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布贾开车往西,出城十多公里,就是一个德国建筑公司的基地,方圆好几公里的地盘,等于是尼日利亚国土上的小德国。我们常常去哪里享受德国啤酒,德国香肠,德国游泳池,德国秩序和德国诚信,以及德国不好客,总之是德国式文明。离那个小德国不远,有个非洲面具陈列馆。
走进五十平米左右的主厅,我们立刻被上百种大大小小的木刻脸谱包围,大的有半人高,重几十公斤,并带腿脚,戴面具的时候,那些腿脚就是肩架,供人扛在肩膀上。但绝大部分都是比人类面孔稍大的脸壳,或狰狞或鬼魅,或满含玄机,预示征兆,只有小部分眼梢弯弯,从掏空的眼珠里笑出逗人类开心的亲善来。无论什么表情,面谱们都极其生动,雕刻家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挑战你对面孔这个最常见东西的认识。至于材质,面具都是锯下一段树干,一剖为二,成两块表面为一百八十度的原料,再剥掉树皮,便是脸部的弧度了。把这些原木雕刻成绝不雷同的神鬼面孔,非洲民间的木刻艺术家几千年的创作灵感从来没有枯竭过。
我不禁想到父亲。他几十年来一直着迷非洲木刻,在美国和澳洲居住旅游,他最大的开支预算就是用于收购非洲艺术品。他在北京的家并不大,大概一百三十多平方,陈列了几十件他收藏的精品。过一段时间,他会撤下几件,替换上新的。他总是忘了他已经多次告诉我,没有非洲艺术,就没有毕加索,在毕加索那幅《谈曼陀铃的少女》中,能清楚追朔非洲木雕的启迪。尽管我不断从非洲给父亲带回我在尼日利亚旅行顺便购买的木雕,但我对非洲艺术始终是无知的,所以父亲马上能认出我随便在观光商店里的采购,哈哈两声说:“这是酒店大堂买的吧?买来充数!”他告诉我,非洲艺术最大魅力就是匪夷所思:让眼珠从眼眶里伸出两寸长,让羚羊的角长在眉毛上,让生殖器变成一只硕大的玉米穗,充满象征和隐喻,只有孩子才会这样彻底自由地想象,又只有孩子才会那样认真地记录下最自由的想象。直到我站在这个面具陈列馆里,我才明白父亲的所指。
非洲的面具雕刻非常普遍,但据说中非和西非的面具艺术最具有代表性。地处西非的尼日利亚应该说集聚了最优秀的面具艺术家。看着那些面具精品,我不禁说了一句:“要是我爸爸看到这些,一定高兴坏了!”身边一位外交官朋友玩笑说:“我们就不能高兴坏了?”
讲解员给我们介绍,面具各有公用,一些是各种节日里戴了去狂欢舞蹈的,一些用在求雨祭神之类的活动中,还有一些是用于红白喜事的,民间土医生给病人驱邪治病,也要戴面具,还有一些面具是用于司法。我觉得奇怪,问讲解员法庭上是被告还是原告戴面具。讲解员示意我们跟他走。出了陈列室的门,向右拐,走过一道半露天的长廊,进入一间十来平米的房间。房间里放着一张厚重的长条木桌,桌后放了把椅子,桌椅都对着门,椅子背后的墙上,挂着一个面具。这张面具是黑色,嘴巴紧抿,额头巨大,描画的眼睛的中央,两颗瞳孔是两个镂空瞳孔,乍看这张面谱介于一切人兽之间,介于一切情绪之间,应该说基本无表情,却显出一种冷冽的恐怖。讲解员解释说,这间屋是模拟的酋长办公室,敦实的木椅子便是酋长的王座。但酋长的权利并非至高无上,部落里有长老会,有的部落是秘密社会,(相当于黑社会)可以弹劾甚至罢免酋长。假如一个酋长犯了罪,或者品行上出现了原则性问题,长老会就会背着他举行会议,全体表决,一旦通过罢免决议,长老会就会秘密地在部落里选一个人,让他戴上这个面具,坐在王座上,等待酋长上朝。