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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小米:走失在春暖花开处

2017-04-29 乐小米 当代作家

——我微笑,含着泪看着麻蛋红红的眼睛,曾经我就用这种的眼神看着胡杨,踩烂了他暖暖的围巾,踩碎了我的春暖花开。


(一)麻蛋说,洛洛,你说话呀。


我喜欢奔跑在田野上。像个撒野的孩子,任性而张狂。一直以来,我都固执的认为,春天的田野,浓郁的花草气息就是母亲的味道。

我没有母亲。我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

我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周洛儿。奶奶说给我起名字的是一个下乡的大学生。从小到大,奶奶逢人就说,我孙女的名字是状元爷起的,长大了准有出息。

我吃着百家奶长大。一天,和村里的小孩玩,同麻蛋为了抢玻璃球打起来,我把他的脸抓得“纵横交错”。他扯着嗓子边哭边骂,你个没娘的小母鸡。  

我回家后,问奶奶,我娘去哪儿了?  

奶奶刚要开口,父亲黑着脸吼,你娘就让你个杂种给克死了。说着像拎小鸡似的把我拎到天井里,狠狠一顿揍。  

父亲认定是我克死他的妻,对我充满仇恨。我不哭,我习惯了这种非打即骂的生活。奶奶抱着几乎七零八落的我哭得撕心裂肺。  

我一动不动,紧紧握着玻璃球,盯着天空问奶奶,这玻璃球真是状元爷给的?  

奶奶擦着泪说是啊,是个俊俏的状元爷给的,你将来也是女状元。

我说,奶奶,我想上学。

夜里,奶奶跟父亲商量什么。我竖起耳朵,父亲说,喝酒都没钱,还读什么书?奶奶说我拿我的棺材本还不行?  

后来,是父亲压抑的哭声。  

不几天,我上学了。我是村里最小的学生,我6岁,太多的皮肉之苦让我太早的成熟。或者,我慧根早种。  

麻蛋开始崇拜起我来,每天帮我拎书包到学校。也难怪,他都快9岁了,还没上学。麻蛋走时,我站在教室门口打量他,颇有感慨,麻蛋,你得多吃点。弄得自己跟面汤儿似的,怎么替我背书包?  

麻蛋说好。  

我聪明伶俐,虽然人来疯有点讨人嫌,但教书的女老师还是对我特别好。有时候看她在讲台上擦汗的样子,特端庄,我都想,她可能是我妈。  

放学时,我对麻蛋说,我觉得女老师可能是我妈。麻蛋说,对对对,我看也挺像。我问麻蛋,你见过她?麻蛋憨憨的笑,说,这是我妈做的热窝窝头,给你。我一看那两个黄灿灿的小窝头,也不管它们是不是在麻蛋那双墨黑的狗爪子里,逮过来就吃。还说,麻蛋,你也吃。得吃胖点,随手又将另一个窝头也咬了一口。左一口,右一口。  

麻蛋嘿嘿的笑,说好。那洛洛,给我唱歌儿听好不好。  

我看着麻蛋说,我在吃东西呢?等以后吧。  

麻蛋说好。  

年底,我考了全班第一。  

过年时,女老师帮奶奶包饺子。她鼓励我好好读书。我问她,我可不可以叫你妈?她笑,脸微微的红。  

大年夜里,父亲开始喝他的小酒。我坐在他旁边。他瞪了我一眼。等奶奶端上热腾腾的饺子,我突然想起女老师包饺子时温柔的表情。腾腾的热气中,第一次,我想对眼前这个男子谄媚,我说,爸,你说那老师是不是我妈?  

父亲的脸霎时铁一般黑,夹起滚热的水饺塞到我嘴里:就闭不上你的乌鸦嘴!  

水饺的热度里,烫烫的油沸腾着我的咽喉。我竟然还在想女老师包水饺时对奶奶说,多放点肉,让洛洛长胖点。我想现在好了,我的舌头胖了,嗓子也胖了,完了,麻蛋,我怎么再陪你那首歌?  

