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鑫:只瞎一分钟
我想我是瞎了。
我不知怎的就被这个女人忽悠上了这段高速公路。我开着车,还喝了大半瓶红酒,车里只有我和她。
这个牌子的车灯很亮,把眼前并未通车甚至没安路灯的高速路面照得亮如白昼。车窗外的夜空里没有一丝星星或月亮的光,倒无所谓。
这是我承揽的众多的工程里最完美的一段。
修高速对我来说比炒盘小菜都容易得多,小菜还经常糊锅呢。钢筋水泥混凝土、拆迁买地钉子户、外包工资拖欠、工伤事故处理、与举着白布条的职业人渣打官司……这些貌似杂乱无章在我这儿全部轻车熟路一马平川了。天塌了都有预案。
想想二十年前我做小包工头的时候,处理屁大点儿破事就得焦头烂额,我就感叹我那烂泥一样的青春,恨不得对着自己呸出声来。
现在我的事业该有这座城市的一半大了吧?我的名气至少有这座城市的一半大了。这段高速上的一座桥甚至要以我的名字去命名,我没同意。这是个很不合时宜的建议,提这个建议的人一定与我有着血海般的深仇,但我没去追究。
我只是坚决反对,我说这座桥虽然是这座城市地标式的建筑,但其中我只是起到了一个伯乐的作用,真正的千里马是它的设计者。
那设计者在圈子里也是有些名气的,他的英文名字很长,我只记住了前面的大写字母“V”,后面的十几位我沿着名片都常常念错,我在很多非正式的场合会直接喊他的中文名字。对,他有个中文名字,他的爸爸是中国人,妈妈也是。
他姓高,他叫高桥,他对祖国很感激,他最早的成名之作就在一届以国内某个小煤矿冠名的世界级别的建筑设计大赛上拿过奖,后来煤矿塌了,他出名了。
高桥虽然现在很有些名气,但这座桥的设计费却要价不高。关键高桥设计的桥令这座城市非常满意,它让任何初来乍到的人们一眼就瞧出了躲在这座城市沧桑背后的繁华。
但原始的设计图中豪华的桥面和密集的栏杆还是过于奢侈,我不得不把桥面削苗条了十公分又把护栏每米减了一格,省下来的预算就给那些最终答应不在这座桥上刻我名字的人们发点红包吧。活人上碑,那是一堑。
车在黝黑的路面上风驰电掣,女人摇下车窗坐在副驾驶上尖叫。我用眼角发现她频繁地去瞅自己的左手腕,那儿像条蛇一样缠着一块崭新的表。
今天不是她的生日,也不是阳历二月或阴历七月里才会有的那种令她欣喜若狂的重要节日,她说今天是我俩相识180天的纪念日。这我哪儿知道,我只知道她喜欢上了一块与她手腕很搭的手表。像上次相识165天纪念日上她喜欢的那个与她肩膀很搭的包一样。
我哪儿还知道我与这个女人具体相识了多少个日子,我只知道在妻子怀上二胎前三个月,这个女人就一直叮着我不放。
妻子怀孕都三个月了?我这才计算出来。
妻子是个小女人,身子小,眼睛鼻子嘴和下巴都也跟着小,还很小气,就是经常被乡下父母夸着会过日子的那种的小气。结婚前,我打心眼里不太喜欢这样的女人,但我依然得娶她。
妻子是母亲的一个远房表亲介绍的,表亲开口并没提到这个女人里里外外各种各样的小,她只说到了女人的父亲是吃国家粮的,还说如果成了就是好事成双,我日后的前途人生光宗耀祖什么的绝对就贵人当道了。言外之意如果不成我就得祸不单行。
母亲回头就屁颠屁颠给那表亲拎过去一双皮鞋,那可是去年的“母亲节”上妹妹孝敬她的,她当宝儿一样地收藏了十个多月,盒子都没开。不过放心,贵不了。
母亲用那双劣质皮鞋成交的传说能兴家的准儿媳妇,认识我第一天就带来了一个很败家的举动。这一定是个节约起来有点变态的女人,我都一度怀疑她在婚礼上能不能真实地领来一个潜力股的老丈人。女朋友来约会骑了辆叮当叮当响着的破车子。
官二代的脸面全让她丢尽了,要不是我一路小跑来的,去电影院我是真不想骑她带来的小破车。我只好加入到那群穷小子的风景里,蹬着自行车,后背上靠一个缺了营养的小女人。
在下一个大的斜坡时,身后的小女人才提醒我,小心点,闸有时不太好使……你,你快跳!我不敢……你快点跳!我不……有什么不敢的,跳!就不……哐啷!我与妻子战友般深厚的情谊,是在一家医院的骨科病房里慢慢培养起来的。
这么好的车,你能再快点吗,人家想感受一下推背的感觉!女人在我耳朵叮咛,我猛地加了油门。被推背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眼前一黑。车灯坏了?我扭头朝女人求证,心里却咯噔一下。女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正在忙着像热浪中的蝉一样欢叫。但我却看不到她的脸,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我瞎了?
