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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同:好好开始,好好道别

2016-12-31 刘同 当代作家

有一种孤独是很多闭上眼能回忆起的温度、对话、举动、细节,睁开眼却感觉它们从未发生过一样。擦肩而过,再无交集的孤独。

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片海洋,其中总有一些会被我们遗忘,而后成为偶然被打捞上来的沉船宝藏。这些宝藏或许是一件事,或许是几个人。即使忘记,他们也不会消失。倘若找到,难免感叹唏嘘。

这些人和事大都陪我们走过一段回忆,只是当时年纪小,没有人知道有些再见是再也不见,有些告别其实是一种永别。

等到终于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他们早已消失在天涯,唯有在岁月里堆积思念的沉沙。但好在,我们还记得一切,哪怕事后再回想,也有暖意上心头。

大学时,除了上课的时间,剩下所有,包括睡觉,我都会戴着耳塞,听着音乐。什么音乐都听,欧美的、港台的、日韩的、内地的、打卡的,没有狂热的喜好,只是喜欢听各种歌手的专辑。常遇见有人说:“你怎么连那个人的歌都听。”刚开始我非常不好意思,后来就习惯了,总有人会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而不理解你,也总有人会因为怕和别人不一样而感到羞耻。我听歌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多有鉴赏力,听歌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以及了解更多自己本不了解的东西——听歌和看书一样,没有书是烂书,只要你沉得住气,你总能看到自己所需要的。




为什么这首歌会火,为什么那个歌手只能发一张专辑,哪个公司的宣传文案做得最令人动容,哪个公司的专辑简直是把听众当白痴。每一张专辑听完之后在自己的脑子里总有定论,久而久之,脑子里存了很多只有自己知道,不必分享给别人的隐秘旋律。

大学毕业之后,我成为娱乐记者,每次的娱乐新闻我都会找最新的音乐作为背景,后来开始为别人撰写脱口秀台本,我也总能第一时间找到最应景的歌词和音乐插入节目来表达观点。

有人问我:你怎么有那么多时间听那么多歌?我从不花专门的时间听歌,我吃饭听歌,走路听歌,写作听歌,睡觉听歌。一直到今天,我还养成了一个特别不好的习惯,和好朋友在一起,耳朵里也永远塞着耳塞,把音乐声调得微低,权当人生一直不停的伴奏。

你听过多少张CD ?这个问题我被问到很多次。我大致算了算,每天要听两至三盒卡带或CD,大学四年,1200 多天,大概听了不下2000 张专辑吧。

也有人问我:一年2000 多张专辑,正版的卡带将近十块,盗版的卡带和CD 都不低于五块,即使全是盗版,2000 张也需要一万块,十几年前你怎么会那么有钱?

我怎么会那么有钱?我问了一遍自己,其实我并不是有钱,而是因为有一个人一直在帮我。

她的名字,不知道是后来我忘记了,还是我根本就没有问过。

那是学校商业街入口的第一间音像店,她是店主从老家聘请过来的店员,好像和老板也有一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她长得不算好看,门牙特别大,微微地凸起来,很像莫文蔚在《食神》里的造型。

音像店上午10 点开门,晚上10 点关门。每天12 个小时,上学放学乘车路过,总能看到她用手撑着下巴看着远方,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每天放学,我都会去音像店转一转,我不会在最新到货区挑选,而是永远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翻弄那些落满了灰尘的专辑。

一天两天,我发现那个角落除了自己再无他人光顾,所以索性每次就挑上个把小时,拿餐巾纸擦擦封面、看看文案,把自己感兴趣的放在一边,完全当成是自己的地盘。很长一段时间,偌大的音像店里,只有她和我。她坐在店门口的柜台上,我坐在店最里面的角落里,店内放着刚到的音乐,时不时有学生跑进来尖叫着要买某某偶像的最新专辑,这时我和她就会相视一笑,各自忙碌。




刚开始,我们几乎没有交谈,我把选好的CD 递给她,她认真地拿出抹布帮我擦拭干净,我说谢谢,她头也不抬说不谢。有时候,我会选三四张专辑到柜台,然后发现钱不够,犹豫半天放下两张,带两张离开。一开始我挺尴尬的,后来我就习惯了,倒不是习惯了在她面前丢脸,而是习惯了不可能拥有所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的那种感受。