大年夜里,父亲喂的水饺让我声音变成了乌鸦一样。那是有生之年父亲第一次喂我。  

麻蛋说,洛洛,你说话呀。  

我摇头。


(二) 后来,我告诉麻蛋,有人告诉我一个词,很美,叫春暖花开。  


第二年,麻蛋也来读书。起了个学名郑安明。女老师回城了,回城那天,我一直哭,哑哑的声音。她抱着我,落泪。她说,洛洛,我可怜的孩子。

同学们早习惯了我的无言。麻蛋依旧给我背书包,依旧给我从家偷东西吃。  

我的成绩依旧优异。只是,不会了笑。  

冬天,麻蛋将狗皮帽子套在我小脑袋上。我看着他冻红的耳朵,就拽下帽子,嘶哑着声音想说,你想把虱子传染给我?最后用小纸条写下来。  

麻蛋红着脸说好。  

麻蛋从家里偷鸡蛋给我吃。我想起他妈追打着他满街跑就想说,但一想自己可怕的声音只好翻出纸笔:麻蛋,我早吃够了。我家母鸡早让我杀了。  

麻蛋点头说好。  

从此,麻蛋手里总是握着一本小本子和一截铅笔。天冷的时候就揣在小棉袄里,拿给我的时候,还有着暖暖的温度。

我的口袋里也装满了很多“快捷回答”——“麻蛋,拿开你的破围巾,全是大鼻涕。”  

“麻蛋,这手套都破成这个样子,一边去。” ……

小学六年,麻蛋是我唯一的朋友。后来我到镇上读中学。麻蛋拉着我,小眼泪是哗哗的流。  

我走时,奶奶为我收拾行囊,摸着我的头发眼泪就往下掉,跟滑了线的珠子。我回头看看虎着脸的父亲,头也不回离开家门。

离开村子时,麻蛋欲言又止,最后他说,洛洛,以后别叫我麻蛋好不好?我瞪着眼睛看着他通红的脸,笑。蹲下身来,用小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写道——好的,郑安明。  

他挠挠头,笑。洛洛,我给你攒鸡蛋。  

我走,手里握着玻璃球。我想告诉麻蛋,昨天我又梦到了女老师,她哄着我睡觉,哼唱着一首歌谣。只是,麻蛋,我无法唱给你听……

第二年,麻蛋也到镇上读书,我有了伴。见到他,我就掏出一张纸条说:郑安明,你好。他挠挠头,傻笑,跟个河马似的。

我在他的小本子上写道:有不会的题目,请教我。  

麻蛋说:是,女状元!  

后来,我告诉麻蛋,有人告诉我一个词,很美,叫春暖花开。  

麻蛋只说好。

两年后,中考填志愿,麻蛋问我要报三中还是七中。我伸出三根指头。麻蛋说,你不是一直想去七中吗?  

我腼腆的笑,麻蛋恍然大悟,一脸坏笑,他说我得去跟奶奶说让她给你备嫁妆了,春暖花开就将你嫁出去。  


我如愿考上三中。村里人来道贺。奶奶说,我就说我孙女是个女状元。父亲依旧颜面不展,小酒不断倒进肚子。晚上,不见他的影子,奶奶说,灌了猫尿又到你娘坟上哭丧去了。

我傻傻的想,他是不是要把我考上高中的喜讯告诉母亲呢?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人声沸腾,闹哄哄的。奶奶打开门,一帮人抬进一个人来,奶奶一看,没来得及哭就晕了过去。大伙七手八脚把奶奶抬到炕上喂热水。我愣愣的看着地上父亲湿漉漉的头发,像一头受伤的小兽一样嘶吼——救他啊。  

我难听的声音刺激着在场的每个人的耳膜,包括麻蛋。  

父亲被抬到卫生室。奶奶转醒后,麻蛋背着她狂奔到诊所。我没去,任凭奶奶怎样求我,我想起他身上每一根骨头就吱吱嘎嘎的乱颤、剧痛。刚刚乌鸦般寒碜的声音冰凉了我每一个毛孔,想到麻蛋都倍受惊恐的神情,我知道,自己一辈子只能做个完美的哑巴。


