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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连学:狼卜乘

2017-10-18 王连学 当代作家


狼卜乘,安多藏语,狼的孩子。——题记


这是一个下了场薄薄的鸡爪儿雪的早晨。

太阳虽然早已经升起,圆圆的、红红的,但没有一丝儿热气。反而更加刺骨似的冷。仿佛那不是太阳,不是那个跟温暖联系在一起的太阳,而是一个叫人联想到冰凉和阴冷的月亮,最多把它用热血涂红了而已。

太阳影儿冒,冻出来一泡尿。

然而,这的确是那个早晨的太阳。

牧人的打狼队是顺着那行留在雪地上的爪印和点点羊血,才找到了那只灰黄色的瘸腿母狼的巢穴的。这是一只极其狡猾的狼。差不多每一个星宿海的牧人都见过它,也见识过它的狡猾和凶残。

因为好多年来,他们的牛羊几乎都受到过它的侵扰和袭击。据说,多年前一个牧人用铁夹子夹住了它。但它还是逃走了,它竟然咬断了自己的一条腿。那次它养好了伤,一夜之间咬死了那个牧人的二十几只羊。逼迫牧人向羊群里开枪才把它撵走。之后,它常常单独出没,极少跟其他的狼在一起。所以,有人还称它为三脚大侠。

虽然牧人们早就对它恨之入骨,但好几次都让它在枪口下溜掉,换来它更为凶残的报复。

终于,一场薄薄的白雪给了人们一个机会,一个难得的机会。因为昨夜那只灰黄色的母狼又钻进了一家牧人的羊群。当时天正下着雪。狼走了以后,牧人很快将这情况报告给了打狼队。并且觅了它的爪印找到了它的洞穴。

当三个牧人和他们的马匹踏着薄雪,来到它的洞穴前的时候,灰黄色的瘸腿母狼显然感觉到了末日的来临。但是,它从洞子里跑出来并没有落荒而逃。而是迎着牧人的枪口就扑了上去。

也许,这就是这只灰黄色的瘸腿母狼的不一般处,也是它的凶残和狡猾处。然而,这回它失算了。牧人们早就知道它的伎俩。所以他们没有拉开太大的距离,几乎是立马并肩,严阵以待。而且没等它扑到身边,一声清脆的枪声就响彻了云霄。

灰黄色的瘸腿母狼终于倒在了雪地上。它的鲜血染红了早晨的白雪。它的怒吼声震撼着清晨的大地。在旷野上像波涛似的滚出去,使大地发出“嗡嗡”的声响。

三个牧人互相看了看,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然而,他们的笑容一刹那间便在脸上凝固了,而且变了形。——就在他们用笑容互相传递胜利消息的同时,那个狼洞子里竟然爬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几乎是扶着洞门口那低矮的土坎才慢慢地站立起他已经弯曲了的身躯的。并且仿佛弱柳似的摆了两摆,在早晨带雪的寒风里打了个寒噤,然后眯眼看了看尚无暖意的红红的太阳。也许他在洞子里待的时间太长了,已经不习惯外面的光线了,所以他用那只拿着血淋淋羊腿的手举起那件已经很破旧、而且很短、几乎成了一面分不清底色的旗子似的褐褂袖子,遮住了并不刺眼的光亮。

风,吹拂着他死毡毡般蓬乱的头发,像吹着一墩土疙瘩上的茅草。那张脏兮兮的看不清是否长有胡须的脸上唯一有点生机的是他的那双还黑白分明,但又黯然无光的眼睛正惊恐、茫然、冷漠、恐惧地看着眼前的牧人和他们的马匹,以及那只尚在涓涓流血的灰黄色的瘸腿母狼。最后,他竟然踉踉跄跄地扑倒在地上,用另一只手捂住了母狼流血的伤口。
狼卜乘?!

