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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独身女人⑨

2016-11-19 亦舒 当代作家

他不出声。

我怪我不肯与他交际应酬。他不甘心。

他从来没想到我有什么道理要跟他交际应酬。

这一章又翻完了。

我最近确有与何德璋往来。我与他没有看电影喝咖啡这种程序,我们很快就熟络,有一种奇异的默契。我并没有怪他关于钱玲玲这件事。我何尝没有张佑森凌奕凯这种黑点,这种男人要是喝多两杯,出去宣扬我与他们间的“情史”,也能说得很难听。

我一向不理别人说些什么,人家爱说破嘴,是人家的事。

我问他;“太太去世后,生活很寂寥?”

“自然。”

“不忙续弦?”我随口问。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问。

“对不起。”我说,“我说得太多了。”

他笑。笑完后说:“找不到好对象。那时候我精神较为有寄托,掌珠小时候很听话很可爱。”

“那时候掌珠是没有脑袋的小可爱,你不能一辈子叫她这样活下去。”

何德璋摇头叹息。“她长大了……我老。”

“你是怕老所以不让她长大?”我问。

“多多少少有一点。”他答。

我说:“掌珠觉得你不爱她。”

“她不明白我的苦心。”他说,“像她现在这个男朋友,我压根儿不赞成。”

“放心,她不会嫁他。”




“她与你倒是很相处得来,这也许是我惟一安慰的地方。”他说。

我看何德璋一眼。“掌珠也说这是她惟一安慰的地方。”

“你陪掌珠去看医生的事,我全知道。”他说道。

“啊?”我吃一惊。

他凝视我,然后悲哀地低下头,他说:“事前我竟不知道。”

我说:“在今日也是平常的事。”

他说:“我不能接受。”

“你思想太旧。掌珠需要大量的爱,不是管制。”

“你不能胡乱放纵她。你帮了她的忙,总得也教训她几句,她很听你的。”

“我说过她,她是聪明人,我信任她。”我说,“不消噜嗦。”

他当时坐在丝绒沙发上,摇着拨兰地杯子,忽然说:“翘,让我们结婚吧。”

我一呆,面孔慢慢涨红,**辣地,我一句话顶过去,“穷教师终于找到男主人做户口了?谢谢你的侮辱!”我愤怒的站起来,“伟大的父亲为爱女儿,牺牲地娶了女教师——”

何德璋也站起来,举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我掩着脸尖叫起来,“你打我!”

“你这种人非挨打不可!”他沉声说,“什么事都反过来想——自护自卫,自卑得要死!不掴醒你是不行的!”

我哭,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男人面前哭。

我转头就走,他并没有送我,女佣人替我开门。走到门口我已经后悔,如果他不迫上来我怎么办?失去他是一项大损失。我转头,他已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端正的脸,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在逃避的事终于发生了。

“我送你回去。”他说。

他是个君子,这方面的礼仪他做得又自然又十足。我认识过一些男人,在中环陪他们吃完饭,送到天星码头为止,叫一个女人深夜过海,再乘一程车,*黑地搭电梯上楼,碰不到歹徒是运气,他见这女人没有啥事,平安抵达,第二次又来约。

还有一种单身汉赴约,看见席中有独身女子,先吓得半死——“她又不是林育霞,莫叫我送她”——赶紧先溜。

或是有男人,约独身女人到赤柱大屿山去野餐,叫她在约会地点等的——这等男人何必做男人,换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有很多女人的气派还不只那样。

一路上胡思乱想,并没有开口说话。

我并不恨男人。可是我独身久了,见得光怪陆离的男人大多,在这方面份外有心得,故此一有机会发表意见,不可收拾。你让太太们说她丈夫的怪事,恐怕也可写成一本厚厚巨著,只是她们没有机会,可怜。

至于何德璋……他有一种迹近顽童式的固执,非常像男人,有着男人的优点与缺点,不知怎地,我与他矛盾得要命,这恐怕是感情的一部分。

我暗暗叹了口气。

何德璋看我一眼,仿佛在怪我唉声叹气。

我白他一眼。但我们始终没有开口,被他掌掴的一边面孔犹自**辣的痛。

他停好车送我上楼,看我进门才走。

我心情好得很,不住的吹起口哨来,第一次,真是第一次,我觉得连老母这一号人物都可爱起来——活着还是不错的。




掌珠在小息的时候很兴奋的跟我说:“我爹爹是否向你求婚了?”