假如某一天酋长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迎面看见自己的办公椅上坐着一个戴黑色面具的人,就会什么也不罗嗦地掉头回家,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被免职了。这个藏在面具后面代表长老会夺权的人,无论对于部落里的大众还是对于酋长本人于是就成了永远的匿名人,一个抽象的至高权力的代表,甚至可以把他看成替天执法的神。不管这方式怎么原始,面具在这里起到了民主和公道的效用。我不由想到,假如能借用这个面具,让它出现在某个昏官的办公桌后面,昏官马上掉头回家,从此停止贪污受贿祸国殃民,或者停止编造借口到伊拉克搜寻核武器而进行侵略战争,那倒也真省事。一个面具能传达天意,实施民主法治,又使得传达者免受报复,不费一枪一弹一点唾沫星,就能完成一场权力转交,多么简单!西方人把民主和议会制当成他们的发明,而早在西方民主概念传到此地之前,人家几千年就是这样实行议会制和民主的,一个面具把人的意志,集体的意志,以及超于人的意志连成了一体。因此面具那形而上的五官和神情便象征着无所不在的,包括灵异世界的仲裁,难道这不比纯粹物质世界的仲裁更为终极?难怪心里有鬼的酋长们一看这张面具什么废话都没有了,直接下班。
讲解员还说,面具还可以反过来为统治者的代言人佩戴。比如说某酋长需要征收苛捐杂税,这种上门讨钱的人无疑遭人憎恨,因此戴上这张面具使得办公时显得对事不对人,也避免遭受报复。世界上人种繁多,文化各异,但在讨要钱款的这件事上,都有抹不开面子的问题,面具反正是木头的,隔在中间,双方的脸面都少一点窘迫。我又一次走神,联想到国内农村的许多基层干部巧立名目,给村民摊派无数种费用,不如也借人家非洲朋友的面具戴一戴,免得把他们的贪婪厚颜裸露在受压榨者眼前,或者干脆派个中介戴上面具,作为匿名者替他们登门搜刮,这样首先图个安全,其次若碰上村民抗捐,夯棒子拍板砖,甚至用大耳光子抽,面具还能发挥防护效用。
来到尼日利亚我每个周末都能见识到一些面具。因为在英国大使馆的俱乐部门口每周末都有一次小规模的民间艺术品展销。从地毯到织物,再到真鳄鱼皮或蟒皮手袋,还有银质或铜质的首饰,你不必担心它们会重样,因为它们不是批量生产而是真正手工制作,所以每一件物什都具有不可重复性。常在这里逛,就会发现出现在人们展销的面具没有一具是似曾相识的。也像那家陈列馆一样,很少见到喜庆的面具,它们往往讳莫如深的,有的警示来世,有的欲解密未知,有的如同地狱判官般阴沉可怖。
也许人需要时不时吓唬吓唬自己,需要有所畏惧。随着科学的发展,对于世界和宇宙的认知越来越深入,已知和未知的比例在变化,人类似乎有理有认为已知已经压倒未知。那么,人类也就有理由自大了。然而,认知度越是提高,往往越是使人认识到未知的无极,无际,无底。我们越是应该发现,在认知的光亮照进未知的黑暗时,已知是多么有限。一切肆无忌惮地进行邪恶的人,便是太狂妄,也太无知了,标榜自己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并不认为天地间存在一种阔大无边无所不在的知晓,存在一种无形的记录,存在终极裁判。面具的制作者和使用者启示我们,在自然万物之中,天地之间,你胆子最好小一点,态度最好谦卑一点,造次的时候你怎么知道那些面具后面没有天眼在看着你,怎么确定良知泯灭之后不会有一张黑色面孔等在你的座位上,执行人神合一的意志判决你从自由和体面生活中永远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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