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盛林:遥遥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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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有多久不下雨了,院里的黄瓜叶子黄了好多,门口高高的榆树乞丐般无精打采,三天来,老头儿来福只吃了半碗小米粥和一个馒头,剩下的半碗粥快干了,上面漂着几只淹死的苍蝇。可能是身体里的病菌被饿死了吧,晕了许久的来福醒了过来,阎王爷看不上他,没让进门。
他口干舌燥想喝口水,揭开瓮盖,水也只剩几瓢了。要吃水就得到山下金贵家门口的古井去挑,他咽了口唾沫,嗓子干疼像被刀片划过。喝了几口水,他的身体渐渐有了些活力,但还是有些摇晃,世界像若即若离的晨雾。揪了几片根瘩叶烧火煮了挂面,又加了一个鸡蛋。做好后蹲在地上扒拉了几口,又放下了筷子,吃饭也是需要力气的,来福气喘吁吁。他歇了一会儿又把剩下的面条挪到肚里,吃饭成了负重上山,艰难曲折。
吃完饭,来福拿起一块抹布。红漆板柜上,全家福的相镜落满了灰尘,父母离开人世已记不清多少年了,弟弟也不知去了哪里。他无力地擦了擦镜面,嘴唇抖了抖,也许全家团圆的日子不远了。他真想有个人陪他唠唠,可是路过门口的连条流浪狗也没有,金贵呢?他们有些日子不一块儿唠嗑了。此时的来福特别想说话,恨不得一口气说完一生的故事,一生的欢喜和忧愁。
回望来时的路,与那个年少的自己,遥遥相望,与那些路过的人,遥遥相望。仿佛一生的悲喜都化作一滴露珠,附在苍凉的白发丛里,浑浊而渺小。
来福父亲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实庄稼人,说话从不带刺,就算生气也是扭自己的肉,不敢立目横眉。文革年代,他将印有林彪的报纸垫在屁股下吃饭,被人举报,满大街戴高帽批斗,说他肆意侮辱领袖,是走资派。红卫兵抄家时搜出了一个拼音本,愣说是他写给美帝国主义的告密信,连续审了他三天三夜,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不让闭眼,他受不了就撞墙自杀了。
审讯父亲的红卫兵之一就是金贵的父亲,所以来福从小就恨金贵一家,路过他家都要狠狠吐口唾沫。金贵是个白净的书生模样,身子弱,来福经常找各种理由揍他,可他从来也不向大人告状也不还手,他不会打架,就那么站着等你打得没力气了,他就拍拍土闷声不响地离去,似乎他的肉是棉花做的。金贵以德报怨,有次看见来福光着脚上学,就送了他一双鞋。就是这双鞋让来福的仇恨软了下来,和金贵成了好朋友,他妈骂他天生贱骨头,他爹说他窝囊,可他只笑着点头,好像上辈子欠来福的,这辈子来还的。
来福母亲辛苦拉扯哥俩长大,弟弟来庆很争气,高考恢复后就考上了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乡政府,因为在省报上发表过几篇文章受县长赏识,调到了县委当了秘书。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初中都没毕业的来福被安排进了乡政府,成了吃皇粮的人,威风八面,走起路来也虎虎生风。
花香蝶自来,发达的来福家出出进进的都是各村的媒婆,来庆结婚比较早,媳妇是财政局长的千金,在财政局上班。来福的姻缘却姗姗来迟,因为他看上了村里的民办老师百合,而百合眼里只有金贵。
金贵不过是个农民,充其量是个瓦工,挣的是血汗钱,哪像我坐在办公室,喝着龙井茶就能领工资,逢年过节,别人送的礼就够一年吃喝了。百合这不放着人参不吃偏要啃萝卜吗?可是,百合就是这么拗,义无反顾地嫁了金贵。来福一气之下,暗地里找人顶了百合的民办老师位置。
百合名花有主,来福只得认命,总不能一辈子打光棍吧。他开始寻思别的姑娘。好日子很快结束了,来庆出事了,因为挪用公款投资矿山被逮捕入狱了。来福的乌纱帽也没保住,低着头回到农村继续当他的农民。