我想我是真的瞎了!
那家解决了我婚姻大事的医院,我一直怀恨在心。以前只会在与老婆吵架的时候恨,不久前就发展成了我对其他医院的那种普遍的恨。
那天,那个明明自己眼神不好的大夫,幸灾乐祸地捏着一张纸片儿说我最近会瞎。他尖着噪子像个宣读圣旨的太监那样面无表情地说我最近可能会瞎——说第二遍时加了“可能”,这是江湖游医的一贯作风。马上就要卖药了,你瞅着。
趁着我的目光炯炯有神,大夫赶紧从抽屉里摸出三大盒药,乍一看以为是仨骨灰盒。
大夫举起其中一盒:这盒国产,一日三次,一次三粒,只能缓解,不能除根,你早晚会瞎。又举起第二盒:中外合资,一日一次,一次三粒,或许除根,你可能早晚会瞎。第三盒是用双手托的,气色庄重:纯进口药,三日一次,一次一粒,保你除根,你绝不会瞎。
大夫的语气和措辞基本全程抄袭了我很熟悉的电线杆子上的小广告,我对于他诅咒般的医嘱也就犹如在电线杆子上洒完的尿,一滴没留。
我对照着体检单麻烦了一下互联网,明白了这个毛病其实是天生的,根本就没什么有效的药物可以治疗,好在致盲的概率极底,即便发病也会在一分钟内复明。
只瞎一分钟。
刚才我咯噔的,却就是这——只瞎一分钟。
我确定我犯病了,我正瞎着,身边那个女人一定拿五到十个手指头在我眼前悄悄验证过,那熟悉的香水味我都闻到了,至少两次。
我自觉地匀过去一支胳膊。女人在极度惊吓时总需要抱着点什么,那次下大坡的自行车上妻子就像条死狗一样紧紧地勒过我的腰。
我的胳膊一直伸着,女人却只顾尖叫。我摸到她怀里正紧紧抱着我们165天纪念日上买的那个包。这个蠢女人,凑齐那么多纪念日的精明劲儿哪去了。
我想起了与妻子当年受的摔伤,就很负责任地告诉女人,千万别慌,你只要帮我把好方向,一分钟内车子就会停稳,我已经在踩刹车了……最后这句“已经在踩刹车了”我用力说了两遍,可惜第二遍就全部给了呼呼叫的风声。
我知道副驾驶的车门已经被粗野地踢开,我也知道那个女人已经英勇地跳进了未知的黑暗里,我能想像出面对黑暗她那女神般刚毅的目光和视死如归的表情。我惊愕于这个女人很不多见的无所畏惧和特立独行,然后在心中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没落下包吧……我真心祈祷她能落进路边的那条大河的河水里,那会保住她的命。
那条大河的河水已经被我的妹夫治理得很干净了吧。
我有个妹妹,不太争气,从小学习后进,好吃懒做,三十好几了依然是朵怒放的啃老之花,最后好歹砸在了一个志同道合的男人手里,这就是我的妹夫。俩人被埋进爱情坟墓之后,几年里除了合法之余再违法地生孩子,实在与两具尸体没什么两样。
亲情作祟,我常常背着妻子通过母亲的周转去接济那逍遥的一家子,其中东窗事发过几次,妻子就嘤嘤地哭着,骂个没完,吃里扒外,你有妹妹,我还有两个弟弟呢,刚硬了点翅膀,就想当凤凰男了!我气短地笑着,不,我不凤凰,你们家才是凤凰,你爸老凤凰了,我只是棵小梧桐。
后来我再发达了些,妻子就盯得不那么紧了,我也就正大光明地找些小工程让妹夫去做,估计妹夫也享够了天伦之乐,竟以“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拗劲儿,把事业一点一点做大了。当时正赶上这座城市里的河水被很时髦地烫染着。
那几年每个城市里都会有几条浑浊不堪的大河骄傲地流淌,权当经济腾飞的凭证,还大幅度降低了跳河自杀率,苦命的人儿,淹死的太少了,大部分都是皮肤溃烂躺在床上生不如死。穷人家出来的孩子善良,妹夫就一次次在珠光宝气的场合上大声呼吁带头治理河道,还成立了个什么环保公司,还把那句矫情的广告语贴得满大街都是:请原谅,我们来晚了!
