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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客:雪地仰望

2017-06-09 刘强 当代作家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瘸子二爹徐兴民是被两公里外圆觉寺的清越晨钟惊醒的,而不是隔壁金海村清真寺的嘹响喧礼声。瘸子惊诧今天的圆觉晨钟竟那么早,且那么响,划破黎明前的宁静,悠悠扬扬,仿佛穿越了一个世纪。他想着既然醒了,索性起床吧,去看看前几天撒下的芫荽子发芽了没有?他轮流在五个天井之间,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特别留意穿梭在梁柱间的电线,有没有碰线或破损。这座古老的徐氏宗祠,从前的祭祀之地,有一段时间作为公房堆放稻种、化肥以及打谷机、掼盆和风车等劳作工具。近十年来,四维孝悌的牌匾陆续回到原位,除了祭祖和村民请客的时候,平时很少有人出入,五六百年的木质结构建筑,最怕的就是火了。

瘸子没有发现异常,那些精美的格子门和诸多钦赐的牌匾也都安然无恙。才顶着篱落疏疏的星辰朝祠堂后的茅司走去,一边想许是江源镇上哪个重要的人物去了,寺庙里在主持法事呢。这个冬天也真怪,接二连三死人,村里的老人就先后去了四个,其中最小的徐兴国才75岁,连走这么多人是近年来十分罕见的记录啊。接着又牵挂起祠堂门前的那截阴沟肯定又堵了,连续办了几场丧事,都是在祠堂里请的客,咋个能不堵呢?今天该去掏掏了,他显然已经闻到了一股浓浑的腥臭。

天还不亮,瘸子边松皮带扣边想定是谁家又把死鸡扔到了这个集体的大茅司里。他蹲下身去,好半天都没能拉出一点结果,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超过七十年,也没能排除体内的郁结。熹微的晨光里,他看见泼洒在脚面前的几滴尿液,映射出一个个小小的月亮,闪着血样的光芒,站起身来,小月亮不见了,只有一张破碎的脸,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的脸,他感到天旋地转,一头栽了下去,隐约间听见金海清真寺的大喇叭响了。



01

我叫徐长卿。

连续好几天,我都在做同一个梦。这让我郁闷不已。

天阴阴的,飘着片片雪花,我独自在雪地里走着,但一个脚印都没有。感觉特别特别的冷,半个身子动弹不了,这种冷完全是回忆性质,它凝固不动,在旷野、在天边、在寂寞的骨髓里。天地间阴郁空无一人有点让人害怕。我于是开始大喊大哭起来,身边一切都是坚硬的,在我的恐惧里无力地抵抗着。

身后出现了一团黑影,似乎是个健硕的中年男人,他像拔萝卜一样,整个把已经半僵的我拔起,扛在肩上,然后一路狂奔,身后一串大大的脚印十分醒目。我感到天旋地转,接着就醒了。睁开眼,雪依然在下,四周宁静一片,越过辽远的虚空看见自己在飞。

原谅我记忆的混乱,毕竟那是很早以前了。早在中国西部农村还完全是一派灰蓬蓬样子的时候;早在海甸坝子还是四围香稻,田野里还没有水泥埂子,积满绣水的沟渠尚未三面光,吐上一口痰,便知水能不能喝的时候;早在江源镇临街的铺面基本上都是国营字号:国营旅社、理发店、缝纫社、食品小组、居民饭店、百货公司以及碾米房的时候;早在1983年的冬天,徐长卿没能弄清市面上的衬衫是叫“的确良”还是“的确凉”,也没有弄清生活中究竟有没有可供自己飞翔翅膀的时候。

如果愿意,顺着回忆的镜头,不难看见,彼时,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袭击并凝固了这个红土高原平常的冬夜。猝不及防的人们在彻骨的寒冷中惶惶不可终日,庄稼自不必说,牲畜也差不多冻死光了,而失踪在上学路上的孩子最是让人揪心。

县里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发动了起来,四下里找寻。

徐长卿是极为幸运的,被一个蒙古人救了回来,交给父母的同时告知了一个来自草原处理冻伤的法子。于是,七岁的我在灶窝灰里趴了三天,连续做着同一个梦。那三天,父母几乎把全村的灶窝灰给掏空了。

半截身子种在灰土里,屋子里到处弥漫着草木灰炭混合屎尿的臊味。

镜头转向窗外。一堵半人高的白头围墙上挂着干枯的田七枝蔓,透过这些枝蔓,能看见灶膛里的徐长卿和豁了口的绿油盐罐。围墙内外,雪一直在下,创造了一个无声的世界。

每到半夜,就会悉悉索索地响起一些滋滋的声音,那是纸钱燃烧的声音,母亲偷偷在向她所知道的仙佛神鬼祈祷。喃喃低语中,有些细碎的东西从光亮里钻出来,无数个萤火虫就在黑暗中翩翩起舞。

天亮时,我忽然听到母亲在和一个人对话,那是我二爹徐兴民,一个被村里人喊作“瘸子”、出场时已经是看守祠堂,专掏阴沟的瘸腿小老头的声音,“昨晚上你给谁烧纸呢?家里有事?”