来福不会种地,也拉不下脸来屈尊做本分庄稼汉,于是放起了羊,放羊也是绅士派头,口袋里装着酒盒子,歇凉时一边喝酒一边拿出不知哪年的报纸看。至于羊丢了几只,是不是吃饱了,有没有偷吃人家的谷子苗,他是不管的。
羊越放越少,越放越瘦,他离娶媳妇的美梦也越来越遥远。幸亏母亲能干,会做平底鞋,经常到集上去卖,故而来福不至于挨饿受冻。
金贵的命运并不像他的名字,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跟着一个当兵的跑了,远嫁四川,好几年难得一见,不过还算孝顺,经常寄东西寄钱回来。二女儿有点傻,连续嫁了几个男人都被当成生孩子机器,生下儿子就被赶出来,最后嫁了个比她大二十岁的老头子,整天打她让她去挣钱,她隔三差五回娘家哭穷要钱,不给就搬东西,气得金贵拿烧火棍子抽她。她不会别的营生,只会拿着塑料袋在马路边的垃圾堆里捡易拉罐矿泉水瓶,有时会溜进开着门的人家去翻找垃圾,往往被狗追出来或被主人当小偷打出来。
原本金贵有个壮实的儿子叫战飞,会开货车,孝顺懂事,见谁都一团和气,有回来福的羊被偷,还是战飞帮忙找回来的,一只没丢,那小偷还赔偿了五百块钱,算是私了。战飞订婚那一年,开车从山西拉煤,晚上遇见了几个劫道的,战飞不肯乖乖掏钱,仗着自己身大力不亏和对方打了起来,可后来对方又来了一群帮手将战飞打倒了,他被乱刀捅死。
家中的独苗没了,百合万念俱灰,整天以泪洗面。他俩想再生一个,可是年纪大了。后来,来福给他俩介绍了一个东北的孤儿,给他俩当干儿子。
两口子渐渐看到点曙光,眉头舒展了些。可这个干儿子是个地道的败家子,吃喝嫖赌没他不会的,欠下一屁股赌债,每到过年,债主踏破门槛。金贵想将他赶出去,可百合不答应,想着干儿子有天能浪子回头,两口子为此经常吵架。没办法,金贵只得外出打工,挣来钱为他还债补窟窿。
来福总觉得是自己为他们招来了祸害,所以千方百计想补偿,经常主动帮百合干农活。干完活,百合留来福吃饭,给他炒菜,陪他喝两盅。百合心里苦,爱给来福诉苦,说着说着就掉眼泪,来福红着脸劝慰。
一来二去,俩人有了感情,眉目里柔情似水,但又欲言又止,向隔着一层玻璃,谁也不敢打碎,又舍不得转身离开。来福来了精神头,把羊卖掉,建起了果园,日子渐渐有了生机,他的第二春破土萌芽了。
有回,干儿子半夜回家取钱,听见俩人说悄悄话。来福,咱俩老这么着偷偷摸摸也不正常啊,我想跟金贵离婚嫁给你……干儿子踹开门看见俩人手拉手坐在炕边,他拉下来福,拿起擀面杖冲着来福的头就是一下,来福倒在地上,额头出血人事不省,干儿子以为他死了,吓得跑掉了,再也没回来。
两人从那以后,格外小心了,村里的风言风语也开始蔓延开来。金贵回来了,他问百合是不是喜欢来福,百合点头承认了。金贵又找到来福问问想不想跟百合结婚,来福不断揪短短的胡子没回答。第二天,来福就离开了村子外出打工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百合继续和金贵活着不死不活的日子,话越来越少,泪越来越多,她还是想他的战飞,像中了魔咒。常常跑到儿子坟前痛哭。夜里醒来,就推醒金贵,让他去开门,说儿子回来了。医生对金贵说,可能是得了精神障碍。没几年,百合就抑郁而终了,去见她朝思暮想的儿子去了。
来庆出狱后,没有单位敢接受他,妻子带着儿子也跟他离了婚。来庆早年学过些相面算卦的知识,就走街窜巷当起了算命先生,挣了钱大部分寄回家里,每天只吃一个馒头一碟咸菜一瓶水。母亲去世那年夏天,他回来过一回。大家很惊奇,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电话也没人知道他的行踪,所以没人告诉他母亲死讯,可他似乎和母亲心灵相通,母亲死的那夜,他的心针扎一样疼。别人问他怎么了,他说:我老娘不行了,我得回去了……
发送完母亲,来庆就去寺院当了和尚,至于哪个寺院,他谁都没告诉。所以,来庆的生死也无人知晓,有老乡说在杭州的灵隐寺看见过,有的说在山西的五台山看见过,还有的说他做了河南某个寺庙的主持,每天经手的钱可以买十头驴。