父亲去了。奶奶坐在炕头不停的哭,不停的唱——大山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我想起自己欠麻蛋一首歌,我一直想像女老师一样唱给麻蛋听。然后看他笑。但是,这只是个梦了。

我离开家,没参加父亲的丧事。麻蛋说,村里人都说我不通人情。我看着麻蛋忧伤的脸,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比我高一个头了。骨骼噼噼啪啪生长的声音是谁也阻止不了的。我告诉麻蛋,胡杨和我在一个班里。麻蛋看着我写下的这九个字,咧咧嘴笑,你奶奶现在肯定给你做不了嫁妆。

想到奶奶,我哭。



(三)他说他喜欢画我的颈项,很柔美。我微笑,不语。我知道,他也喜欢画苏然的下巴,像个精灵。  


高中生活,学习和胡杨成了我的全部。我喜欢胡杨因为他和我一样的安静。不同的是他因为天生的优越我却因为自卑。  

胡杨有一手很好的素描,我就成了他画中的女主角,他说他喜欢画我的颈项,很柔美。我微笑,不语。我知道,他也喜欢画苏然的下巴,像个精灵。  

改年,麻蛋进了三中。我笑,麻蛋你是我的影子。麻蛋接过我手中的笔改道:郑安明你是我的影子。  

麻蛋见到苏然,说,洛洛,那小妮子很漂亮。  

我拼命点头,麻蛋推我,别晃了,再晃脑袋就掉下来了。  

我对麻蛋“说”,幸亏声音不能画。麻蛋摇摇头表示不理解。  

我“说”,胡杨画了一手好画。我想想又“说”,苏然声音像银铃。  

麻蛋一脸向往的陶醉。说好,我就追她了,不过,洛洛你的声音也很性感啊。

我狠狠的向他的小腹就是一拳,麻蛋抱着肚子“大哭”,说还好还好,还差那么几公分。我看他一脸阴险的笑。想起我就在这张脸上练过“九阴白骨爪”。  

胡杨问我说,周洛儿,你的小麻蛋来了?  

我微笑“说”,不,是郑安明。  

胡杨说,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仰视着他干净的笑容,那是一脸温柔的明亮,浓得化不开。

我见了麻蛋就笑,麻蛋说,碜得慌,洛洛,你得了失心疯了?  

我“说”,胡杨说我笑起来好看。  

麻蛋说,跟苦瓜上画张鬼脸似的。对了,你得帮我追苏然呀。你看人家那小微笑。  

苏然是我的好朋友吧。我是个孤独的人。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而且是人为禁锢,疼痛无以复加。苏然是个天使,她给了我最多笑容。我喜欢她给我梳小辫,喜欢她给我穿她漂亮的衣服。她从家里带来好吃的,总是两份。她买东西,总是两份。然而,胡杨不会是两个。但我明白,自己永远是灰姑娘,而且穿不了水晶鞋。

我知道,麻蛋喜欢苏然。他总在她面前高谈阔论。还有胡杨,在苏然面前像个绅士一样。不像对我那样霸道独断。  

冬天的时候,我总是略显单薄。胡杨就将他的围巾给我套在颈项上,说,别冻坏了……呃……你的脖子。我知道,他关心的也只是我的脖子。但我仍很温暖。我仿佛嗅到了一种味道,一种春暖花开的味道。在胡杨清新的气息中牵挂起麻蛋脏兮兮的狗皮帽子和暖暖的围巾。  

一个周末的夜里,同学大都回家了。我不回去是因为车票之于我是一种奢侈。尽管我很挂念奶奶。苏然也破例没回去。我“说”,你的身体这两天一直不好,怎么还不回去?  