三个牧人惊呆了,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咕哝了一声这个藏语的单词。

——这到底是人还是狼的孩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牧人的长枪掉落在地上,钢铁落在草地上的声音惊醒了另一个尚在梦中的牧人。他有些慌乱,但还是很熟练地拉了一下枪栓,然后瞄准了狼卜乘。很快,狼卜乘的身影就在他有些缥缈不定的长枪的准星上摇来晃去。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只灰黄色的瘸腿母狼拼着最后的力气,竟然迎着枪口又扑了上去。枪响了,母狼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

狼卜乘又站了起来。他有些疑惑地望着那条尚在冒着青烟的枪口,突然咆哮着,愤怒地向那个牧人和他的马匹扑了过去。

牧人再也来不及拉他的枪栓了,他甚至根本没想到狼卜乘会突然向他扑来。他惊慌失措,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幸亏他的马受了惊,突然转过身子,撒开四蹄,绝尘而逃,差一点把他颠在地上。其他的人马见如此,也跟着逃之夭夭,连掉在地上的那支枪也没来得及捡走,以至在后来的日子里,狼卜乘每每想起还悔恨自己,在当时没捡了那枪来“武装自己”。

三个牧人逃走以后,狼卜乘的洞门前就涌来了很多人。先是年青的牧人,而后年轻的妇女和她们的孩子,以及老人们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了。人们奔走相告,像赶庙会似的扶老携幼来看他的稀奇。前来的人们虽然不敢靠近他、亲近他,却给他投来了好多食物。并使他的“名字”和故事在草原上到处传说。

狼卜乘最初的时候,面对着这么多的同类还有些害怕和恐惧,渐渐地就有些受用起来。他忘记了孤独,津津有味地享用着人们投给他的有盐而且煮熟的食物,身体就有了精神和力量。然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前来看他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不久,就绝了迹。

狼卜乘有些纳闷,但为了果腹,不得不走出赖以栖身的洞子,在草原上到处流浪。幸亏,人们先前的慷慨施与使他积攒了足够的能量。然而,令他不解的是,人们可以有恃无恐地光顾他的“寒舍”,但到了他拜访他们的“府第”时,他们不但没有了先前的大度和慷慨,而且不准他越过雷池半步。

狼卜乘目睹妇女和儿童见到他的时候,吓得四散奔逃、叽哇乱叫的情景,感到非常开心。而男人们见到他时,所表现出的那种敌视和不友好则令他讨厌。

最难堪的是有一回,一个年轻的牧人竟把手里的枪指定了他的脑门,脸部的表情和嘴里的吼叫使他不寒而栗,给他留了不可磨灭的印像。尤其他知道那个东西的厉害,吓得他毛发倒竖,没命地奔逃,生怕那东西又炸响了,使他也像那灰黄色的瘸腿母狼似的倒在血泊之中……

正如人世间的每一个人一样,狼卜乘的日子并不都是倒霉的、灰色的。他也有浪漫的,甚至是罗曼蒂克的经历。

那是一个暖融融的夏天。天晴气朗,几片白云在蓝天上自由自在地飘荡。狼卜乘早早地就得了一顿饱肚子,然后爬在一片高地上,看着远处蓝蓝的海子、飞掠在水面上的野鸟以及嬉戏在周围草地上的野驴和羚羊,还有一群由远而近、撒在绿地上如珍珠似的羊和两个年轻的牧人。

尤其是那个跑在前面的女人,被她后面的男伴儿追逐。她清脆的笑声银铃似的,奏响了狼卜乘隐藏已久的心底的那根和弦。两个牧人时而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徜徉,时而或躺或坐在草地上紧紧偎依。这使狼卜乘既羡慕又嫉妒不已。

狼卜乘看着他们在草地上肆无忌惮地嬉戏,身体里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和亢奋。这种亢奋和冲动使他情不自禁地从伏身的地方爬起来,鬼使神差般地走了过去。

本来,狼卜乘对人产生的那种亲近和依恋,是为了物质上的满足。但这一走过去,却使这种依恋之情提升到了精神的高度,成了前所未有的渴求。他渴望再见到女人。他想看看女人到底是什么做的?他梦魂颠倒、浮想联翩;他冲动浮躁、辗转反侧;他成天只想着往有人的地方去,而不去的时候心里却像猫儿抓挖似的,不得安生……

