘可是现在古老当时兴阳光透过细细的竹帘射在我脸上。我眯起双眼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眼角有多少皱纹。

放了学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喝茶。

弗罗赛太太是我从前念中学时的英文教师今年五十多岁我一直不知道她国籍是什么地方她早已自认是中国人能说很好的国语与粤语但也喜欢讲英文与少许法文。

她喝茶的习惯倒是纯英国式的一套银茶具擦得晶亮。家里有个佣人帮她把屋子收拾得十分干净白纱窗帘还是从布鲁塞尔带回来的。




夏天的下午坐在她家中很宁静多数我藉口向她倾诉心事。

这次她温柔地说:我亲爱的你想得大多了。

这是因为我不了解生命。我轻声说。

亲爱的生命只供你活下去生命不必了解。

但是我握紧她的手深深叹口气但是我觉得困惑。

你睡得可好?她问我。

并不好我有服镇静剂的习惯。

现在根本买不到她诧异忽然掉镇静剂你怎么还买?

总有办法的我说鸦片掉百多年现在还不是有人吸?我苦笑。

这不是好现象。她拍拍我的手。

我在半夜醒好多次第二天没精神。我说所以非服食不可。

你是否心事很多?弗罗赛太太问。

也不算是心事有很多现实问题不能解决。我答。

经济上你不应有问题是吗?

是的。我的烦恼是我没有烦恼你明白吗?我问。

我明白。她说为什么不跟你父母谈谈?

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这些话他们从来未曾帮我解决过任何问题。每夜我都做恶梦因小事与母亲吵。你知道的我念中学时便与你说过这些问题。

你身边不是有很多年轻男人吗?她微笑问道。

我不喜欢他们。我说。

一个也不喜欢?

我摇摇头不。

每个人总有长处。她还在微笑。

他们的长处我不感兴趣。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他们未必要与我培养终身兴趣。

你这孩子!

我苦笑。

工作呢?她又问。

我很惆怅的说:我始终做着螺丝钉式工作得不到什么满足感情方面失望事业又不如意忽然之间我发觉原来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因此才困惑。

亲爱的你想做谁?

我撩起头发烦恼的说:我不知道。

你希望做个家庭主妇终身致力于丈大子女?你行吗?你愿意?

我缓缓的摇头。

抑或是做阔家少奶奶?手戴钻戒搓麻将。

我说: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人我只是不满现况。

亲爱的你闻到蛋糕香味否?她说让我们先把烦恼忘记然后开始吃。

我笑遵命弗罗赛太太。

带着一个饱肚子我回到了家中该夜睡得很好。

周末我想在家睡懒觉于是推张佑森的约会。

不是说好出来的吗?他问我。

我忽然有点不舒服。我用老藉口。

但是我约了另外一对朋友不好意思推他们。佑森焦急。

你又没征求我同意我怎么知道你约了人张佑森你最喜欢自说自话。




他没言语。

你约了谁?我忍不祝

我的上司贝太太。张佑森说。

我问:贝太太与先生?

是的贝太太不是见过你一次?她想再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我说约的几点钟?

八点钟在天香楼贝太太请客。他说。

你怎么能叫贝太太请客?你应当先付帐把钱放在柜台知道吗?什么都要我教。

知道了那么我来接你。

我来接你是真你又没车子。我忍不住抢白他。

是。我七点半在家等你。

就是这样。我挂了电话。

我很烦恼想推的约会推不掉又不想去只觉得累我胡乱找件白裙子来罩上化点妆便开车出去本来应当去洗个头但是为张佑森与他的同事?我废事麻烦。女为悦己者容。他又不悦我。况且我们之间已无男女之分不然我也不肯反过去接他。

接了张佑森我一声不响把车驶到天香楼。找到地方停车与他迸馆子主人家还没到。

张佑森把两百块现钞放在柜台。我没好气的说:不够的。

要多少?他惊惶的问。

你带了多少?我反问。

两百。

我叹口气这是五百大无借给你。

他茫然:要这么多?

我在人家订好的台子上坐下喝茶没好气。这个乡下人简直不能带他到任何地方。我只觉一肚子的气张佑森的年纪简直活在狗身上。

我低头喝着茶十分闷气没精打采地嗑着南瓜子张佑森沮丧他问:展翘你不高兴了?是我笨我一直笨。

我抬起头也没什么你别多心主人家马上要来了。跟他出去就像与儿子出去事事要我关照。

这还是好的了只要不是白痴儿子总有长大学乖的一大。张佑森到底读过数年书。

我看看表八点正那贝太太先生也应该到了。约会准时一向是艺术可惜渐渐懂这行艺术的人越来越少姓宝姓贝都不管用。

正在无聊眼前一亮一个中年少妇盛装出现身上一套彩色缤纷的米爽米针织衫裙三寸半高跟鞋珠光宝气向张佑森展开一个笑容。这便是贝太太了。

我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位女士。她亲亲热热的称呼我们:嗨森嗨翘!熟络得不得了。

我低声向佑森喝道:拉椅子!然后虚伪的笑。

比起她我真寒酸得像个学生。

我一直没看到贝先生因为贝太太身体壮衣饰又夸张把她丈夫整个遮住直到贝先生在她身边探出头来伸出一只手问:是张先生与林小姐吧?我是贝太太的丈夫。

我忍不住笑起来。

贝先生是个顶斯文的男人衣着打扮都恰到好处不似他太太一抬手一举足都要光芒万丈先声夺人。

她不是难看的女人很时髦很漂亮过时的不是她的衣着而是她的作风与体重。张佑森到今天这样。这个女人上司要负一半责任被她意气风发的指使惯了自然变得低声下气。

我侧头看贝先生。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含蓄地微笑我的脸一红。 

贝先生对他的妻子很包涵一贯的不答腔自顾自的叫菜招呼我与佑森很少说话——我们其实并没有大多的机会出声说话贝太太甚多伟论她正在设法告诉我们她那个单位如果没有她会整个垮掉。张佑森无可奈何的听着她而我却有点眼困。

终于贝先生把一匙虾仁夹在贝太太的碗中说道:亲爱的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东西的。我忽然大笑起来我只是觉得由衷的愉快有人把我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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