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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良高:最后的老屋

2017-07-20 史良高 当代作家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老屋终于在一场大雪中轰然倒塌了。


当我来到坍圮的老屋面前时,老屋已是一片狼藉。惟有雄伟苍老的马头墙,巍然耸立在山墙两边,犹如两头异常勇猛的困兽,依然保持着往昔桀骜不驯的雄风。然而,它的脊檩,它的后进,已是断壁残垣,惨不忍睹。废墟中,唯有几支青乎乎的瓦松在黑色的瓦砾中,在湿漉漉的寒风里凸现着它的顽强和与生命抗争的勇气。


几年前的一个清明时节,我曾和弟弟一起走进老屋。其时,除了门锁锈迹斑斑,临街的门窗和阁楼上的窗棂完好无损,门楼鲜见的重檐沧桑古朴,仿佛有些自命不凡。只是前厅斑驳的四壁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爬满绿苔的青石地面湿得打滑,卧室的地板寒来暑往已被白蚁慢慢地享受成一片花花世界。墙脚下冷冷地钻出一丛一丛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偶或还能看到一株两株久不见日光枝叶发白孤苦伶仃的小树。厨房的灶台上,再也不见一对对振翅欢唱的蟋蟀,那种与人相依为命的跫音只能永远存盘于记忆的深处。往昔阳光如泼的亮瓦,如今落满枯叶与尘垢,竟是那么的暗淡无光。空荡荡的老屋到处蛛网交织,尘灰满面,在晨光中折射出一种无语凝烟般的凋敝与凄凉。



已经没有人知道老屋的年龄,只知道明代起便有了这座古镇。如果这个“口口相传”是实,那么,老屋便在风雨中整整漂泊了三、四百年。三、四百年的沧桑,三、四百年的历史厚重,又怎能不使老屋寿终正寝?当年父亲和母亲走进老屋时,它还是一家“铜壶煮三江”的茶馆,而在我的记忆里则是“陈氏国药”——小镇医院的中药铺。童年的许多日子,每天都在药师们十分有节奏的捣药声中,在那金黄赤亮的铜钵发出宛如磬石般的“叮当”脆响中度过。医院搬迁之后,老屋那间方正宽大的厅堂,常常吸引着唱莲花落的外乡人久久驻足。爱唠闲嗑的张家大娘、汪家五婶一年到头总是把这里当成“聚议厅”,她们可不管什么惠风和畅还是阴雨连绵,几乎天天来这里“闹脚”,一边纳着鞋底,搓着底索(麻线),一边把街巷俚语拉得笑语喧哗。物阜年丰的新正,一支支舞龙灯走旱船的队伍,披着一身雪花把老屋上下舞得天翻地覆,喜气洋洋……


老辈们在一起闲聊,说着说着就谈起老屋,说当年老屋还是茶馆的时候,时常看见一些穿着长衫,戴着礼帽,仪表堂堂,谈吐清雅的人来茶馆喝茶聊天。解放了,人们才发现,他们都成了“省里、地区的大干部。”父亲清楚地记得渡江战役中,老屋住过不少赤脚草鞋的渡江勇士,门后的白荡湖则成了习水驾船操练舟楫的训练场。“他们对人和蔼,担水劈柴烧火样样都干,就像回到自己的家里”……


老屋也曾有过阴晦的日子。“文革”初期,一伙不明真相的人闯进老屋,砸碎了花瓶,烧毁了字画,抄走了父亲解放前后收藏的满满几柜藏书。那年冬天北风怒吼,老屋的门前却人头蹿动,热闹非凡,父亲有幸被打成“走资派”,大字报从供销社墙上一直糊到我家门楣,“十大罪状”连同老屋一起遭到了不明不白的批判。



老屋的邻居从不在乎这些,他们总是那么的亲和,大度,其乐融融。一家有好吃的家家都能尝鲜,一家来客家家争着陪酒,一家有收音机家家都收听天气预报。后院的几株桃树、枣树、石榴,收获的日子便成了家家孩子的开心时刻。不过也有例外,上隔壁的一家人家素来和谐相处,有年为墙基起屋的事,竟讹去父亲近半月工资。可如今,邻家早已瓦砾一堆,衰草一片……


老屋曾给我们兄弟姐妹带来许多亲情与欢乐。母亲摇动的纺车,是我们昏暗油灯下看书写作业的伴奏曲。母亲一针一线纳出的布鞋,让我们在亲切温暖中度过了漫长的幸福时光。母亲烹制的饭食,简单粗粝,缺油少盐,照样让一家人满脸溢光流彩。腊月,当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小镇那黑色屋顶上的一棵棵瓦松,覆盖了街心光滑如镜的青石板,母亲便开始用劈柴填进通红的灶堂,炒花生,炒苞谷,炒葵花籽。我们便在母亲的叮嘱下,将竹竿绑上扫帚,对全家上下来一次全方位卫生大扫除,然后用面粉调好糨糊,在石灰班驳的四壁上糊上一层报纸,再工工整整地贴上新买的年画。整个正月,我们兄弟姐妹都坐在火桶里围着红泥小火炉,享受着融融春暖。


我对老屋情有独钟。我生在老屋,长在老屋,我的胞衣罐就埋在老屋。在那“狐仙”与人同居的“留仙阁”,我与一盏青灯一群“狐仙”相依相伴,从《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一直读到《青春之歌》,《幻灭》与《追求》,《呐喊》与《彷徨》。自然,也读“孤帆远影碧空尽”,读“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我习画治印,还自作聪明,周吴郑王地鼓捣出一台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才能时断时续的收到声音如蚊子一样的耳机。我把青少年时代的清纯、美好、追求、憧憬一缕一缕散落在小小的阁楼。如今,老屋没有了,“留仙阁”没有了,我的内心五味杂陈,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顿时波翻浪涌……许许多多的陈年旧事已随着时光一起杳然逝去,老屋把自己的三四百年沧桑统统撕成了碎片,把那些美好的青葱岁月与扑朔迷离的梦都深深地埋藏于一堆瓦砾之中。


此时的天空已飘起了绵绵细雨,我要离开生我养我的老屋,离开近乎凋敝让人生怜的小镇。我要抵达一座古城。那里,有我装潢一新的新家,我的事业,我的追求,我的幸福。我依稀听见汽车在长一声短一声地鸣笛。我不知有没有下次,即便再来,或许废墟上已耸立起一座新的高楼,抑或被风驰电掣的高速公路取代。我有些潸然。我俯下身,捧起一抔土,细心地包好。我要留着它,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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