大二的一天,放学后我再次走进熟悉的音像店角落,发现所有落满灰尘的专辑都被码得整整齐齐,塑封套被擦得干干净净,箱子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处理CD,均半价。我站在那儿愣了半天,朝店门口望了望,她也正看着我,然后非常使劲一笑,门牙泛起的光几乎像暗器一样就要朝我飞过来。她说老板要处理掉这些没人买的专辑,所以就打上了半价处理的标志,然后我发现那些我曾经想买又没有买成的专辑都并排码在了一起。

我特别想问她,是不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买这些,所以她就跟老板申请了打折处理,然后帮我全擦干净?我越是这样想,越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刚感动一会儿,我脑子里就在盘算,之前按原价买了那么多CD,真是亏大了啊。然后心里立刻给自己一记耳光,告诫自己要知足,要学会感恩。

就跟所有的偶像剧情节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没那么帅,当然她也实在不是女主角的样子,于是剧情就被搁浅下来,一直到我大学毕业。

因为半价处理的原因,原本我只能买两张专辑的钱便能买四张了。

曾经因为钱不够,所以下手困难,每一张专辑都要精挑细选。后来由于资金充裕了,挑选专辑的时间也就越来越短,有时冲进音像店,随便挑四张就付款走人。

现在再想起,觉得挺惋惜的。因为少而去珍惜,因为多而不在意,那时的自己也许根本意识不到,再过五年,或者十年、二十年,再记起大学的时光,那间音像店最深处的角落里,一个少年背着双肩包,站在昏暗的灯光下,贪婪地阅读着每一张专辑的歌名、封面文字,还有小小的注解。么样的色彩,封面上写哪几个字……只有梦想,又无光亮的时候,总是把别人的东西当成自己的,然后畅想好一会儿,有了满足感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也许正是因为有过那样的阶段,所以之后真正能实现梦想的时候,便会格外珍惜。




她每天看我买那么多专辑,就问我:“你是音乐系的?”我摇摇头,她继续猜:“搞艺术的?”我想了想,搞文字的算是艺术吗?然后又摇了摇头。她没有继续猜,有点惋惜地自言自语起来:“如果你是搞艺术的就好了,你太适合了。”

我问为什么。她说:“你总是一个人看着专辑,在心里自己和自己说话。”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在心里自己和自己说话?”

“你总盯着一张专辑的封面看,我一张报纸都看完了,你还没看完,如果不是在自己问自己,难不成是不识字?当然还有一种是犹豫不决,因为没钱。嗯,对,你要么是搞艺术的,要么就是没钱。”之后她又补了一句,“其实搞艺术的,大都没什么钱……”

第一次听她说那么多话,真是句句有趣,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可惜智慧也并没能让她立刻变得美丽。

我问:“那你呢?怎么来音像店了?”

她说:“在我们那儿,女孩20 岁嫁不出去就会被人当累赘。”

“你都20 了?看不出来啊。” “没有,我才19。”

“那你什么意思?”

“明知道自己属于很难嫁出去的类型,何必要等到所有人觉得你不行的时候再投降呢?有这工夫,还不如出来见见世面。”

“你怎么知道自己很难嫁出去?!”虽然我特意加强了质问的味道,但其实只要说出这句话,就是一种变相的安慰。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愿意娶我啊?”

“我……当然不。”

“那不就对了,连你都不愿意,我怎么嫁得出去?”

我听出来了,她在骂我,我讪讪地干笑两声,心想反正你也没什么朋友,就让你损两句得了。

她看我没有回答,就歪着脸看着我说:“生气啦?别生气嘛,我又没什么朋友,你算是我这两年来最熟悉的同龄人了,生气的话,以后我就不开这种玩笑了。”




我说:“怎么可能生气,你也是我这两年里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她接着说:“好多人买专辑只是为了听,但你还会看。后来我也会看你看得很久的封面,也会觉得,有些音乐是需要搭配色彩的,有些人的长相就需要搭配类似的文字,当封面色彩、文字、歌手神态很统一的时候,那张专辑一定不会难听。”