苏然大哭起来。说,洛洛,你得帮我。我怀孕了。  

我傻一样愣在那里。  

苏然说,这是胡杨的啊。  

我拼命点头答应她。我只是想和胡杨约好了明天要去看冰灯的。

我抚摩着她的发丝,安抚她,微笑着平息她的恐惧。她沉沉的在我怀里睡去,天使一样。半夜里,我眼睁睁看着床单变成红色,惊恐在我喉咙里流窜,我感觉到胡杨的血在流淌。  

苏然在疼痛中醒来,我抱着她,她抱着我,我心里低低的哭,麻蛋,出了大麻烦了啊。苏然突然弓起身子,我眼睁睁看着一大团血块从她身体里掉出。我泪眼朦胧,感觉仿佛有东西也从我的身体里剥离了一样。  

我帮她然收拾床,帮她擦拭晶莹的肌肤,直到我认为很干净了。她虚弱的微笑着,说谢谢。我微笑,看着这个美丽天使。  

她指指那些血迹斑驳的床单,我示意她我将它们扔掉。她疲惫的闭上眼睛。  

开门时,突来的手电筒划过我的脸庞。我惊慌失措,床单散落一地。查夜的老师说:“你在做什么?”我看着满地的血色知道无从隐藏,惊恐的哑哑的摇头。惊醒了的苏然从床上冲了下来,看到手电筒光束下那堆床单和血块,她紧紧的护住我,几乎哀求的对着查夜的老师说:老师,你们就放过周洛儿吧。她是个哑巴,她不会说话,她是被骗才做出这样的傻事。  

我看着苏然为我着急的都流泪了的眼睛,呵呵的傻笑。  

第二天早上,我没见胡杨。

下午胡杨阴着脸问我为什么爽约?我看着他,眼睛血红。将他的围巾恨恨的摔在地上,用脚狠狠的踩。胡杨冷笑,说,难为你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啊?  

我看着他的愤怒的脸和痛恨的眼神,咽喉像火烧一样痛苦。  

胡杨啊。  

周一,我进了主任室,主任叹气,摇头,顿足。再叹息,再摇头,再顿足。  

周洛儿,你写出那个人的名字,你就从轻发落。

我一脸茫然。我写什么?我站了一个上午。

下午,我继续站在主任室。主任谆谆教导,我的良心都哭了。可我写什么?  

你想被开除吗?主任问。这时麻蛋从门外进来,他说,主任,是我。与她无关。

很简单,麻蛋被开除了。我是受害者我无辜我没罪我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只是周围多了那么多双同情的眼睛。  

给麻蛋送行的时候来了很多同学,麻蛋人缘很好我知道。  

我在一边看麻蛋和他的哥儿们相互揶揄。  

苏然走到我的面前,抱住我就哭,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几乎想原谅她。她接着说,我该好好保护你照顾你怎么能让你做了这样的傻事啊?我推开她,她倒在近在眼前的胡杨怀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天使。  

胡杨看着我。像是用痛苦锩刻而成的塑像。

麻蛋拍着胡杨的肩膀走到一边,我只听到咚咚的两拳。  

麻蛋回头扬扬手,跟国家首脑道别似的,洛洛,同学们,我走了。  

我看着麻蛋摇摇晃晃远去,摸到口袋里的玻璃球,突然想,麻蛋说过,等以后一定要在未名湖边再和我挣抢这个玻璃球的。可……

后来,麻蛋给我写信,说他在广州打工,让我好好读书,将来我能在未名湖接见他,他自己是去不成了也不想去了,没劲。我想你怎么说的跟北大是我爷爷开办,我大爷在那看场子似的。