“哪有,都好着呢。”母亲慌着说。

“我都看见了,昨晚我起来跑茅司,看见你在院里烧锡箔。”

“二爹,我家老二被雪扎(方言:冻伤)着,躺在床上动不了,我也是不有、不有办法。”母亲急忙解释说。

“噢,赶紧,领我去看看。”一向淡漠的二爹此刻展现出急切的关怀。

看着裹在草木灰塘里的孩子,二爹和蔼的脸上片刻就眉头紧锁,目光深邃而凝重,他伸手把我茨菇一样埋在灰堆里的腿拿出来,仔细看来一会儿,又摸了摸额头,然后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出去了。

他要整哪样?全家都毫无思想准备,面面相觑。正疑虑的时候,二爹又一瘸一拐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外面的油漆被刮掉了,只留着瓶口的一圈完好无损,一看就是上好的材质和漆工。他吩咐我父亲去採些血满草来煮水,然后让母亲把我的衣服脱掉,整个放进水里泡了,揩干水汽,捞起水中温过的水壶,从中抖出一些黑褐色粘稠状的液体油膏,摊在手上却是黄了吧唧的半透明状物体,轻轻涂在我的双腿上。

“这是蜂蜜吧?”母亲小心地问道,须臾又涨红脸不说话了,显然,她也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道。正当雪花膏年华的母亲,如何能意识到这股并非百雀羚的味道,将会在未来很长的时间,停留在自己家里,臭哄哄的气息,挥去还复来。

“这是狗獾油,治疗冻伤效果极好,东北带回来的,不过还需要内服这个东西。”二爹拿出一小瓶百宝丹,他说这话的时候,全家才想起他曾经是国民党老兵,在东北呆过。

故事的发展固然没有想象的好,结果也没有变得更坏,狗獾油加上刀口药,奇迹最终还是发生了。不到一个月我就拄着一根锄头把,每天下午都去祠堂门前,等瘸子二爹掏完阴沟回来,一边吸着那根黑得发亮的竹子烟筒,一边慢条斯理地讲起从前东北的往事。



02

“东北的雪,那才叫雪吶,莽荡无边的白雪足有半人之高,覆盖着生活的痕迹……我是我二叔徐令祖带出去的,同去的还有我哥哥兴国。”大历史碾过的时代,苦难民族的离殇里,起伏跌宕的传奇人生,直听得我的两耳都竖了起来,二爹却依然平静地娓娓道来,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似乎完全与自己无干抑或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二叔从云南讲武堂毕业后,就在龙云领导下的滇军任职,累立战功升至团长,后加入国民党。1938年,龙云组建陆军第六十军出滇抗日,二叔捎信叫我们前去参军,那年我哥哥20岁,而我19岁,刚刚娶妻半年。当年我们就开赴前线,日本人称我们为猴子军。我见过死人,很多很多的死人……”或许是我认真听讲的态度鼓励了他,二爹一口气说了许多,也不管我满脸茫然的反应,接着说:“抗战胜利后,滇军作为主力在卢汉的率领下开入越南受降,在越南,短暂的狂喜后,我满心以为可以回家相妻教子了,未及成行,就从越南被调往东北打内战。而二叔也被调往南京任了一个什么区的警备司令,一家人就这样天各一方……打着打着就到了长春,时间已经进入了1948年。我做梦也想不到,长春竟成了自己和哥哥兴国以及二叔令祖后来三种命运,决然不同却又纠缠不清的十字路口。如果生命可以重来,我宁愿、宁愿……咳咳咳!”

面对眼前这个年迈的瘸子,我宁愿相信他是被水烟呛着了,毕竟要一个人把自己人生的残酷面蛮横地翻过来,任何时候都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痛苦。如果仅仅是从文学的角度而言,追踪故事进展的手法最容易获得阅读快感。但我显然不是个善于叙事的好作者,毕竟瘸子二爹很多时候思绪都是混乱的,回忆也是零零散散无法连接,这些碎片不足以拼凑出完整的人生,加上他随心所欲地改动过的事实,使我常常无所适从。因此,我基本上都是以自己的方去追逐瘸子日益衰老的背影。我遵从了村里人的习惯性口语,称二爹为瘸子,纯粹是为了表述的准确和便利,其实心中却是毫无所指,也没有任何不敬之义。

我希望能记住或忘记什么。

在我儿时的印象里,瘸子二爹和他哥哥徐兴国不一样,不爱看报,也不看新闻联播。哥哥兴国下班回家,路过祠堂门前的时候,就会向坐在那里晒太阳的老汉发上一只大前门,而他自己则不抽。恢复名誉和党籍之后,政府给兴国重新安排了工作,不过兴国不愿去机关上班,选择了去江源抽水站。十几年精神和肉体的折磨,让他患上了小便失禁的毛病,尿液常常会没来由地就流了出来,把裤子弄湿,也不分时间和场合。因为这个原因,兴国不大爱和人打交道,宁愿独自守着一堆机器和大沟,隔几天从海河里抽回水,提到三级站,再从三级站提往四级站,活不多也不累人,到也乐得清闲自在。

年近六旬的兴国,重新接受工作安排,因为一个不得已的苦衷,这是很多年以后,我从瘸子一次不经意的话题中获悉的。兴国的老疙瘩女儿小老囡是他从朝鲜归来后出生的,中年得千金,自然倍加疼爱。兴国被打成“黑五类”后,全家跟着饱受牵连。大儿子已经成家,除了政治影响,其他倒也没什么。小老囡因为年龄小,自然殃及最深。为此,兴国一直心怀愧疚,想到被自己伤害了十几年的女儿,恨不能用生命去补偿和守护。

半年后,他做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让年过二十却依然待字闺阁的小老囡顶了班,自己提前八个月退休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兴国每次从村中走过,看见自己瘸腿的弟弟在费力地掏着阴沟,身边围绕一群孩子跟着起哄:“远看金鸡独立,近看骏马缺蹄,跑似风摆荷叶,躺着不一般齐……”也不说什么,摇摇头,叹口气,就回家去看他的人民日报去了。

