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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手艺人

2017-01-08 王安忆 当代作家

在我们生活的周围,生活着许多手艺人,他们与我们有一种类似肌肤亲昵的关系。比如理发师,他知道你头发的厚薄、色泽、质地;比如鞋匠,他知道你的脚型,落脚是轻是重,走步有哪些偏倚,还知道你有些什么样的鞋;同样对你的家当有所掌握的是洗衣店里的烫工。他们对你衣服的材质、款式,以及你的审美取向一清二楚;再有裁缝铺的那对夫妇,他们知道你的三围。




这些手艺里的功夫,不是一朝一夕练成。你看如今遍地涌出的发廊,切莫以为成长起了多少手艺人,其实那多半是操某种暧昧的营生。测验的标准有一条那就是会不会光脸。我如今常去的一家是我父亲选定的,理由就是他们会光脸,我当然不需要此项服务,但这证明了他们是堂正的手艺人。烫工和裁缝的技艺同样不可小视,现代人大多着洋装,洋装也是立体结构,要仔细追究,几乎可涉及解剖学领域,闪烁着科学之光。鞋匠也很不容易,鞋是所有穿着里最象形肢体的部件,而它又吃力最重,支撑着全身分量,也是和科学有关,涉及的是力学。


中国老话说:无须黄金万贯,只需一技在身。所以,手艺人大多有一种心定的表情。有一次在路边摊修理皮包带,那鞋匠手摸皮包立马说出它的产地,夸他有眼光,他微微一笑,慢慢告诉道,他原是皮鞋厂的技工,后来辞职出来开皮件厂,皮件厂最终倒闭,于是就做了路边摊的鞋匠。说起来是沧海桑田,神色却是淡定自如。弄内那一个裁缝铺,夫妇二人来自南通乡下,租半间临时建房,白天铺裁衣板,晚上铺床。每月房租两千,外加水电煤。弄内人家和施工民工,送的活多一半是缝改补缀,换一条拉链7元钱,缝一条豁口两元。正经的裁缝活,也不过25元一条裙子。所以他们从天明做起,那盏灯一直亮到夜深。四下里都沉寂了,发廊掩紧的门里有着一些动响,他们的亮就显得光明正大。





这些手艺人带着世袭的意思。我父母家原先所在的愚园路上,有一个老鞋匠,患肺疾去世,他在弄口的一方地盘,约有一平方公尺,传给了他的女婿;我曾住过的镇宁路弄里,那一个鞋匠则将他的小席棚传给了兄弟——他兄弟的才艺、头脑,都差他好几筹,性子又鲁勇,生生将我的鞋“修”坏了好几双。我曾怀恋地打听他哥哥去了什么地方,回说早已不做这一行了。做什么呢?做家庭录像,先是替人打工,后是有了自己的生意,已经在上海的莘庄买下了房子。如今我光顾的鞋匠,闲时总是看书,想他是不是也要另行发展。手艺人中的精英,似乎都要离开本行。那一对裁缝夫妇,暑假间女儿从乡下来小住,四年级的小学生,琅琅地读着英语,竟没有口音。父母也不像打算让她继承手艺,显见得手艺人越来越少了


本文原载于《人民政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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