我很少回家,村里人当我是瘟疫我能感觉到。只是,睡梦里,我总梦到奶奶站在村口张望。醒来,枕头是湿的。我想自己汗真多啊。胡杨以前总说我先天不足,气虚盗汗。

我的生活中只剩下了学习。我想,我不要胡杨了。

麻蛋经常给我寄钱,寄东西,叮嘱我回信时要叫他郑安明。

高考的时候,我的成绩就跟牛市一样,杠杠的。麻蛋听了很高兴,回信说了句很不人道的话,小成绩跟人民币一样坚挺啊。我浮想联翩。如果麻蛋知道准会拍我的头,说你个小色狼。  

我不提苏然。我怕麻蛋知道她已是胡杨的女朋友伤心。麻蛋哭的时候不好看,咧着嘴巴像个河马。同样,我也没有告诉他,报志愿的时候,我没有去。  

因为我没有钱,我读不了大学。  

我不想在写上北京大学的志愿表面前,流泪满面。



(四)我不能理解难道我是哑巴我做的饭菜会变成毒药?城市的夜晚,也无风雨也无晴。



等通知书的日子我也跟真事似的窝在家里陪奶奶,她已经老得出乎想象。看着她我就想哭,撕心裂肺。

最多的时候,我在山坡上傻站着,看着满山遍野的野花,看它们晶亮的颜色,看它们倔强的绽放。发呆。天空依旧是蓝色的,太阳光依旧刺眼,空中依旧弥漫着浓郁的山野花草的气息。只是,我不肯去相信,这气息依旧是思念的味道。

麻蛋回来了。直奔我家。我正在盯着着玻璃球发呆。

麻蛋问我洛洛通知书下来了吗?我摇头,指了指他手上厚厚的手套满脸疑问。他笑,工作总戴着手套,忘了摘下来。说着从口袋掏出厚厚一搭钱,说这是给你的学费。  

我看看那些钱。抱着他就哭。  

麻蛋,不,郑安明,我没报志愿我没报我没报啊。

麻蛋说,洛洛你再考一年吧。  

我摇头。“说”:郑安明,你还要娶媳妇呢?  

麻蛋说,算了吧你个大头鬼,怎么老替别人操心?  

我“说”,你不也是吗?  

麻蛋说,你觉得你是我的别人吗?  

我脸红,不肯抬头。麻蛋推了一下我的脑袋,想什么啊你个大头鬼,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抬头,我想他在想苏然吧。  

后来,我知道胡杨去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读法律。那时侯,已经离高考三年多了。有人说,他到处找我,我不相信。

这三年多,我离开了村子。流放在城市与城市之间。我想赚够了钱继续读书。我去给人家做保姆,却总遇人不淑。我去小作坊做活计,总被拖欠工资。我去饭店做服务生,总有客人对我动手动脚。我跟他们急,老板就将我开除了说我不开窍。  

我帮别人贴小广告,换口饭食,被城管给逮了起来要罚我200元,翻遍了我的口袋找出两块八毛钱,他们照旧没收。他们说我装哑巴要我将路上的小广告都擦掉。我边擦边哭,他们说你以为哑巴就了不起啊。他们还说2块八毛钱能买一斤香瓜子。我想抢回来,看他们凶恶的模样只好作罢。那是我唯一的钱,今晚我还要用来联系麻蛋,麻蛋说他要离开原来工作的地方,要我给他电话他顺便将新的联系方式告诉我。

理所当然的,那晚,我失去了和麻蛋所有的联系。我不知道麻蛋听不到我扣击话筒的声音会不会担心得睡不着。还好我一直都告诉他,我在一家小公司做清洁,人人都对我很好!  

晚上,我又梦见了奶奶,她坐在炕头上,不停向窗外张望。

早上醒来,我告诉自己,我一定得好好工作,我还有奶奶,她需要我养活。辗转了半年多,我到了一家工地,和一个胖大婶给工人们做伙食。包工头姓胡,别人都叫他胡来。他见了我,眼睛总眯成线。胖大婶让我小心他。我想不可能,他没给我优待却总拖欠我工资。

快仲秋节的时候,我想给奶奶寄点钱,就去找胡来,他说,晚上到会计那里去领取吧。唉,找个小哑巴还要这么多的钱。  

我不能理解难道我是哑巴我做的饭菜会变成毒药?  