瘸子掏阴沟完全是出于自愿,他在别人都在飞短流长、相互妒忌的时候,默默地抬起一把锄头,从村头开始把那条三四十分宽的雨污兼用排水沟仔细清理一番,尽管长度不到二百米,但疏浚一次还是要花费不少的功夫。每隔几天,他就会主动去捞一次。以至于后来村里的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保持阴沟畅通是他的责任,某某看见有塑料布和泥沙阻塞时,就会大喊,瘸子、瘸子,阴沟又堵了。

二爹去世后,差不多半年也没人去掏一下这条沟,整条街上污水横流,路面积水风干不久又漫上,每逢下雨天人们就点着脚尖走路,一时间满街心都成了企鹅。后来实在受不了,才组织义务劳动,大家一边掏阴沟一边骂,狗日的兴民,死那么早干嘛!……狗日的瘸子,一条腿咋就能掏阴沟呢?……狗日的革命草,都长满阴沟了……

我虽然年轻,但也知道他们骂的不是二爹,大家用恶毒的语言和谩骂,只不过是想掩饰自己内心,对瘸子平凡举动渐渐产生的崇敬和感激之情。他们都是一群狭隘的农民,哪会理解二爹心中的郁结,咋个会知道他掏的是什么?

我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03

瘸子有个生活习惯,就是收集村里的粪便拌上阴沟泥和灶窝灰后用作基肥。他种了一块小小的菜地,有绿油油的豌豆、韭菜、薄荷、芫荽、小葱,硕大的疙瘩花下长满了酸浆草。收的菜拿到街上卖了,换成包谷喂鸡,逢年过节的时候,村里的五保户都会得到一只大线(方言:阉割)鸡,那是瘸子兴民送去的。

徐家营并不大,百十户人家大都姓徐。徐氏子孙围着祠堂而居,比如我家就在祠堂隔壁,有时便会听到瘸子对这些鸡自言自语:“你们算什么,天天有人喂养,看看老倌我,几十年前就已经被线了。”

其实早在1953年,瘸子就作为伤病员被遣送回国了,腿伤就是到朝鲜参战留下的。据他的描述,回国后,先后辗转东北各地,最后送去了抚顺,进行“治疗”、整训。弄来弄去,最后还是没有弄清到底有没有历史问题,于是,按照本人要求,安置回了原籍徐家营。

兴民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拖着一条不光彩的尾巴黯然回乡。在村里,被视作“内控”人员而低人一等,说不清的幽懑、忧愤和幽冷,感觉上一切空洞而茫然。后来听说,老部队的许多同志也被开除党籍和军职,有的还被安排到农场改造思想,才有了一点暗暗的慰藉,思想上的包袱才稍稍轻了些。

半年后,已是志愿军营长的兴国从朝鲜归来,带着鲜花、功勋和灿烂的笑。

共产党员兴国原本是要留在省委工作的,后来不知谁说了一句徐令祖就是他二叔,现在人还在台湾。就这样,兴国大爹就回了家乡,在江源县任副县长。又半年,行政区划调整,江源撤县建区,并入同处一坝的邻县海甸县,县城设在原海甸县城白沙镇。兴国不愿意去白沙任职,就留在了江源区,担任区长。

那一年,我母亲出生。

母亲开始摸着羊角辫,童声稚气地跟着村里的孩子们唱《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时候,兴国已不是区长了。从第一个关于他的惩罚性口号出现时,兴国就成了一个普通人。

狂欢的年代,每天都有奇迹在发生,人人心中都燃烧着一团火。他们在一种简单统一节奏的鼓励下,纷纷加入一场又一场超出常规的奇怪的运动,运动围绕兴国这团任人揉弄的面团展开。随着面团形状的改变,那种不威便有的自信荡然无存,从毫无思想准备到极度兴奋的人们,对于下台后还装模作样刷牙的普通人便不客气了,加上徐令祖在台湾仍然做了高官的关系,兴国和他的瘸腿弟弟一起被人们从阶级队伍里被清理出来,打成叛徒、特务、反革命,头顶“蒋匪”高帽,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新时代革命从如火如荼的群众运动开始,渐渐地,各种势力相继粉墨登场,日趋疯狂的局势像一辆失控的马车,不知要奔向何方。推动者正是这些从热情愕然到兴奋过激再到混乱失序的革命群众,一度鲜活在兴国心头的恭顺子民,那些曾经饶有兴趣,听兴国讲朝鲜战场上和敌人坦克拼刺刀往事的同仁和下属。

当最后一点敬畏消失后,曾经的恭顺,自然是要变成莫名的嫉恨加倍发泄,尤其是面对“蒋匪”的时候。大家一致通过对兴国哥俩采取专政措施,剥夺人身自由。

从未有过的革命新体验让两个老革命措手不及。但他们很快学会了适应。和一张张熟悉陌生脸对脸的时候,来自于不同角度的注视,游移专注的目光,暴露出内心或同情或阴暗或快乐、或掺杂五颜六色的思考节奏,这让兴国他们以为自己真是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了。到了1959年夏天,已经习惯自己身份的哥俩,学会了一边低头反思一边朝地上的蚂蚁身上吐口水,和所有牛鬼蛇神一样。被开除了党籍的兴国,望天望地,只望见一个没有身份的影子。他想起台儿庄上空的硝烟、禹王山的炮火、海城起义前的黎明、朝鲜战场的冰血、面对党旗的宣誓……一个个情景历历在目,恍如隔世。