狼卜乘原本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有两种。一种就是这些生于斯长于斯,黑得一塌糊涂的牧人。一种却像候鸟似的等到了春天就坐着毛驴车优哉悠哉地来——在低洼的草地上用简陋的工具,开凿出一道道沙楞;在满是小槽的木板“床”上,用摇篮儿摇筛出泥浆和沙石,使那些不能长草的东西裸露成堆——直到秋草黄了的时候,又唱着一种幽幽怨怨的歌子,仍旧坐了毛驴车优哉悠哉而去的沙娃。

对于前者,狼卜乘虽然有时候觉得讨厌,但能从他们那里讨一些可口的食物。可在后者那里他什么也别想得到,他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听一听他们唱的歌子,而后悻悻地离开。

但是,不久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狼卜乘的生活,也间接地改变着星宿海和牧人的命运。

那是一个晚春。星宿海一夜之间来了很多人。

他们不是坐着毛驴车而来,而是坐着一种“突突”乱响、而且冒着黑烟的东西,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碾压出一条宽阔的、尘土飞扬的大道而气势汹汹地来的。他们用的——不再是木制的简陋的工具,而是钢铁,是炸药、是推土机、是挖掘机。他们用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一夜之间就能把一条小小的沟壑翻个底朝天。而后把这些泥沙,在一个个铁槽上冲出泥石流,在沟壑里滚滚泛滥,在草地上淤积成洲。使原本就不太丰茂的草原,顷刻间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大量的采金者无限制的拥入,和越来越猖獗的兔鼠的肆虐,使脆弱的草原生态环境不但失去了以往的平静,也同样破坏了它以往的平衡。牧人们开始搬迁,赶着他们的牛羊长途跋涉,到冰封雪域的大山深处。因为那里还没有人,没有兔鼠的肆虐,没有裸露的飞沙和走石……

——那里尚有几株雪水滋润的可怜的牧草。

好奇是人的天性,狼卜乘也不例外。

一方面,狼卜乘被草原上突然而至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所深深地吸引。但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惧怕这些东西和拥有这些东西的人。尤其是随心所欲地驾驭那些庞然大物的人们,而且他们手里握的那些东西比牧人的又强了百倍。他在一个夜晚,目睹那东西喷着火舌,在一片莫名其妙的脆响里撂翻了一大群羚羊,然后被一辆长着两只大大的发着光亮的眼睛的怪物拉走。

狼卜乘站在被那些怪物碾出的大道旁,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都疯了,而星宿海就成了这些疯子发疯撒野的最好的地方。他们连抛弃在荒地里已有几十年了的野牛、野羊的头骨也不放过。要知道,那是星宿海独一无二的风景。他们把它拿回去,变成钞票。星宿海还有什么不能变成钞票的呢?诚然这不是我们的主人公所能想得到的,可悲的是连那些疯子也没有想到,他们今天索取的正是他们的子孙十倍百倍的要还回来的。

狼卜乘正自发着呆,那个曾经拿着枪指着他脑门的牧人(他已经不怕那个牧人了),将自己的儿女驮在牛背上,赶着几十个皮包骨头的羊,从他的面前走过。牧人的一双儿女,睁着惊恐而又可爱的眼睛,好奇而又友好地望着狼卜乘。尤其是骑在牛背上的那个女人,怀里还抱着个男孩还是女孩。她脸上的表情给了狼卜乘一种亲近和信赖,使他恋恋不舍地尾随着他们的队伍,一直到大山的深处。

狼卜乘被这种母爱所表现出的温馨,深深地感动着,长久挥之不去。尤其是那女人对她的儿女的那种神情,在他的记忆里是绝无仅有的。他感到温暖,也感到人的可亲可爱、可依可恋……

狼卜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寄身的洞壁上出现了一道光亮。同时他也听见了发出亮光的那种怪物“轰轰隆隆”的声响。可是洞壁上的光亮很快就消失了,接着狼卜乘就听见不远的地方“砰砰”地响了两声枪。狼卜乘刚想探出身子去看个究竟,眼前就忽然闪过一个高大的影子。狼卜乘朦朦胧胧看清白天他送走的那个牧人,骑着他的白马奔向远方,背上的枪还反射着寒人的月光。正在这时,一道闪烁不定的光亮在狼卜乘的身上闪过,他就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立刻袭遍了全身。

狼卜乘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向身后的大山逃去。同时,他听见自己的身后响了几声稀落的枪声……