那个晚上,却因为这份微薄的工资变得狰狞。胡来递给我一杯茶,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胡来将一沓钱丢在我身上。他说,拿着滚。我静静的看他若无其事的整理自己光鲜的衣裳。我看着他抖动的喉结,想就这样咬下去,该是怎样的鲜血纷飞。他看着我仇恨的目光,问我你想告我?我狠命的点头。他说去你个哑巴吧。

我静静的将钞票点数起来,一遍又一遍。此刻,我不高贵。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我想我该去哪里。19岁,我感觉自己像没有了生气的尸体。胖大婶进来说,门外有个年轻人找你。  

我想会不会是麻蛋。但出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了他,泪水立刻在我的脸上泛滥奔流起来,我蹲在地上哑哑的哭。胡杨,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周洛儿?胡杨将我拉起,怎么又是你?怎么会是你!

伤心的自己忘了思考胡杨的语气。我被带到胡杨的住处。他拼命的给我擦拭身体,我的肌肤红肿起来,他颓然倒在地上,你真的就那么需要钱吗?你真的就是这个样子吗?  

我看着他被水浸湿的衣服,还有他凌乱了的发。

胡杨说,周洛儿,你就罢手吧,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突然间,我明白了。  

律师,法律,胡杨,胡来,儿子,老子,我。  

不同的是他老子告诉他的是:勾引,勒索。真实确是:强暴,私了。  

暖暖的水中,我的眼泪冷冷的流。

夜里,胡杨睡在沙发上。我像幽灵一样,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睡梦中紧紧皱着的眉头。试图给他抚平。胡杨,是你父亲让你这个大律师来说服我对吗?这么多的误会我在你心目中是不是早已经不堪了吧?多年前,苏然那个孩子不是你的对吗?

我突然恨透了自己的慧根早生。  

半夜里,我走了。给胡杨留下一张纸:那些钱足够了,咱同学一场,我就给你老父亲优惠一些。城市的夜晚,也无风雨也无晴。



(五)我会在梦中流泪,站在一片野花丛中,阳光漫野


第二天,朝霞漫天。

我给奶奶寄了钱,握着余下的厚厚的钱,买了衣服,买化妆品。商场的小姐给我化了个淡淡的彩妆。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出水芙蓉一般。

我在稍嫌冷清的地方租了房子。用红色做主色调。我想我的生命中总该有那么一些有生气的东西吧。我还想等以后我一定要将奶奶接到城市里。  

到旧货市场打算买一台二手电脑,我希望能再便宜一点,那个卖主很不人道的说二手的东西我还能跟你要多少假?  

我没跟他讲价,买下了那台电脑。多给了他200元。  

从此,我在电脑上写着流离失所的爱情,写着遍体鳞伤的亲情,写着我的冷眼看到的每一个瞬间。写着我破碎不堪的北大梦愿。

有一天,玻璃球找不到了。我就蹲在地上哭。我想起奶奶,我想我终归不是什么女状元。于是我灌水:谁能用玻璃球来预言一段爱情?  

回帖的人很多,大多数人都很关切的问我是不是大脑进水?穿过这般嬉笑怒骂,我看到了一个回帖,灵魂出窍。  

他说20多年前,他刚19岁,到农村蹲基层,给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女婴一个玻璃球。那个小女孩见了他的眼睛就晶亮的像有话说似的,他太喜欢了。她奶奶说是他给这孩子起名字的原因。他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缘定三生。  

我回帖,“周洛儿”?  

他说,周洛儿?是你吗?汇泉广场的琉璃塔下我等你。  

我笑。一个40多岁的男子怎么能像孩子一样不假思索的做出这么多连续的决定呢?这样的男子该有怎样的脉络和骨骼?又该拥有怎样的发与肤?  

琉璃塔下,水光潋滟,我将手伸到喷流而下的水里,这时,一个人在我身后,他说,周洛儿?  