起初,两兄弟被关进祠堂门前的猪圈等着被枪毙,每天除了参加劳动,还要在政治学习会上进行悔罪,接受各种大会小会的批判。半年后,宣判下来了,两人由最初人们设想的枪毙改为有期徒刑十五年,监外执行,交由江源公社代为羁押。在押往红星水库工地劳动的前夜,瘸子想起家里还有一件美国佬的军大衣,当前这种形势下,无疑是个定时炸弹,一定要处理掉,不然会给家人带来祸害的。于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偷偷从猪场里翻墙跑回家中,告诉长春他妈,叫她一定收好大衣或者干脆剪了作垫子。

长春妈心疼瘸子,但在“吃饭有食堂,花钱有银行”的年代,家里所有的粮食均已上交,只有一些无花果干,就拿了几个,瘸子刚刚吃了三颗半,已改名为卫华的小儿子带着村里的民兵闯进家里来。

瘸子意味深长地朝卫华望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下只看见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他将手中半颗无花果干丢尽嘴里,只觉得胃和两腮一动,酸甜中带着苦涩的味道便溢满了整个口腔。

瘸子被押走的时候,时间刚刚越过1960年,连续多年的自然灾害,农业大幅减产,许多地方因为饥荒每年都在死人,但徐家营却无人饿死,这得益于村里到处都是的无花果。这些先辈在房前屋后种植的毫不起眼的植物,本是消食健脾胃的东西,却在公共食堂限量供给的时候,意外地救了村里人的命。村里人把它晒干碾成粉后拌上炒糠米面、红薯或芭蕉芋糊,配上一大碗牛皮菜,不仅饱食而且通便,还预防了许多疾病。因此,家家户户每年都要采收许多无花果作为食物不足的补充。

瘸子缘为此举被视作潜逃分子罪加一等,判了三十年的劳教,送往滇西南一个边境农场种橡胶去了。而兴国只是在民兵的监压下,每天早出晚归,去农田水利基建工地参加会战,后来干脆回村里劳动,只不过没有公分而已。



04

瘸子唯一的儿子徐长春,是他当兵后才出生的,作为父亲,甚至都没有机会看到儿子的成长。等收到消息时已经辗转到了吉林,我因此断定给孩子取长春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一些往事。几年后,这孩子因为同样的理由给自己改了个时尚的名字——徐卫华。

“瞧瞧我养了个什么样的儿子呐!”瘸子痛心疾首地说:“那年我从朝鲜带回了一件美国鬼子的呢子大衣,回家后便用板蓝根煮水将它染成了藏青色。狗日的东西真不赖,我回家时候,儿子已经比狗高了,白天给他当衣服穿,晚上当被子和垫子,第二天晒晒就和原来一样了。几年来,给孩子挡风御寒,除了略略显硬和褪色之外,破洞都没有一个……”瘸子的目光清清淡淡,语气像小桥下的流水不紧不慢,但脸上波澜不惊的表情,泄露了内心的秘密,我因此得出一个结论:瘸子故作痛苦的口吻,一定想掩盖什么。我注意到他谈到卫华带人来抓自己的时候,说得轻描淡写却温情脉脉,脸上并未呈现一丝一毫的恼怒,这着实让我费解。

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我问瘸子:“长春怎么能那样,你是他亲爹啊!”

“人在一个扭曲的环境里,或者是极端条件下,任何行为和举动都是正常的,关于这点你这一代人不会懂的。”瘸子说。

“可是,他毕竟是你唯一的儿子,你甘心冒那么大的风险偷跑回去,还不也是为了他们,你不恨他吗?”我说这话的时候,徐长春已经去世十多年了,面对日益衰老的瘸子,我本不该提及此事。但我知道,留给瘸子二爹的时间不多了,而要拼凑他完整的人生,长春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板块。

瘸子望着祠堂前奔跑的一群孩子,其中就有他的曾孙女——徐本来三岁的女儿猫耳,每天无忧无虑地在祠堂门前跑来跑去,等着浑身黄毛的父亲从江源镇上下班回来,一把抱起她,用毛绒绒的大胡子扎自己。这个时候,她就会抓住父亲金色的头发或胡子不放,非要父亲回答为什么会和别人长得不一样,通常父亲会揪着她的小耳垂,模仿着动画片里大老虎的腔调,拖长口音调皮地说小猫的耳朵里有脏东西,把爸爸的身体秋(方言:熏)黄了,然后给她讲些猫耳洞和老山前线的故事。她看见太爷爷在一旁望着自己,就顺着目光跑过来,瘸子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剥了糖纸,朝小猫耳的嘴里塞。看着孩子含了糖,高兴地跑去向小伙伴炫耀,才缓缓地说:“我恨自己啊,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我偷跑回家的话,他也不会,不会那么早就离开我们,这都是我的错啊。”

“啊,咋个会这样说?长春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不是说他是撒瓦时从墙上摔下来不治身亡的吗!”

“唉,那天我要是不回去,他又怎么可能去当兵,不当兵就不会去和印度人打仗,也就不会受伤,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伤,摔一跤咋个会有事啊!”

