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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我从来不敢夸耀我的童年

2017-06-17 苏童 当代作家

我从来不敢夸耀童年的幸福,事实上我的童年有点孤独,有点心事重重。我父母除了拥有四个孩子之外基本上一无所有,父亲在市里的一个机关上班,每天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去匆匆,母亲在附近的水泥厂当工人,她年轻时曾经美丽的脸到了中年以后经常是浮肿着的,因为疲累过度,也因为身患多种疾病。多少年来父母亲靠八十多元钱的收入支撑一个六口之家,可以想象那样的生活多么艰辛。


我母亲现在已长眠于九泉之下,现在想起她拎着一只篮子去工厂上班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篮子里有饭盒和布袖鞋底,饭盒里有时装着家里吃剩的饭和蔬菜,有时却只有饭没有别的,而那些鞋底是预备给我们兄弟姐妹做棉鞋的,她心灵手巧却没有时间,必须利用工余休息时袖好所有的鞋底。



在漫长的童年时光里,我不记得童话、糖果、游戏和来自大人的过分的溺爱,我记得的是清苦,记得一盏十五瓦的黯谈的灯泡照耀着我们的家,潮湿的未浇水泥的砖地,简陋的散发着霉味的家具,四个孩子围坐在方桌前吃一锅白菜肉丝汤,两个姐姐把肉丝让给两个弟弟吃,但因为肉丝本来就很少,挑几筷子就没有了。母亲有一次去酱油铺买盐时丢了伍元钱,整整一天她都在寻找那伍元钱的下落,当她彻底绝望时我听见了她的伤心的哭声,我对母亲说,别哭了,等我长大了挣一百块钱给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大概只有七八岁,我显得早熟而机敏,它抚慰了母亲,但对于我们的生活却是无济于事的。


那时候最喜欢的事情是过年。过年可以放鞭炮、拿压岁钱、穿新衣服,可以吃花生、核桃、鱼、肉、鸡和许多平日吃不到的食物。我的父母和街上所有的居民一样,喜欢在春节前后让他们的孩子幸福和快乐几天。当街上的鞭炮屑、糖纸和瓜子壳被最后打扫一空时,我们一年一度的快乐也随之飘散。上学、放学、作业、打玻璃弹子、拍烟壳——因为早熟或者不合群的性格,我很少参与街头孩子的这种游戏。父母在家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吵架,姐姐躲在门后啜泣,面我站在屋檐下望着长长的街道和匆匆而过的行人,心怀受伤后的怨恨,为什么左邻右舍都不吵架,为什么偏偏是我家常常吵个不休?我从小生长的这条街道后来常常出现在我的小说作品中,当然已被虚构成“香椿树街”了。街上的人和事物常常被收录在我的笔下,只是因为童年的记亿非常遥远郊又非常清晰,从头拾起令我有一种别梦依稀的感觉。


1989年,我女儿天米是这年2月出生的。我做了爸爸,对于妻子和女儿我都有太多的愧疚。我一个人在南京过追逐自在的日子,妻子在苏州拉扯着女儿。我的懒惰和自私几乎酿成大祸。那是妻子怀孕七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我回苏州,恰巧妻子那天原因未明地咯血。是在深夜,妻子用脸盆接住那些血,她见我睡着了不忍叫醒我。但我醒来了,我看见了脸盆里的半盆血,却说“怎么吐了这么多血?”说完就又睡着了。妻子第二天住进了医院,医生说,若再拖延就大人孩子都危险了。我惊出一身冷汗。在医院陪伴妻子时,我经常接受一种残酷的拷问,你是人还是畜生?我当然要做人,也许我的懒惰和自私的习性从此有所好转了。


1989年国庆节前夕,我母亲被检查出患了癌症。母亲辛劳了一辈子,拖着病体又带了四个孙子、孙女、外孙女,她一辈子的生活目标就是为儿女排忧解难。当知道了癌症结果时,我们一家人都陷入了绝望的境地。我自欺欺人地期望于现代医疗技术,但心里已经有一块可怕的阴影挥之不去。


母亲动手术后的某天,我在去医院的路上顺便拐进邮局,买了一本刚出版的《收获》杂志,上面登载了后来给我带来好运的《妻妾成群》。现在,我常常想起这里面的因果关系,想想就不敢再想了,因为我害怕我的好运最终给母亲带来了厄运,当我在我的文学路上“飞黄腾达”的时候,我母亲的生命却一天天黯淡下去——我无法确定这种因果关系,我害怕这种因果关系。我记得,母亲从手术室出来之前,医生已经宣布母亲的病不可治愈了。我记得我当时想掐住医生的喉咙,不让他说出那句话,但最终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了。


1990年,炎夏之际,我抱着牙牙学语的女儿站在母亲的病榻前,女儿已经会叫奶奶,母亲回报以宁静而幸福的微笑。我心如刀绞,深感轮回世界的变幻无常,我有了可爱的女儿,慈爱的母亲却在弥留之际。7月母亲去世,她才5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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