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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那个年代的我们,一起唱着歌

2017-05-28 简媜 当代作家

浮在记忆与遗忘边缘的,总是琐事。到了某个年纪,特别喜欢偷偷回头想几绺细节,连小事都够不上,只是细得不得了的一种感觉。


有一天早晨,平凡得无话可说的夏日早晨。我依例将咖啡粉倒入咖啡壶内,送两片全麦土司进烤箱,趁这空档,拿扫把将院里的落叶、坠花、飞砂拢一拢,然后牵出水管浇花。水管朝半空胡乱挥动,喷洒的水花如狂舞般,恣意地从高处落下。忽然,闪白的水花中,有一种细微得像小蚂蚁似的味觉在舌尖溜动,一只,两三只似的,带了一点甜。那味道忽隐忽现,仿佛走到记忆与遗忘的边界,带了一点甜,也染了一点酸,滂沱的绿在天地间飞舞,点点霞色,安静地泊靠在杳无人烟的高山上。我忆起,13岁那年与三个国中好友,到山上另一个同学家采访的往事。 



那是个晚秋与初冬会合的季节,我们穿着制服:长袖白衬衫、黑色百褶裙,沿狭仄的山路一路转弯,遇到陡峭处,还需压着膝头拱背而上。应该是唱着歌的,那年代的女孩,说完吱吱喳喳的知心话,就会一起唱歌,齐唱或三部合唱,也许是“门前一道流水,两岸夹着垂柳……”,也可能是柔情曲折的“让我来,将你摘下……”,一路喘,一路唱,以少女纯净的声音。日头像一只倦鸟,静静穿过杂木树林,向西移动,黄昏薄薄地落着。偶有几片阔叶倏地闪亮,光,像一群小贼,四处跳跃。


我们看见她家的屋子,一起喊,她的名字顿然荣华富贵起来,盈满山谷。几间土角厝挨着山壁,屋旁三两行瘦高的槟榔树。她的父亲下山去了,具泰雅血统的母亲正在灶前烹调,白蒙蒙的炊烟自烟囱冒出,自成一阵暖雾。她对我们的造访感到意外,欣喜之余还鼓动了从未见过的热情,一扫在学校里沉默、腼腆甚至偏好孤独的形象。


她说,去桔子园走走。拾屋前几步台阶而下,即是天宽地阔的桔树林,空气是桔味的,两只大狗不时穿梭其中,似乎想把桔子叫黄。她大声喊狗儿名字,许是用泰雅母语,听来很气派。她领我们走入桔林,在一棵早熟的桔树前停住,示意我们可以摘一个尝尝,我们三人谁也不曾伸出手,秉持那年代少女特有的谦让与矜持。半面天空淡青,另半面渲染着紫霞,有人说着,大家都抬头赏起天色来,那年代的少女,在山川花树之间、悲欢离合之间,是懂得体贴的。

 


她接着钻出林子,怀中捧着三个大桔子,脸上笑得饱饱的。我首先想起的就是那颗大桔的美味。微酸、薄甜、汁丰,桔香清新得像一弯小溪。吃过无数椪柑、海梨及拳头大的粗皮土桔,吃了也就吃了,酸酸甜甜都是过往,不算数的。唯有那颗桔子,仿佛桔汁还含在嘴里,尚未吞咽。也许,那是胃的初恋吧,才会毫无缘由地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早晨忆起滋味;那股酸甜已自成一格,不容与其他酸甜相混。舌尖跟胃在悄悄欢叙,勾起了它,我才接着忆起少女时代的往事,更加强了那股酸甜的特殊价值。


她送我们一程,两只大狗也护随着。下山的路走来如腾云驾雾,应该也是唱着歌的;我想,四个人的话就一定会四部合唱“我几时能再回到卡布利,再回到卡布利来看你”,也有可能转到“门前一道流水”那首咏怀的歌。


我不愿回忆往后的事,情愿努力地想,至少要记全少女时代常唱的,一首歌的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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