我无言以对。沉默了许久,瘸子似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我知道他是不会告诉我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什么了!但一切无可避免,既然瘸子不肯说出事情的真相,我只有凭着自己掌握到的信息与认知,通过推理和想象,来填补这段空白了。

于是,在我的推断下,事情的本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十九岁的徐长春正是瞌睡极好的年纪,每天和成年人一样地被派工,疲惫的夜晚酣睡正浓,哪会晓得瘸子偷偷溜回了家。而瘸子本已经从家里返回了猪场,在翻越围墙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那条坏腿无力地搭在墙上,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是不是长春也要和自己一样,一辈子都要翻围墙?因为这堵无形的墙,已经成功把长春从十四岁阻拦到现在。自己虽然才刚刚进入不惑之年,可毕竟已是明日黄花,名誉烂就烂吧,反正是破罐子一个,但长春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啊。为了帮助他翻越这堵看不见摸不着而又确实存在的围墙,自己必须如此如此。主意打定,瘸子再次返回家中,叫醒了沉睡中的长春。

当然关于长春的假设,还可能有另一种说法。徐长春是个革命理想主义者,充满叛逆。由于不止一次地对自己黑二代的血统表示过怀疑,便在怨恨中急于去洗白,家庭有问题,表现尤其要积极,不就是舍得一身剐吗,老子也敢把皇帝拉下马。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名字改了,以示和家庭的切割决心,并全面响应“砸烂一切旧世界”的号召,把自己的家当成了革命中心。公社化一开始,就动员瘸子老爹带头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大门上的铜锁,家具上的配件、护脚统统上缴。后来干脆带来一帮人,高唱着“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卸下“文武世家”“节孝重光”两块老匾,把那些祖上遗传下来的元朝、明朝、清朝的瓷器、字画、古籍和格子门窗、雕花床椅、红木家具砸烂劈开,送到集体食堂的大灶里做烧柴煮芭蕉芋和牛皮菜。甚至于连院子中央那颗不知庚甲的万年青也不放过,非要连根拔起,刀砍斧剁,化为肉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彻底铲除封建流毒。再后来,长春一家和大爹他们一起,被赶出了大三间四耳走马转角的徐家大院,挤在两间从前下人居住的小偏厦里,他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枷锁。我注意到徐长春在我的想象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枷锁”这个带有肃杀语境的词汇,这词令他产生了一种不甘寂寞的冲动,他告诫自己,只有挣脱这条锁链,才能获得全世界,为此,必须要大义灭亲。

事实上,我的这种判断纯粹是一厢情愿。“枷锁”这个词不仅让我汗颜,更从中看到了自己主观臆想里人格的无耻与渺小。瘸子精心呵护的祠堂门前,天无论阴晴,都会聚集着一群上了年岁的老人,这里是他们的议会、露天茶馆和信息中心。在我把他们的话题引向长春之前,多数时候,这些行动迟缓、思维混乱的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都在神游八方,或者干脆进入打盹状态,像一群抱窝的老母鸡。我后来归纳了他们诗歌一样跳跃的语言,大意是长春那孩子可怜啊,从来唯唯诺诺,为人处世十分低调,可公分口粮从来都比别人少,没有资源和机会,入团、入党、入民兵,招干、招工、推荐上学,一样都轮不着他,还经常被点名去参加各种各样的基建大会战,他反革命的瘸子老爹就是一个噩梦,永远让他寝食难安。不过从未听他埋怨过什么,对自己的父母也很好,万万没想到……

在他们争先恐后的描述下,一个善良懂事,孝顺乖巧,胆小怕事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末了,这些充满睿智、豁达与宽容的几百岁诗句,无不在一片惋惜声中指向同一层意思——许是检举了自己亲爹的缘故,才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兵。苦命的孩子,偏偏又去了西藏,和红头鬼干仗……

我张大着嘴巴,伸出舌苔,空空荡荡。



05

或许是年龄太小,母亲也不知道,后来为什么没有枪毙兴国他们,瘸子也不愿意给我说。反复追问后,最后只说面对所谓的“指证”,觉得荒唐又愤怒,想起解放前被国民党关押,罪名就是“通匪”,解放后先是被人民的目光关押,现在又革命群众专政机构关押,罪名还是“通匪”,真是嘲弄人啊,也不知该哭还是笑。他怀着这种心情在幽黑的猪圈里看见有黄鼠狼子,在蚊群中站立起来顶着鸡蛋行走,龇出细牙笑个不停。于是开始撕肝裂肺的忏悔,真正触及灵魂的忏悔。

1946年,六十军在越南海防进行整编,没有任何瘸子迹象的老兵徐兴民被编入第一八二师,兴国则去了第一八四师。调往东北后,分别配属国民党新一军和东北长官部,担任不同的作战任务,于是兄弟两就在建制分割且分散配置的情况下分离了。

进入5月,万物生长,大地蓬勃。一八四师在海城起义。

从此,兴国就穿上了解放军军装,而兴民随着部队前往吉林,最后进驻长春市。转眼就到了48年的秋天,面对中共方面强大的军事压力和政治攻势,兴民和六十军的其他官兵一样,开始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国民党这条四处进水的破船,眼看就要沉没了,但是跟着共产党干又不放心。已经是解放军的哥哥,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听说他们拒绝调转枪口来对付滇军,被调往其他地方了。

该怎么办,兴民一时没了主意。但一个人的出现促使他做出了最终抉择,这人就是从吉林败逃而失散的老班长,原来他已参加了解放军,这次回来是进行策反工作的,第一拨找到的人自然就有兴民。在他的感召下,兴民决定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做一件事,以表明心志,那就是给二叔去信,劝其审时度势,迅速选择光明前途。兴民不知道二叔在哪里,好在长春城中还有一只部队——国民党新七军,和六十军以中央大街为界分守南北城,两支部队统归兼任新七军军长的东北剿总副司令郑洞国将军指挥。因为郑将军和二叔徐令祖曾经在南京做过同僚,彼此熟悉,兴民于是决定去找他,打听二叔的情况。