我转身,干净的微笑,点头。指指自己的嗓子微笑,摇头。  

他会意,轻轻抚着我的肩膀,叹息。

我看着他干净的脸,干净的微笑,眼眶微微的红起来。  

他身上流淌着清淡的檀香的味道,让我有种回归的感觉,尘封的回忆,随着泛滥的眼泪渗透每一个毛孔。  

我只知道他叫何炜。他像呵护一个婴儿一样照顾着我。

我也固执当自己是个婴儿。不知道糟糕的事情是不是总在你感觉到幸福时突袭而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是胡杨父亲的。  

只是,我无法面对何炜。我和他关系清白。  

我偷偷跑去医院,想打掉。却被尾随来的何炜逮住。他说你干吗要这么糟蹋自己啊?然后抱着我哭,他说你生下来生下来我就离婚。  

我想问何炜,是不是童话一样的际遇让他迷信了缘定三生?我觉得自己的确需要一个家了。  

每个午夜里,我能听到他低低的叹息,他说,她只是个孩子,还应该在校园里,本该明媚,本该无忧虑。

想起未竟的梦,我也偷偷的哭。

何炜问我,洛儿,想家吗?  

我点头,泪光盈盈。我想奶奶,我已经四年没回家了。

他说我陪你回家。  

回到老家,看着院门大喇喇锁着,我欲哭无泪。何炜说,不会有事的。

邻居隔着窗子冲我吆喝,你奶几个月前让个人接走了。  

我去麻蛋家,麻蛋娘只是唠叨可怜了麻蛋这么伶俐的娃。我的心跟被小刀子割一样难受。何炜掏出钱给了她。她就笑,说麻蛋一年多前就回来照顾洛儿的奶奶,直到几个月前她奶奶被接走。麻蛋又离开了家,去了邻村的陶木匠家里。晚上一准回来。

傍晚,麻蛋回来了。我看着他黝黑了的皮肤,还有手上一直不曾摘掉的手套,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他咧着嘴冲我笑,拍拍我的脑袋,说,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他看看何炜,笑笑。

晚上,儿时的狐朋狗友凑到一起,在麻蛋的院子里大摆酒席。麻蛋大口大口的喝着酒,说今天开心哪,洛洛,我终于见到你了,来,亲妹子,咱们喝一杯。  

何炜说麻蛋这不行,洛儿有孩子了?  

麻蛋大笑,和大毛二狗拼酒。

我微笑,含着泪看着麻蛋红红的眼睛,曾经我就用这种的眼神看着胡杨,踩烂了他暖暖的围巾,踩碎了我的春暖花开。  

最后,席散了,何炜说,洛儿,咱也走吧。我点头。  

转身的时候,夜晚清冷的院落里传来麻蛋亮亮的嗓音——

太阳花花那个出了山坡坡哎,

小哥哥给妹妹偷出了苞米窝窝,

你吃的跟俺家的小馋猫猫,

俺依旧当你是仙女哎

人间见不了几回回,

长大了小妹妹飞出了山郭郭,

哥哥眼泪流的跟长江的水多多,

小妹妹啊你怎么才能知道哥哥,

打小妹妹就在哥哥的心窝窝……  

我站得跟雕塑一样。童年的记忆突然间丢失了一样。我忘记了麻蛋的小眼泪忘记了麻蛋的大鼻涕,忘记了他为我被开除学籍忘记了他为我赚学费而坏掉的手……只记得他骗我说,他喜欢上了苏然。 

我握着麻蛋给我的胡杨留下的地址。没告诉何炜。

麻蛋一直认为我嫁给了胡杨,生活幸福美满。麻蛋还告诉我,苏然嫁给了一房地产商,去了新加坡。

我会在梦中流泪,站在一片野花丛中,阳光漫野,我对着他比划着,何炜,过去了是不是真的过去了?眼泪是红色的,一如七年前的夜,胡杨的血从苏然的身体里流出来,一地萎败。  

我告诉何炜,我能感觉到小家伙在踢腿。他就将头放到我的肚子上安静的听,然后就大笑,说这小子真皮,真随我。短暂的安逸让我和他忘记了太多的过去,我也忘了想,当这种安逸戛然而止时,我可割舍得了何炜?  