音乐根本就没有好听和难听之分,只有有无意境的区别。至今我仍是这么认为,只要各方面恰到好处,说唱也能替代情歌唱哭人。听音乐的人,总是积极的,能保持清醒,也能看到别人。

大概是聊得来的原因,我结账的时候她说:“你回去把包装留好,如果你觉得不好听,就原封不动地把它装回去给我,我拿到大批发商那儿退掉就行。”

“你……”我情绪上头,一时找不到词来表达心情。

“不用客气。”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那儿有好多难听的专辑,包装全扔了,只能当收藏品进行展览了。”

年轻的时候,不熟悉的人说句你好,都是天堂。熟悉的人对你再好,你也觉得是天经地义。

这些道理都需要我们亲历人生,一步一步跌跌撞撞走出来,才能体会到。只要还在路上,就不怕懂得太晚。

时间就这么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地过去,她给我免费退了多少张听过的专辑我没算过,她给了我多少折扣我也没算过。但我记得,在音像店遇见了一个人,通过她,把这个人买的专辑都买了下来,后来在别的场合相遇时,两个人聊起共同听过的音乐,走得很近,就索性在一起了。我们也一起结伴去音像店淘货,偶尔会带一些好看的书或好吃的零食,权当感谢音像店的小姑娘起到的桥梁作用,直至少年的爱情无疾而终,她也从不问我们分开的原因。

记得还有一次,我在结账的时候,遇到有顾客问她:“老板,这张好不好听?”然后我就会帮她回答。我也从不说哪张专辑难听,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如果你没有那样的心情,就不会听那样的歌曲。

听歌,不会让你心情立刻愉悦。听歌,只会让你找到愉悦的方式。

记一段好词,写一段感触,沉浸在音乐的氛围里,体会某种情绪。

三言两语就能形容出来的感受,能被十几首歌曲细数到天明,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久了,她就很不要脸地对我说:“唉,要不我把新到的专辑都先给你听一天,然后你帮我写一些推荐语好不好?”

听到这样的要求,我本来还想佯装矜持,可一副占了大便宜的嘴脸无情地出卖了我。“好!那我就拿这几张了!”我怕她反悔,拿了专辑就走。但我也绝对按时把自己的推荐语一一打印出来,让她抄在音像店门口的黑板上。




她说自从我帮她写了这些推荐语之后,店里卡带和CD 的销售量平均每天都能多30% 以上。我说:“你没有骗我吧?”她说:“我没骗你,不过好像我骗了别人,因为每个顾客都认为我全都听过了,哈哈。谢谢你。”

我很不好意思,连说:“谢谢你才对,让我少花那么多冤枉钱。”

除了少花钱之外,其实我也特别感谢她。那些嘲笑我听歌不挑的同学,也会去音像店根据我的推荐买专辑,然后用推荐语里的话跟我来分享。刚开始我觉得很好玩,后来觉得其实你是不是专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真去分享了,认真去表达了。“有时候,真诚和信任的力量比一切专业的力量更可怕”——大概10 年后,公司的副总裁在《泰囧》创造了历史性电影票房纪录之后和全公司的员工这样分享。

自从大三我开始忙碌实习之后,去音像店的机会就少了。夏天的某个晚上,我把几张专辑还她的时候,她突然说:“我要回去结婚了。”

我整个人僵在CD 货架边,右手悬浮在空中,半天没动弹。现在想起来,我多少是进步了,我第一反应并不是我将失去多少免费听CD 的机会,而是她这么一回家嫁人,我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之后说出来的话,呼出来的气都是潮湿的味道。

我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地开玩笑:“你不是说你嫁不出去吗?怎么现在又要嫁人了?难不成对方是个瞎子吗?”