兴民偷偷越过中央大街向新七军军部走去的时候,长春已经开始进入深秋。凉风有信,秋月无边,草木摇落露为霜,乌鸦飞来飞去,拣尽寒枝不肯栖息。兴民不是文化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当日的天气。十几年后,已经成为瘸子的兴民被押往社会主义的橡胶林进行劳动改造,在折磨中苍老昏黄地抵抗着黑暗,用一条腿支持残躯在热带雨林的橡胶树上,艰难地刻画着一道道人生坐标时,想到了“霜降”这个词,这霜降后的客途秋恨,满眼霜华,何尝不是自己的人生呢?虽然悔不当初去了新七军,但和当年两军因一念之差而走向迥然不同的道路相比,自己算是幸运了,或许这就是命吧,一个人在大历史的翻卷中,总是无能为力,也无法逃避命运的安排。又想起隔壁村子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牺牲在抗日战场上的两个年轻回族老表——金沐灶和海之洋,和他们相比,活着便是最大的幸福了,还有什么值得计较呢?瘸子突然间明白了二叔曾经说过的一番话,大意就是人类全部智慧就包含在等待和希望两个词中,简单而言就是不管这个时代多苦,都要努力活着,这才是对牺牲战友最好的交待。想到这,心情就慢慢释然了。

得知是徐令祖的侄子,徐兴民受到了热情接待,郑司令亲自接见了他。一番寒暄之后,掌灯开宴。席间,兴民吞吞吐吐说出劝进的来意,并表明要告知二叔徐令祖,劝他和自己一道弃暗投明。郑司令并没有即刻表态,只是自顾念了一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然后吩咐兴民好好休息,派了两个卫兵日夜保护。

第二天,兴民发现自己被软禁了,大概是碍于徐令祖的面子,郑司令还是对兴民礼遇三分,并未请他进牢房。卫兵限制了他的自由,理由是“通匪”。

四天后,长春的夜依然坚硬冰冷,不分三七二十一的动天感地,厚厚的积雪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闪着微笑。六十军全体宣布起义。

清晨,当解放军打开兴民被关押的房门,放进一抹初升的太阳。兴民才知道,解放军是夜里从南边进的城,出现在中央大街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新七军的守卫因为天冷,都躲在屋子烤火,还以为是滇军来抢粮食。

于是,只好缴械。作为投诚部队就地解散或被分散编入解放军的各个部队。

兴民解释不清为什么会出现在新七军军部,被当作了新七军的人一道接受改编,又因为对哥哥兴国和二叔令祖的牵挂,他并未选择回乡,而是跟随东北野战军一路南下,最后划入解放军实力最强的三野九兵团转兵闽南,作为解放台湾的主力军,随时准备冲到海峡对岸消灭蒋匪军。由于是投诚人员,虽然同在解放军,政治待遇却和老部队明显不同,他感到一阵委屈,泪水涌上了眼眶。这事一直让兴民耿耿于怀。在以后二十多年的沧桑岁月里,受到多少非人的折磨,也没有像这样感到委屈,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心境倒是愈发地坦然了。

几年后,兴民和哥哥兴国一样,从福建前沿被调往朝鲜战场。

哥哥兴国早在半年前就从湖北农场入朝了,这是后来兴民才知道的。兴国参加解放军后,南下的战斗中,先是去了湖北,再到四川,成都解放后,随部队去了鄂西,边休整,边参加农业生产。朝鲜战争暴发后,作为第一批参战部队入朝参战。部队损失很大,不过兴国却极为幸运,累立战功,回国时已经是志愿军营长了。

兴民说哥哥他们打得很苦,到了秋天,前线战事愈发吃紧,没办法,中央下令,将兴民所在的主力部队也拉上去。于是,兴民和战友们穿着南方的秋衣就出发了。

因为时间太紧,过北京和沈阳的时候,火车都没有停,总部备下的给养和棉衣也没能带走。到了安东,已经是天寒地冻的严冬,火车也仅逗留十分钟就入朝了,当地的部队和老乡见状,脱下棉衣和鞋子就往车厢里塞。兴民其实是接到了一件棉衣,但是过鸭绿江时,有个战友突然打起了摆子,兴民便将棉衣给了他,自己一身单衣单裤就上去了。

幸运的兴民并没有阵亡,虽然在第一次战役中,就抢到一件大鼻子鬼的军大衣,但还是伤了一条腿。由于是冻伤,后来回国参加政治整训的时候,一个曾经做过国军教导官的戴眼镜老兵,负责调查个人历史,不知什么原因,他竟然把兴民列为非战斗伤残人员,腿上的疾患因此没有计入军功。令兴民意外的是,那位调查员在例行公事结束调查后,竟偷偷塞给他一壶狗獾油,这让他在无比遗憾的同时又感到一丝温暖。虽然从此就成了一个没有残疾证的残疾人,接受组织遣返。

瘸子兴民说到这个细节的时候,低头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那神情分明是在一个巨大却无比舒缓的漩涡里漂流。他费劲全身的气力,终究没有想起那个眼镜汉子的模样来。再抬头,满头花白的瘸子,枯槁干瘦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不能自持。



06

徐瘸子兴民是什么时候从劳改农场被放回来的,众说纷纭。1978年还是80年亦或82年?都说瘸子运气好,在大包干前回来了,因此赶上分田。但这个家伙居然把分给他的承包田又还给集体,宁愿作了五保户,还搬到祠堂的门房里居住,义务当起了祠堂的看守人。