有一天宾馆服务生告诉我,有位太太找我。

见到那个女人时,我的所有信念和坚持瞬间坍塌。  

她是那样伤感的看着我隆起的腹部,嘘寒问暖,最后,小心翼翼的提到何炜。她看看我,掏出手帕轻拭脸上微微的汗意,特端庄。我安静的看着她,发现时间从她身上经过,除了平添了几分丰韵之外,她依旧是夜夜我梦里母亲的模样。

然而这个女老师断然不会看出,我就是当年要喊她他*的小学生了……  



(六)白皑皑的雪地里,少年时的胡杨将他干净的围巾套在单薄的我的脖子上,对我微笑……


我离开了宾馆,回到自己先前租住的房子。彻夜开着灯。我害怕黑夜。浓浓的夜色,是何炜忧伤的眼睛。

找到胡杨的住所。我刚要按门铃时,身后有个温柔的声音,周洛儿。我回头。看到胡杨。

他看着我隆起的小腹,迟疑了一下。  

他说,那天夜里你一声不响的走了,我立刻到你老家找你。看到奶奶一个人怪孤独的就将她接来了。她身体一直不太好,人老了,神志也不是很清楚了。  

我点头。随着进了他的住处。看到奶奶的一瞬间,眼泪就打转。奶奶一看我,就嘟囔:洛洛,你可回来了,再晚又要挨你爹揍了。  

她自顾自地,继续说,是不是大毛又欺负你了?回头奶奶替你揍他。  

突然,我注意到她的眼睛根本没留意我,只是游移在某一光亮处。她又像孩子一样对着窗外呜呜的哭,说,洛洛你个小丫头怎么就不要奶奶了呢?

我的眼泪深深地流了下来。我跟奶奶说,咱回家。  

胡杨说,洛儿,你就让奶奶留在这儿吧。她……身体经不起折腾了。

我就留在胡杨那里陪奶奶。她日日念叨她的小洛儿,就是不肯看我一眼。我眼睁睁看她身体一点点虚弱,却无可奈何。

不久,她就去世了。早晨她还嚷着要我给她炒鸡蛋,她说,洛洛那丫头爱吃。

去世前,她清醒异常。她拉着我的手说,洛儿,奶要到地下见你爹娘了。她看着胡杨又说,把她给你了。说到这儿,她微微合上了眼,又睁开,说,你爹临去前只说了一句话:娃儿以后怎么办呀……  

说完合了眼。我抱着她哑哑的哭,我从来没记恨过父亲从来没有没有记恨过从来没有啊。

我颤抖的双肩映射到胡杨眼里是一团浓浓的忧愁。  

奶奶过世后,胡杨帮我料理奶奶的后事。我看着他就这么近在我的眼前,我却不能告诉他我有多想他。

胡杨工作时,偌大的房子就剩下我自己。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从胡杨房子里消失,他会不会像个孩子,兀自的,一个人哭。  

于是我离开了胡杨的房子,逃犯一样。

我清楚,孩子的预产期快到了。  

思念胡杨的时候,我就给他打电话,用手指轻轻扣击话筒,一下,两下,三下,如我的眼泪一样的轻柔缓慢。  

胡杨听了就哭,孩子一样,他说,洛洛是你吗?是你吗?  

他说,洛洛,你回来吧,我照顾你。我答应要带你去一个地方,有那么一栋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答应你的……

我温柔的扣下电话,幸福的微笑。将钱递给电话亭的老板,走到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阳光撒欢似的雕刻在我清秀的脸上,有点刺眼。我在回忆,干净的回忆,白皑皑的雪地里,少年时的胡杨将他干净的围巾套在单薄的我的脖子上,对我微笑,一脸温柔的明亮,浓得化不开。

于是,我也干净的微笑,走向人群,偷偷,落泪。  

我想,等孩子出生后,我就带他去一个地方,有那么一栋古老的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春暖花开处,我就像个洁白的婴儿一样,干净地思念着,思念着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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