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过尽千帆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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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鱼玄机《赠邻女》
这是唐朝才女鱼玄机最有名的一首诗,这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与其说是写给邻女的安慰,其实不如说是她对自己人生无奈的总结与不甘的扣问。
灯下掩巻,沿着依依杨柳,来到了长安的暮春,来到了历史上有名的才女鱼玄机的故乡。
平康里的桃花,一树一树连绵如雨,开满了那个春天的长安,更开满了一个叫鱼幼薇的少女回家的路。
那时的她,还不叫鱼玄机,她叫鱼幼薇。这个五岁颂诗,七岁出口成章,才情与美貌一样出众的少女名动长安。
她的父亲虽然饱读诗书,却一生功名未成。小幼薇在父亲的栽培下,五岁便能背诵数百首诗章,七岁开始学习作诗,十一、二岁时,她的诗文就已在长安文人中传诵开来,成为人人称道的诗童。
她惊为天人的才情与桃花般的容颜映入春水,也映入了词坛圣手温庭筠的眼帘。
三月暮春,草长莺飞,他特来寻她,循着长安暮春一树树的桃花。他是何许人也?当时名满长安的大词人,这个大耳、肉鼻、阔嘴、貌似钟旭道的男人,虽然相貌丑陋,却才情甚高。
他们并肩走在开满桃花的溪水边,她看着这个虽然丑陋但才情卓越的男人,仰慕得从心里开出了花。他有意测试她的才情,就命了一首“江边柳”让她作诗,这个天才少女果然名不虚传,写下了那首:
《赋得江边柳》
翠色连荒芜,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窖,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眼前的女孩姿容出众,才情过人,那一刻,他的心中与眼前都有悸动与惊艳。虽然温庭筠早已名满天下,但对自己的容颜却有着说不出的自卑,他不敢奢望与她并肩生活,为了避免结束,就避免所有的开始吧。他决议以自己的才华滋养她长大,他不惧众人纷纷议论,收她为徒,悉心教导诗词歌赋。
鱼幼薇从温庭筠处不仅得到了诗词的教导,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与呵护。她对他的情愫也在日复一日的沟通交流、仰慕感激里暗暗滋长。她多么渴望自己一夜长大,陪他终老。
可是,面对鱼幼薇心头汹涌的爱潮,温庭筠却选择了狼狈地逃离。年龄的巨大悬殊、对自己容貌的深深自卑,对人言的敬畏,使他不得不佯装不知,狼狈逃离。第一次,鱼幼薇知道了什么叫求不得。
秋凉叶落时节,鱼幼薇思念远方的故人,写下一首五言律诗:
《遥寄飞卿》: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不见雁传回音,转眼秋去冬来,梧桐叶落,冬夜萧索,鱼幼薇又写出:
《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这个畏惧人言的大词人,最终把对她爱怜止于师生和朋友的关系内,鱼幼薇不得不黯然收起了澎湃的爱恋。
人生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陌上花开, 春去秋来,鱼幼薇的才情与美貌名动长安。
那一个暮春的午后,她信步来到了城南风光秀丽的崇贞观,眼前一群新科进士争相在观壁上题诗留名的情景,忽然间让她感慨顿生,于是悄悄题下了一首七绝:
《游崇贞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满怀的抱负与身为女子的无奈令她心有不甘、愁肠百结。正是这首诗,把初到长安的新科状元李忆带到了她的身边。无意之中的拜读,让他对这个题诗女子的才情大为仰慕,暗生情愫,就这样,他们相识、相恋了。
绮年玉貌少年郎,识情解意,他的出现弥补了温庭筠离去带来的挫败,他伴她游遍长安城,声声唤她夫人。柔情蜜意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始终不过是他的小妾。九十九天的短暂欢愉,他的妻子从江陵赶来,轻巧地掐断了她的幸福。
面对现实,他亦不得不选择逃离。他把她送入了长安的道观——咸宜观,让她在这里暂且等待,从此鱼幼薇就成为了女道士鱼玄机。她痛苦、她无奈,她情意绵绵的诗篇也唤不回他渐行渐远的脚步,转眼之间,曾经的海誓山盟都惨败成了不堪入目。