我说:“我不知道,”有点嗫嚅的,“说是这么说。”

掌珠笑了,在阳光下她的笑容带着鼓舞的力量。

而我几时变得口都涩。话都不能说了呢?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求婚,他只说:让我们结婚吧。随后给我一记耳光。

掌珠说:“他叫我带一样东西给你。”

“什么?”我问。

掌珠摊开手,她手指戴着枚钻戒,晶光四射。“爹爹说:‘告诉她我是真的。’”

掌珠把戒指脱下来交给我。

我用两只手指拈着它在阳光下转动,据我的经验与眼光,这只戒指是新买的,三卡拉,没有斑点,颜色雪白,款式大方,是真正好货色,价值不菲。这年头正式求婚,又送上名贵礼物的男人为数并不多。

等了这么些年,我想:等了这么些年!在校园的阳光底下我忽然悲恸起来,像一个留级的小学生,等到家长来接的时候才放声大哭,我现在也有落泪的感觉。

“你快戴上吧,”掌珠焦急的说,“快做我的妈妈。”

我十分情愿。我把戒指缓缓的套上左手的无名指。

“真好看!”掌珠说,“多高贵,爹说你的手略大,起码戴三卡拉的才会好看,果然。”

“他真的那么说吗?”我很感动。

“当然真的。”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这么好这么有诚意,被照顾是幸福的。我低下头,一口真气外泄,我完全妥协了,为了我的终身。没想到我也这么关心我的终身。原来我也是一个女人,比任何女人都容易崩溃。

“爹说如果你要教书,他不反对,不过他说看样子你也很疲倦,不如不教,替他煮早餐,他说他有十多年没吃过早餐,因为他痛恨中式早餐,而佣人老做不好煎蛋烟肉。”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隔很久,我说道:“看样子我的确又要辞职了。”

“家里的窗帘要换,都褪了色,又霉又丑,我房里缺一盏台灯,*黑做足半年功课,还有厨房地板出了问题——”

“这也是你爹说的。”

“不,这是我说的。”

“我早知你是个小鬼。”我说。

我顺利地辞了职。

老校长说:“我很替你高兴。”

我变成何家的老妈于,天大头上绑一块布指挥装修工人干活。何家岂止窗帘要换,玻璃已十年没抹,厨房的碗碟没有一只不崩不缺,掌珠的床还是婴儿时期自漆木床,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倒霉的五房两厅。

何德璋最沉默寡言,他只是歉意地微笑。




掌珠快乐似一只小鸟,绕在我身边转,我跟她说:“你的男朋友呢?干吗不与男朋友出去玩?”她说:“现在家又像家了。我喜欢这只花瓶的颜色。蜜丝林,我想去配一副隐形眼镜……爹一天只给我五元零用,怎么算都不够用,求你跟爹说一声。做了衣橱之后,把杂物锁迸橱内,我的房间看上去大得多。那张松木床真是漂亮。爹爹一直想要张真皮椅子……”

最后她问:“你几时搬进来住,蜜丝林?”

“你叫我‘蜜丝林’,蜜丝怎么可以与男人同住?”我微笑。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嘎?几时?”

“好像是明年。”我说。

“好像?”掌珠说,“快点好不好?”

“掌珠,你可有你母亲的照片?”我想起问。

“没有,一张都没有。”掌珠非常遗憾。

这倒稀罕,不过我不怕雷碧嘉,活人没有理由妒忌死人。

“你当然是不记得她的相貌了?”

掌珠却犹疑一刻。

“怎么?”我小心地问。

“爹说我一生下来她便去世。但是我却记得见过她。”

“你小时候弄糊涂了。”我笑。

“不,我记得她有一头卷发,很卷,仿佛是天然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对,你才离娘胎就知道烫发与天然卷发的分别!”

“不,真的我知道她是一个*人——但是爹与你一样,都说是我过敏,闲时想她,把东拼西凑的印象加在一起,硬设一个母亲的形象。”

“爹说我没可能记得母亲,除非我是神童。”何掌珠说。

“神童?你也可算是神童了。”我笑说。

我在书房角落找到一只锦盒,里面有一条断线的珍珠,我说:“掌珠,来看。”

“好漂亮的珠子,尚不止一串呢。”

我说:“三串。不知道是谁的,怎么不拿到珠宝店去重串?”

“管他呢,现在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你拿去串了挂。”掌珠怂恿我。

“这怎么可以?”我笑。

把盒子取到珠主店,他们很惊异,都说两百多粒珠子颗颗滚圆,实在不可多得,尤其是那只钻扣,是四粒一卡拉的方钻,本身已经是很登样的一件首饰。

“小姐,你打算重串,抑或卖出?”