百合死后,来福就回村了。金贵家里就剩下他一人,来福家也只有他一人。金贵在山下,来福在山顶,两家可以互相看见。大女儿寄来腊肉和钱,金贵就招呼来福下山喝酒,他俩有个暗号,金贵会拉二胡,一拉马叫声音的弦子,就是邀请来福下山一聚的信息。来福没那么多才多艺,他会套兔子,有兔子上套,他就当当敲脸盆,召唤金贵。俩人都能喝酒,往往一喝就是一天,唠不完的话说不完的故事,荤的素的,听来的经历的,但唯独没聊过百合,仿佛那是一根漏电的电线,谁也不敢碰。喝醉了就炕上或地上一躺,不管日升日落春花秋月。
在金贵看来,来福套来的兔子肉最香,吃上一口想一辈子,在来福听来,金贵的二胡拉得最好听,每一声都像是一句说不出的话,他有时听着想哭有时想笑。来福心里一直窝着那三个字,像地里埋着的一坛酒,但若说出来又像是一桶火药。唉,临死的时候再说吧,这样他的骂声就听不见了,自己也没啥子遗憾了。
渐渐俩人都老了,腿脚不灵了,像露天好几年失修的机器,全身的零件没几个灵活的,都生了锈,有的还下了岗。说不定哪天就醒不过来走了,他俩约定每天见面,谁要得了病,健康的一方伺候着病人做饭找医生,两人互相笑着称呼对方:“老伴儿”。在村里这成了一个小小的话题,一看见金贵背着二胡上山,老乡就笑说:“金贵儿,去找老伴儿啊。”金贵家飘出野兔的肉香,路过的人就喊:“来福,又来找老伴儿啦!”
金贵有年冬天打工落下了类风湿的毛病,疼起来跟刀子割肉挖骨一样,后来耳朵也背了,跟他说话得贴着耳朵喊。二女儿虽说有点混,可他还是盼着她来瞧瞧自己,哪怕吵一架。可她几乎不来了,是不是又离婚了,或者赌气离家出走了……丫头啊,你来吧,爹的家产都给你,你要是觉得外面委屈,咱就哪儿不去了,就在家,爹养你一辈子……
来福有肺气肿,犯起病来全身像破旧的风箱,别人轻而易举的呼吸对他而言堪比登天,那个陪了他一辈子的肺像是罢了工,不听使唤,又无可奈何。他每个月光吃药就得花二百多块,肚子里的药片比粮食还多。
他觉得自己比金贵有福,因为自己是老光棍,可以享受国家的劳保福利,每年可以领到几千块钱。而金贵有儿女,所以享受不了,可他有儿女有啥用呢,孝顺的女儿在千里之外,身边的女儿又是个半傻子。来福将毛主席的画像挂墙上,每天早晨起来,先烧香磕头感念政府恩德。
早年,金贵爹和村支书因为一棵枣树动过刀子,至今支书脸上还有当年划痕,两家结仇,村里的大权都是支书一家把持着,所以好多福利政策,到金贵这儿就拐弯了,问起来支书总有一堆理由,问烦了就扔出一句:你找镇长说去吧!金贵老实软弱,渐渐就问也不问了,就当自己是个外来户,有人建议他上县里反映去,他说自己又没个当官的亲戚,怕弄不成遭报复。
晕倒的这几天,山下的金贵似乎也没啥动静。来福身体虚弱,不敢下山,怕没力气再回来,他不想死在半道的野地里。村里人越来越少,有点本事的都移民到了城市,留下的都是老弱不堪的,若山路上倒下连个抬自己的人也没有,还不得野猫野狗吃完。
一年到头,也听不见一回结婚的喜炮声。丧炮倒是隔几个月就咚咚响起。谁家要是死了人,按风俗都是大清早放四声炮。听着炮声的远近,循着方向,来福能猜着是哪个老人走了。
日落西山,山下的金贵家还没有升起炊烟,二胡声也没响起,来福拿起洗脸盆敲了几下,空旷的山村无人回应。莫非……来福摇摇头笑笑,怎么会。
过了几日,金贵拄着拐棍背着二胡来到了山上来福家,来福家的黄瓜叶子全黄了,门口榆树上的喜鹊窝上,两只喜鹊喳喳叫着,像是在报道什么惊人的新闻。
黑漆漆的石头房里,钟表已经停了,瓮里的水干了,柴草堆边静静地躺着枯木一样的来福,蚂蚁在他脸上爬来爬去,有的钻进了他张开的嘴里,他是想说什么吗?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望见了什么抓住什么,又似乎空无一物。金贵颤抖着俯下身子,摸着了来福的鼻子:他确实死了。
我的老伴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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