狼卜乘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长时间、多少路程才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左腿上湿漉漉的有些异样,还以为自己是被吓尿了的。当他确实知道从大腿上流下来的不是尿,而是血的时候,他感到的不是火辣辣的疼痛,而是一股冷气从头一直凉到脚底。他的脑海里立刻跳出那个有着薄雪的早晨,以及被枪杀在他的洞门前的那只灰黄色的瘸腿母狼,还有它留在雪地上的殷红的鲜血。狼卜乘的眼前一阵发黑,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黑暗中,他无力地躺下来,无奈地眨巴着眼睛望着天上熠熠生辉的星辰,静静地等待着死亡之神的来临。

一颗流星划过星空,又落入星宿海,成为一个新的海子。风吹拂着山梁上的野草,尽管有些冷,却带着星星草的香味。不远的地方,两只兔鼠在偷情。情急时互相撕咬,吱吱乱叫,仿佛在弹琴……

当痛苦再次袭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亮了。狼卜乘腿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子弹只不过在他的大腿内侧,划了一道不大的口子而已。狼卜乘笑了,他像一个孩子似的开心地笑了。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他抓起一把星星草,连土一起按在受伤的地方。多少年来,他的腿,他的身体在荆棘和沙石的磕绊中,不知伤过多少回,也不知有多少次被野兽的牙齿和利爪撕裂过,但他都没有在乎。而这回……狼卜乘禁不住笑了。他嘲笑自己差一点被一道小小的伤口吓死过去。他尤其嘲笑那个曾经指着他的脑门,令他魂飞魄散的枪对于狼和野驴、野牛来说就是死神,而对于他——狼卜乘,只不过是一道小小的伤痕,仅此而已。

这时候,令狼卜乘痛苦而又懊丧的倒不是枪带给他的创伤,而是他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这使他在懊丧之余又多了一分黯然和无奈。

早晨的太阳,在阿尼玛卿雪山顶上露出了它红红的笑脸。不远处的地方,一只旱獭正抱着两只前爪,在晨光里四下张望,“嘀嘀”地叫着,又蹿进了他的洞穴。据说它是一个智者灵魂的化身。当它抱着两只前爪四顾的时候,便知道眼前这个世界的过去和未来,可惜的是,它的前爪一落地,便将它刚才知道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周围的野草挂着晶莹的泪珠,闪着五彩的光。昨夜里偷情的那两只兔鼠肆无忌惮,在他的跟前追逐嬉戏。偶尔停下来望着他,也似乎在嘲笑。狼卜乘一脚踏过去。可是他踏空了。那两只狡猾的东西在它们踩出的微凹的道上东奔西突,很快就没了踪影。那道可笑的伤口又火辣辣地疼起来,使他的浑身都禁不住痉挛。

狼卜乘有些心灰意冷,只得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瘸一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他知道自己捕捉它们看来是不可能的了,至少现在是这样的。剩下的途径就看自己的运气了。他希望在不远的地方,能看见狼们吃剩的东西,或者是老死或病死的动物的遗骸……

狼卜乘什么也没有得到。只是在朝晖中的山梁上艰难地走着。他拖得长长的影子也一瘸一拐的、或前或侧或后,形影不离。狼卜乘非常讨厌自己的影子,想赶走它,但总是不能。甚至他做什么动作,他的影子也做什么动作。而且动作的幅度比他的又大又长。这使他很生气,凭空里生添了很多自卑和烦恼,但又无可奈何。因而,心情也更加沉重起来,感到从未有过的沮丧。

狼卜乘终于无意识地踩住了一只兔鼠。他冷笑着用手把它从脚底下揪了出来。可是他又看见他的影子也抓了一只。他气坏了,转着身子直到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了,才面对着笑嘻嘻的太阳,急急忙忙仿佛有人来抢似的揪掉了鼠兔的头,然后吸食还在踢弹着没有毙命的兔鼠的血液。他所表现出的样子,竟像一个三天没食母乳的孩子突然噙住了母亲的奶子。之后,狼卜乘松了一口气,把拿兔鼠的手轻轻一捏,一只被剥光了皮的带着淋淋鲜血的肉团立刻呈现在他的眼前……

