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雪莲：正月十五雪打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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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过年记得都会下雪的，尤其是正月十五。我妈一见窗户外飘飞的一两片雪花，便会说“正月十五雪打灯”，没有下半句，但从她的眉目可以看出，必定是好事，是值得庆贺的。那时候母亲还年轻，但她受了外祖父的影响，对传统文化略有些了解和喜好，常能听到些诸如此类的谚语，比如“干冬湿年，石头上长田”“牛养九头牛，临了还靠老乳牛”等。既老气横秋，又很有学问的样子，是个母亲的样儿。不像现如今我这样的妈，都给孩子们留下一副不是“母老虎”就是“唠叨鬼”的魔性样儿！
话说那年正月十五的早晨，我妈打发我去外祖父家取灯笼。那真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灯笼啊，木头做的四方框子，用细铁丝吊着，底座的当中凸起一个放蜡烛的地方。外祖父从角子屋里的梁上取下来，“卟卟”地吹了灰，细细地打量着，像看着他快要出嫁的女儿，眼里满是赞许和不安。我妈说，那个灯笼是外祖父亲手做的，用了几十年了。
我接过这个灯笼的框架，把拐杖递给外祖父。他拄着拐杖熟练地跨过角子屋高高的门槛，站在廊沿下。这样深的廊沿曾是我童年时的向往。我觉得，住这样深廊沿房子的人家，要么是家底子很厚的人家，要么就是有着非常深厚的历史渊源。外祖父家估计是属于后一种，因为看不出来他家有钱，跟我们一样穿着打补丁的裤子。
但他们老张家确实是有历史的。想当年，我外祖父的父亲，我妈的爷爷，曾是哈溪滩有名的张大爷。当时的人们要是形容什么事儿了不得，就会神气地比喻说：“嗨，那简直就是张大爷的黑驴，四个儿！”虽然把他的儿子们跟驴放在一起比有点不敬，但张大爷不在乎，因为那的确是他的骄傲——那头黑驴据说赛过一头骏马呢！四个儿子呢，个个高大魁梧，相貌堂堂，且个个有一手过人的好本事。大儿子是皮匠，二儿子是铁匠，四儿子是毡匠，三儿子正是我外祖父，他是个秀才，能写会算，能说会道，尤其一手毛笔字，整个哈溪滩无人能比——土改前，全哈溪滩的地主家从腊月初一就开始请他去给家里写对联，到腊月三十才会被人家用高头大马和许多丰盛的年货一起送回来。
外太祖父逢人必言，民国四十八年逃荒，要不是我的四个儿，老张家五十多口子早完了！（具体的故事我也没问清楚，待我长大想采访时，外祖父和他的兄弟们都过世了。）这就是他的自豪，是他后半生骑着黑驴四处炫耀并混吃混喝的资本。因此，我觉得，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就应该住在这样廊沿深深的房子里头，无可非议。
果然下雪了，但天并不阴沉。一朵、两朵大大的雪花优哉游哉地落下来，晃晃荡荡的样子像极了我的小舅舅。小舅永远是那样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目光不集中，步履不坚定，乐观而又散漫，像八旗子弟，带着一点点破落贵族的颓废和清高。
雪停留在廊沿外，旋了旋，又落下了。外祖父看着天，又像是在看极远的地方，忧郁地叹了口气，拄着拐杖进屋了。从我出生，他就是拄着这样一长一短两根杖，熟练地在自家屋里院里进进出出，从不需要别人帮忙。
那时候我以为，全天下的外祖父都是他这个样子的，拄着拐杖，留着疏离的山羊胡子，面容清癯，少言寡语，屋子里永远充满着墨汁和红枣的味儿，箱子里永远能拿出几颗糖果或核桃来。
我站在外祖父的身后，看着他“悉悉索索”地上了炕，悄悄地说，我要回家。
“回吧，回去跟你妈说，放短一点的蜡烛，小心烧着了灯笼纸。”外祖父看我的目光远不如看那盏灯，声音干的一如我即将要走过的河滩。
走到鱼儿梁，我碰见了二舅舅。二舅身子矮小，手里提着的笛子上系着亮闪闪的黄穗儿。他像盯着小偷一样盯着手提灯笼的我，继尔呵呵地笑了。拍着我的脑袋，叮嘱我说，快回家，路上小心点。目送我走远了，又冲我喊了一嗓子：“回去给你爸爸说，上班走前来给外爷说一声啊！”
我一手提着没有糊纸的灯笼，一手接雪玩。雪接到手里化了，舔一下，凉凉的，没味道。雪“沙沙”地响着，我的“鸡窝窝”棉鞋很快落满了雪。那是九岁还是十岁？记不大清楚了。
回到家里，父母接过灯笼，兴致勃勃地开始打浆子，裁了四块方方正正的白纸，一转圈用浆糊粘牢了，我妈又找出半张玫红纸，剪了“喜鹊登梅”“鱼戏莲”“童子闹春”“富贵牡丹”四张图，粘在糊好的白纸上；又剪了一圈儿黄色的穗子和一圈儿粉色的穗子，层次给灯笼穿了裙子。
天刚傍黑，灯笼被点亮了。那个简单的甚至有点丑陋的东西瞬间变得漂亮而又喜庆。
雪仍旧“沙沙”下着，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灯笼淡红的光在雪上跳跃着，雪落在灯笼上，落在我们的头上，却没有扑灭里面的灯和光。
我们一家四口站在我们浅浅的廊沿下，看着灯笼，看着雪，听着村子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年，算是过完了，爸爸也该回省城上班了。我妈又老气横秋地说了一句“正月十五雪打灯啊，今年又是个好年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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