切,来晚了有什么好原谅的。这座城市就很大度地把所有治理河道的活儿承包给了妹夫。据说三年后河里就开始有鲫鱼了,妹夫还捉了一兜子送给了我妈熬汤喝。
母亲总爱显摆她从小就吃着这河里的四孔鲤长大的,但这黑黢黢的鲫鱼汤却没喝几口,就倒进了喂狗的盆子里,狗也没动。惯的!狠狠饿它两天……妹夫没好气地骂。怕伤了姑爷的心,那条狗就被狠狠地饿了两天,盆子里的鲫鱼和汤却依然没动。畜生不识抬举,宁愿跑厕所里去偷偷吃屎。
车速一定还很快,我一定还处在极度的危险中。
我想给母亲打个电话,我想跟她聊几句,我已经很久没坐下来跟她聊聊天了。如果自己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些所有说过离不开我的女人,我只相信母亲。
母亲是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教育孩子却有一套。虽然有妹妹这样的败笔,但我却是给母亲争了大光了。母亲总夸我比她养的狗都听话。
母亲很早就学会了拿街头艺人传播的育儿故事来励志我们娘俩,她虽然没狠心地在我脊梁上刺“精忠报国”——甚至有一年发现我把一个陌生的名字一针针地扎在胸口时还对我组织过生平最丰满的一次操练——但她却会拿出大量的积蓄去租赁这座城市里租金最贵的学区房。
从小到大,我上过的都是这座城市里最好的小学、初中、高中和座落在这个国家最好的城市里的最好的大学。到现在为止,所有的戏曲唱段里母亲依然爱听“孟母三迁”。
她有时也听“铡美案”。父亲死得早,嫖娼遇上严打,枪毙了。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仿佛耳朵也失灵了,手脚也跟着麻木。这车到底减速后停稳了还是依然在奔弛着?我不得而知。
我想尽量活下去,我不想同那些废纸一样天天飘在这座城市的天空中看母亲拿干枯的手背去抹眼泪的样子。
我想摸索到我的手机,但马上就放弃了,手机早就进化成了一张光滑的平板,一个初出茅庐的瞎子怎么会在一张光滑的平板上摸到母亲的电话或者两个“1”和一个“0”呢。
如果活不下去,就允我许个愿吧,人死前总得留下点儿什么,即便留给风。
愿妻子的二胎生个女儿。老大那个小子太不让我省心了,从不听话,倒底是不是我亲生的。穷养儿子真是一点都没错,但愿那几处隐蔽的遗产晚些让他找到。穷养儿子,真是一点都没错——我突然感觉穷人的脑袋里颗颗都塞满了智慧。
我正要再许愿给我的母亲祝她健康长寿时,就好像传来了一声高起一声的警笛。我仿佛还看到了一闪一闪红蓝相间的警灯。
帮忙看一下!我的车停稳了吗!我摇下车窗,对着漆黑了足足一分钟的世界空洞地呐喊,一遍又一遍。我的车停稳了吗!停稳了吗!
车窗外一片嘈杂,里面或许有我听不到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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