从老人们七嘴八舌的零碎说辞中,我肯定了一点,瘸子是在四人帮被打到后才被释放的。对此,瘸子的说法是,毛主席逝世后半把年,各种口号和政治学习就渐渐少了。也不知过了两年还是三年,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管教突然叫他去场部,说上面来人了。

瘸子战战兢兢赶到场部,远远地就看见政治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以为犯了错误,担心会不会被加刑期。可仔细回想,自己一直表现都很好,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他叮嘱自己千万不要疑神疑鬼。于是鼓起勇气报告进去。来人传达了上级指示,又说了一堆法律语言,瘸子好半天才明白自己自由了,即刻释放,今后每月还有补助。

他晕乎乎地以为自己在做梦。

清醒过来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回村之前,我二爹徐瘸子绕道去了江源镇上,打算理理发,刮刮胡子。他惊讶地发现,尽管各种标语图画都还在原地呆着,但已经失去了往昔的光彩,显然许久无人打理了。街上没了高喊口号的群众,金海村的穆斯林也若无其事地戴着白帽子在街上行走。姿色各异的衣服,映衬着婀娜的身姿,令瘸子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买卖东西无须凭票,给钱就行,他索性去肉铺割了条带皮肥肉,足足超过两斤。

瘸子回到村子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钟,祠堂门前一个人也没有,满地落寞的阳光明晃晃地撞得两眼生疼。他满怀希望急切地朝家里走去,斑驳的墙壁依然斑驳如故,连门都还是当年那个样子,看来,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推开门,屋子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在剁猪草,活脱脱一个徐长春。奇怪,长春怎么变小了。

“你找哪个?”男孩停下手中的活,问。

“这是徐长春家吗?”瘸子轻声询问。男孩愕然。瘸子突然反应过来,急忙改口道:“噢,是卫华,徐卫华。”

“妈,有人找。”男孩大声叫到。厨房里跑出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清瘦女人。

弄清来人是徐兴民——徐长春的亲生父亲后,女人竟嚎啕大哭,泪水犹如泻闸之水不可遏制。好半天,瘸子才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得知,长春已经在半年前离世了,留下孤儿寡母,甚是可怜。原来,去年村里给住房困难且立有军功的徐卫华家批了所地基用于建房,为了不欠太多的工,长春就去帮忙撒瓦,结果从两米多高的墙上摔下来,医治无效,当天就咽气了。

“从那么小高的墙上摔下来怎么会死人?”瘸子觉得不可思议,问女人。

“卫华有严重的内伤,当兵时留下的。”女人说。

“什么内伤?”瘸子急切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年在印度战场上,被榴弹炮炸伤,十几块弹片进入体内,还是他的班长拼死把他背到达旺一座寺庙里,寺里的喇嘛帮他取出了一些弹片,但仍然还有好几片留在体内。后来几经周转,送到雅安。我见到他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当时我在部队的一所临时医院做护士。”

“你是四川人?”瘸子从家信中知道长春去西藏当兵的事,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对女人的来历有些好奇。

“对,我老家是重庆的,因为父亲曾经做过国民政府的一个小职员,本来是不能从军的,后来我检举揭发了我父亲,才得以……我对不起我爸爸,是他牺牲了自己的清白才成全我的啊!”女人泣不成声。

瘸子的胸膛剧烈震动了一下,就好像重重挨了一拳,半天喘不过气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把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望了一眼旁边的男孩,只看见男孩的瞳孔里站着一个小小的自己,猥琐孤单,相顾无言。

“你叫什么名字啊?”他问男孩。

“他叫徐本来,徐卫华的儿子。”女人答到。

“可是,你怎么会那么老远从四川到云南来?”瘸子很好奇,想一探究竟。

“在雅安的时候,医院给卫华做了手术,把剩余的弹片给取出来了。但因为伤势太重,耽搁的时间又长,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或许是卫华命大,居然活了下来,却留下了后遗症,使不上劲,干不了重活。为了感谢我的悉心照顾,他经常给我讲自己的事。因为有共同的感受,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和这男人的心灵愈发贴近了……”一抹红云掠上女人的面颊,不过它停留的时间太短了,只片刻功夫就消失得无踪无影。似曾相识的感觉,瘸子几乎在一瞬间恢复了某种记忆,但它的运行速度实在太快,瘸子根本来不及分心产生其他想法。便听她兀自说到:“卫华尚未痊愈就急着要归队,部队却照顾他的伤情,让他直接复员了。卫华走后,因为牵挂他的身体,同时也是思念,我就申请到云南来,没有得到批准,申请复员也不行,便天天去院里找领导恳求。一个月后,院里批准我复员,我没有回去找组织,把介绍信一扔,就直接跑到徐家营来了。”

好个刚烈女人,瘸子暗想。

“妈,原来你还有这样的故事,你一个人跑这么远不害怕吗?”徐本来无不担心地插话。

“怕哪样,当时全国一片乱哄哄,我跟着一帮四处串联的学生就过来了。”女人怜爱地望了儿子一眼。

“这么说来,你应该是长春,哦,卫华,卫华媳妇了!”瘸子说。

“严格说,我们一直没有领结婚证,但村里也从来没过问这事,把我和其他队员一样对待,这算不算呢?”女人的回答不紧不慢,却有节有度。

瘸子虽然有些意外,却也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忙不迭说:“算,算,咋个会不算。对了,卫华他妈呢?”他环视四周,一直没有看见长春妈的身影,隐隐有些担忧,于是关切地问到。