“请重串。”

他们诺诺的答应。

我好奇的问道:“都说人老珠黄不值钱,这珠子怕已很久了吧。”

“并不是,大约十年八年。珠子也很耐久,三五年才变黄,不能传宗接代就是了。”

这种小事,我也不去烦德璋。等屋子全部装修好,他诧异的问:“怎么主人房还这么破?”



“你是主人,你看该怎么个装法。”

“你也大多心,你喜欢怎么改就怎么改,别忘了将来你也住一半房间。还有,你的婚纱做了没有?”

我吞一口唾沫,“我想穿纱太烦。”

德璋沉默一下,“是因我结过婚,你不便穿纱吧?”

“是。”我直言不讳。

“那么穿浅色礼服。”他说。

掌珠说:“爹,这里装修了多少钱?”

德璋拍一下额头,“对!我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订洋是谁交付出去的?”

我不好意思。“我。”

“你哪来的钱?都是我糊涂。”

我说:“难道我做了那么多年工,一点积蓄都没有?”

“怎么要你填出来?我明天就为你到银行去开个户口。”

一向我只知道赚多少用多少,如此的不劳而获还是第一次。感情是没有市价的东西,以前我赔着老本,正当要关门大吉,忽然有人大量投资,这种玩世不恭的尖酸思想现在也可以改掉了吧。我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德璋问,“笑我糊涂?”

“你不糊涂。”我温和的说。

掌珠在一旁掩着嘴,“蜜丝林像换了个人似的。”

“怎么?”我问。

“你一向都不是这样的。”她笑,“蜜丝林最讽刺了,谁做错功课,倒不是怕挨骂,而是实在怕你的幽默感。”

我转头诧异问:“我竟是个那么刻薄的人?我倒不发觉。”

德璋说道:“周处的故事重现。”

我扬起一道眉。

“不敢说了。”掌珠笑得直不起腰来。我一生中的日子第一次充满快乐欢笑热闹,不由我不叹一声:命中有时终须有。

一日早上睡得迷糊,按到媚的电话:“把手指都拨断了,老天,你人在什么地方去?就算已搬到未婚夫家去,也该留个话。叫我在你学校横打听竖打听,都只说你不干了,好家伙,三个月内辞职两次,真厉害,终于有什么个张太太告诉我许多事,怎么,钓到金龟婿,连老友都忘记了?”

又是张太太,真多谢世上有这种人。

我说:“事情来得太快,我只怕是做梦,没敢说出来。他是一个很理想的人,没理由无端端看中我。”

“你又有什么不好?你什么都好,就是运气不好,人有三衰六旺,你只是不习惯好运,慢慢就没事,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吃喜酒?”

“我不做主了,多年来什么都是我自己想法于,伤脑筋,好不容易有人照顾,他说什么我听什么。”

“好得很。”媚在电话说。

“你呢?”我问。

“我,我什么?”

“你的男友呀?”

“分手了。”

“什么?”我差点掉了下巴,心中像塞着一块铅。“媚!”我很懊恼。

她像是无所谓,声音很平稳。“有幸有不幸呵。”




我说,“怎么回事?”

“不管是怎么回事,都不过是因为他不爱我,或是因他爱我不够。”

“你看得那么清晰?”

“嗯。”她说。

“你可——伤心?”

“很倦。”她木然。

“媚——”我觉得天下如意的事实在太少。

“不用安慰我,你尽情享受你的幸福。”

“是。”我说,“但媚,你可需要任何一方面的帮忙?”

“我?你开玩笑,我是摔跤冠军,一滑倒马上再爬起来,长的是生命,多的是失望,这条路就是这么走下去。”

我没有再说话。

“祝你快乐。”她说。

“谢谢。”

“不用同情我,我也快乐过。”

我想到那日她上我家来,展示她为爱人买的金表链子、脸上充满幸福,施确是比受有福。媚有她生活的方式,她不计牺牲地追求真正的快乐,即使是一刹那的光辉都好过一辈子的平庸。

可惜她也累了。即使斗士也有累的时候。

媚说:“有时我觉得你小心过头,翘,你是这么的吝啬感情,永远叠着手只看人做戏,你嘴角的冷笑多惹人生厌,有时我也想给你两个耳光。可是你做对了,尽管寂寞,你没有创伤。而且你也终于等到你要等的人。”

“我……”我不知道该谦虚两句还是自傲两句。

“翘,有空时我们再通消息。”她说,“再见。”

“再见。”

别人的事,再也不会挂在心上长久,唏嘘一阵也完了,我零零碎碎置着婚礼需要的东西,像水晶的香水瓶子,名贵肥皂,真丝睡衣,我的快乐在心中长苗成为枝叶茂盛的大树,暗暗的欢喜终于在脸上洋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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