她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她说:“就是一个瞎子。”

我就这么愣在那儿,很长很长时间,我脑子里只重复着一个念头,就是想把自己一个耳光抽死。说句对不起就像是秋后落满人行道的落叶,凋零又孤单。我甚至不敢抬起头看她,走出音像店的时候,我的脸仍在发烫。我不知道当晚我是如何回到宿舍的,一想起她笑着笑着就哭出来说的那句话,我就能看见一个自以为幽默聪明又面目可憎的自己。

一连几天,我不敢再路过音像店。我想道歉,也想祝福,想告别,也想随便说点什么,哪怕问问她的名字也好。终于,我鼓起勇气去了,音像店里的人却换成了一个中年大叔。他看我站在门口,不停朝里面张望,不知所措,他问我是不是找之前的那个姑娘。我点点头,他说她已经走了。接着他问:“你是那个帮我们唱片写推荐的男孩吧?”我继续点头。他从柜台里拿出一封信,说是那个女孩写给我的。

我把信放进书包,鞠躬道谢,钻进那条被外界戏称为“堕落街”的商业街中。天色一暗,人流一多,声音一杂,自己把自己扔进去,就很难被人辨认出来了。我脸上流着泪,一边走一边想,本以为最后的告别多少会温馨一些,谁知道竟是她哭着说自己要嫁给一个瞎子,这是我记得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把事情都处理完,冲完凉,放上音乐,靠在床头借着台灯的光,开始读信。

第一次认真看她写的字,字和她的人一样,第一眼第二眼和最后一眼都算不上好看,但看久了却也能记起那两颗大门牙来。她的字集体向右倾,我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有人说过:写字右倾的人总是积极的,喜欢和人交朋友,却也容易受人的影响;写字右倾的人比起物质来更重视精神层面的交流。我想至今我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估计是这个原因吧。

和你认识快三年了,你也快毕业了。我在长沙的这三年,没有朋友。

我曾经以为在音像店打工就像读书那样,和同桌在一起,能永远读下去。

后来毕业了才发现读书的好,直到你开始实习了,我才意识到你也要毕业了。我并没有要嫁给一个瞎子,但我知道如果再待在这样的音像店里,我就会像一个瞎子般生活一辈子。

谢谢你帮我推荐的近百张唱片,那些歌单我都记下来了,我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反复播放,去体会你的心情。也许我会读书,也许我会继续打工,但是无论如何,我保证,我会一直去听音乐,就像你说的那样——听音乐的人,总是积极的,能保持清醒,也能看到别人。

谢谢你。也请你继续支持我们店的生意,你的折扣我跟老板说过了,他会继续给你优惠的。

看到这里,我哭着哭着就笑了。

后来,我毕业如愿进入了电视台;再后来,我又到了北京成为北漂。每次回湖南去母校,都会去商业街街口的音像店转一转,遇见老板还能聊两句。

几年前听说那条商业街已经拆了重建,很多店铺都搬了家,我想也许等到新的商业街建好时音像店会再回来。但至今,这条商业街还未建好,音像店也不会再搬回来了吧。

这些年,卡带变成了MD,MD 变成了CD,后来出现了mp3,出现了iPod,出现了能听音乐的手机。越来越多的人在网上下载,没有人再买唱片,大多数专辑也只是为了面子而随意制作。

借秋微的小说《莫失莫忘》中的一句话:世间最大的遗憾是我们能好好地开始,却没能好好地告别。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的话,我会谢谢她,让我在贫瘠的日子里听到那么多的歌曲,人生因而变得饱满。有些人,在我们的生命中或许只是一段插曲,但却经受得住主题曲的万般流转。

2005 年,我搬到了北京,那些年攒下来的大部分专辑我送给了学弟学妹。

生命常有缺憾,幸好音乐能续久续长。

成长常有遗憾,幸好文字能温情温伤。

对一些人记忆深刻,并不是你们互相之间有多了解,而是在最青葱的岁月里,你们共同完成了一件事情。现在想起来,当年的CD 店女孩从生活了多年的小镇出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与生活对抗。她看出了我对音乐的热爱与零花钱的羞涩,我却没有看出她对生活的企盼以及对大学的向往。直到她离开了很多年之后,我再与朋友说起这个故事时,朋友才说,如果当时你能够多和她聊聊这个世界,聊聊你们的大学生活,或许她会有更大的勇气继续走下去,而不是被迫又回了老家,怀着那种“浮上水面透口气,又被迫潜了下去”的心情。

以至于今天,当我再遇见这样的最熟悉的陌生人时,我都会尽力表达自己的情感和看法,如果真的有一天,我们失去了联络,我也希望我们留在彼此心里的,不是遗憾,而是回忆。


2017,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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