“卫华走后,老人家就一病不起,不到三个月也跟着去了,我卖了刚刚建好的新房,加上村里人帮忙,才勉力把老人送上山。”女人说完,哽咽不止。

一切豁然开朗。事情简单而明了,十几年后,瘸子满怀牵挂地回到家,却发现儿子和老婆都没了,家里合理合法地住了一个不是儿媳的儿媳,还有个十几岁的孙子,不管愿不愿意,他们都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亲人。

大喜大悲,一种溃败的感觉从心底涌起,所有守候、坚持、希望与等待,统统都消融在眼前这个女人的眼泪里,瘸子突然想起三十年前有个云游道士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大梦一场终须醒,无根无极本归尘。之前一直不解其意,现在,瞬间顿悟。

于是,他找到队长,请求集体把他五包了。他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和别人,且不说眼下的形势如何,对于礼教家庭出身的瘸子来说,虽然识字不多,也知道任何时代的中国,没有一种道德的评价尺度允许鳏夫和寡妇挤在同一屋檐下,如果那样做了,会有什么后果,瘸子动动脚趾头都能盘想出来。难道还要让悲剧重演?自己“精彩”的一生,回首竟如此不堪,生活嘈杂,人性永恒,瘸子早就学会了对它们充满警惕。再说了,人家本来她妈也没有赡养自己的义务啊。

因为瘸子是军属,又是残疾人,加之每月都有补贴,无须集体承担什么,于是,大家决定让他住到祠堂的门房里,顺便还可以看守这座几百年的古老建筑。



07

瘸子再也听不见金海清真寺悠扬的诵经声了。

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早起的老人发现祠堂里并没有人,门却大咧咧地开着,就叫瘸子来关关,但瘸子不在,于是,四下找寻,发现弓成大虾的瘸子嘴角微微上扬,已经停止了呼吸。

便纷纷说瘸子好福气啊,无疾而终,含笑离世。

瘸子死后,我再没有梦见自己飞,有段时间会看见他在村子里四处搜寻,费力又执着。问他找什么?他说找不到阴沟了,找不到阴沟就找不到乡愁,就找不到回家的路。看他如此焦急,很想告之,不久前村里硬化街道时填埋了这条沟,重新铺设地下排污管道。但我怎能这样做呢!世事无常态,生活在继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和宿命,或革命,或建设或发展,瘸子那一代人交响曲般的命运,已经像窗外正在融化的雪一样,渐行渐远,终将了无痕迹。又见他病马歇踢的样子在清明透亮的星光里若隐若现,乱风吹起满头白发,好似一团飘忽不定的烟气充满了悲凉,心中多有不忍,便用稚嫩的感慨写下:

白发,独特于我的记忆,苍苍,饱蘸风霜的模样,与你和他们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我是个平常的人,和世界一起成长/我是个脆弱的坚强,曾经存在的孩童般天真与善良/我有块小小的土地,自由耕耘,种植理想。

我无数次跨过高山,越过海洋,翱翔在天空/我认识许多河流、村庄和草地,一个女人带着两三个孩子/我爱上她的时候,高傲的黄皮肤姑娘,她有一双宁静的大眼睛,照着郊野的露水和暗香。

我曾经如此真实地靠近过爱恨情仇、离合悲欢/我深信,这就是生活,虽然我再去不了更远的地方,看不了你们眼中的落霞与朝阳/我也深信我白发里的苍苍,贫穷与富足的安详,独特但和所有人没什么两样。

我把这段文字命名为《一生》,然后陶醉地朗读起来,许多人和事在年轻的感知里一一滑过,徐兴国、徐兴民、徐本来、金沐灶,海之洋,以及千千万万的革命者和被革命者,记住还是忘记?我轻声问自己,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啊。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想透,于是断定,自己终究没能弄明白生活常态里那些关于世况永恒的东西。

举目朝窗外望去,云岗起伏,村庄散乱,远处那座最高最大的云峰山披满白雪尖在那儿,似乎还有只苍鹰在天地间遨游,一动不动地飞着。揉揉眼睛,原来是窗子上粘着的一朵蚊子血,已经风干了。

“前世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一个美艳的声音从祠堂大门屋檐上的广播里飘出来,是个香港歌手,唱得十分动情。虽然是广东话,由于这几年港台歌曲异常流行,往往一首歌出现,便迅速席卷全国,便是在徐家营这样偏僻的小地方,还是有不少年轻人能够跟着哼上几句。“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一曲未了,徐长卿已觉得眼前一片婆娑了,良久,所有纷繁的景致才安静下来,定格成了一个统一的画面,在相同颜色的指挥下,覆盖着生活的痕迹。

我于是看到了那场雪,银装素裹的日子,独自去了云峰,在海甸之巅,天野茫茫万物辽远。眼前是太阳灼人的白,耳畔是寒风呜咽的黑,白之天地异乎宁静之黑。一列红皮火车呼啸而过,激灵的瞬间,黑的目光,从白的镜像里弹射出去。仰望苍穹,一坨子雪挂在头顶,白得压抑和愤懑,心底有种小草冒芽出地的感觉,慢慢酝酿出一个无比快意的喷嚏,亿万个埋藏于雪地的欲望,便在这道寒光里萌动,发出振聩耳聋的声响,传得很远很开来。

一阵寒风迎面吹过。

空气中充满湿漉漉的味道。




文中图片均来自于网络,其中部分为60年代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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