一个风华绝代、才情似锦的女子岂甘孤伴青灯做一世道姑。长夜无眠,鱼玄机在云房中思念着昔日的丈夫李亿,泪水和墨写下了一首:
《寄子安》
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
蕙兰销歇归春圃,杨柳东西绊客舟。
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须学水长流。
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厌厌醉玉楼。
鱼玄机朝思暮想,了无李亿音讯,只有把痴情寄付诗中,又写了一首:
《寄李子安》
饮冰食檗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
秦镜欲分愁堕鹊,舜琴将弄怨飞鸿。
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
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了任何音信,他畏惧妻子娘家的势力,不敢私自探望道观里的她,说到底,还是不够爱,从古到今,对于男人来说,爱情只是生命中的点缀,可有可无,而对于那些痴情女子而言,却是生命全部的意义。咸宜观里苦苦地等待,等来的却是无边的绝望与信念的塌陷。
被温庭筠拒绝,被李忆抛弃,这对一个对爱情充满憧憬的美貌才女的打击显然是巨大的。拥有过人的才华和倾城的容貌的她却无法得到平常女子拥有的爱情,那颗心,在愤愤的不平与绝望的等待里完全碎裂掉了。从此,她改名鱼玄机,或许也就从那一刻起,她举起了祭刀,与以往的自己做出了最圣洁的诀别。
她写下了”鱼玄机诗文候教”的广告,爱欲的大门永远向男人敞开。
这个受伤的多情女子成了情欲世界里的女王,唐朝著名的狂放女,千古留名。来来往往的男人从她身边走过,她再也没有了爱的能力,对她而言,他们都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她辗转了无数个夜晚,无法潜心修道。她骂尽天下负心的男儿,她不再倾其所有、不再乐于奉献,她要爱惜她自己——用她独有的方式。她精心制作了桃花笺,题上邀请之诗,顺着水流而下。她睥睨着争相抢着桃花笺的男子,她再不需要臣服于他们,她只属于她自己。于是,她盛情款待那个携桃花笺赴约的男子,用她最好的青春。她乐于享受这青春,这无法挽留又奢靡颓废的青春。她要人见
证这青春——用她的方式,尽管如此极端。她在狂放中放纵着自己,也在放纵中毁灭着自我。
一个失去爱情的女子或许是可怜的,但是更为可悲的是,她没有控制自己的能力,她没有从爱情的失望、男人的抛弃中清醒过来,她以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报复了男人,其实更伤害了自己。或许在那个时代,一个失婚的女子实在没有缓解情绪,证明自身价值的方式,她在自我放纵毁灭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终于在失手打死婢女绿翘后被处以极刑,她的生命最终以这种悲壮的方式走到了终点。
掩上书本,走出平康里暮春漫天的桃花,那个多情才女的才情与悲剧命运令人无限唏嘘。
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人生的归宿或许是早已限定好的一出戏,所有的一切都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那个时代的女子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的确有着太多的不易,即便你才华横溢,那又如何?满腹的才华也换不来一人的倾心相爱,这才情横溢的诗文背后,掩藏着的是怎样一颗极端敏感高傲与不甘寂寞的心。
崇贞观前的素手题诗,平康里的倾心求教,咸宜观内的诗文唱和,人生谢幕的斩首示众,二十六年的人生际遇与不能左右命运的无奈,最终铸成了一个美貌与才情俱佳的女子悲剧的一生。这倾城的容貌、惊世的才情与漫天飞舞的桃花诗笺随着春水飘荡在历史的深处,这悲壮的孤注一掷,伤害的到底只能是自己。
从古到今,女人,如果始终把命运寄托在男人身上,始终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终需明白,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是啊,所有的女人,终有栖息之地,不是他人,唯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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