狼卜乘做了一个梦。他又梦见了那个马背上的女人和她怀中的孩子。狼卜乘变成了那个孩子。他看见自己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突然,那女人变成了他的母亲……母亲牵着驴子,望着他,轻轻地为他唱着歌。而他自己则骑在驴背上,调皮地晃悠着身体……

狼卜乘蜷缩在一个避风的凹地里,尽量把自己的伤腿裹进那件用兽皮做的破皮袄里,望着光芒四射的太阳,久久地沉浸在自己的梦里。

狼卜乘从来也不曾做过这样的梦,他的梦里只有恐怖和血腥,以至于使他早已忘记了自己还是一条生命。而且这条生命也是母亲给的。母亲不仅仅给了他生命,也给了他无尽的爱和幸福,包括梦。

狼卜乘的思绪是在他不小心触动了腿上的伤口而回到现实中来的。伤口的疼痛使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取开裹腿的破皮袄,看到自己的伤口上仍然血水淋漓,没有愈合的迹象。而这样的情况是从来没有过的。他的腿曾经是那样的有力,闪着紫铜色的光泽,即使是冬天也充满了活力。他的腿上,甚至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清楚地记录了他生命的磨难和里程。可是现在却变得又干又皱,而且由于伤痛在不停地哆嗦,仿佛连整个躯体也跟着起哄起来,全然不听使唤。

正当狼卜乘自悲自艾的时候,忽然听到一种直送到他灵魂深处的歌声。

这声音是一个女人发出来的,仿佛来自狼卜乘潜藏和埋没的记忆深处,来自洪荒久远的梦幻。狼卜乘忘记了一切烦恼,包括对那些驾驭着怪物的人的神秘和恐惧,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站起来,觅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寻过去。

天已经黑了,大地的宁静使这种既熟悉又陌生,好像发自狼卜乘的内心深处,又好像大山里潺潺流淌的清泉似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无止无息。狼卜乘有些激动,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就像游子听到了母亲的召唤,使他禁不住热泪长流。他看不清前面的路,也无须看清前面的路。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没办法阻止自己,阻止自己的欲望。一种想大喊大叫,甚至说话的欲望。

正当狼卜乘的这种欲望无限膨胀的时候,他的脚突然踩空了,一头栽进了一个大坑之中。他翻身起来的时候,眼前便横出一个巨大的手臂,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庆幸的是长着巨大手臂的怪物并没有对他采取任何行动。这使狼卜乘产生了好奇和勇气。他蹑手蹑脚地走向前去,用手在怪物的身上飞快地触摸了一下,然后跳到一边看着,末了,狼卜乘又绕着它走了几圈,才放心上前借着漫天的星光摸摸看看了个够。

狼卜乘竟然拉开了这个怪物的门。

起初,狼卜乘被吓坏了,他以为自己的鲁莽已经把沉睡的怪物惊醒。可是接着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而且借着月光,他甚至看清里面其实是一个难得的栖身之处。狼卜乘笑了。他鼓足了勇气爬了进去,并在里面意外地找到了两个馒头。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以后,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就很快睡了过去。

狼卜乘被外面的山雀吵醒的时候,天已经麻麻亮了。他看着驾驶室里的一切,感到件件新奇,样样诱人,就禁不住的手拉脚踏起来。突然,那怪物轰然叫了一声。狼卜乘被吓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头碰在顶棚上,又跌坐了回去。

狼卜乘顾不了疼痛,刚要钻出驾驶室(他昨夜没有关门),却从前面的倒车镜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一个披着头、黑着脸、张着嘴、白着眼的凶神恶煞。

这是多少年来狼卜乘见过的最为凶恶的形象。他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从挖掘机里面跳出来,连滚带爬向山上跑去。

狼卜乘的身影正好被一个跑出帐篷撒尿的沙娃看见。沙娃以为自己看见了野人,吓得狂呼乱叫。狼卜乘听到身后尖叫的声音,还以为是那个凶神恶煞在发威呢。尤其使他害怕的是,他觉得那个怪物的大手在自己的后脑勺上乱晃,生怕它一旦落下来,自己还不成了一只在雄鹰的爪子里垂死挣扎的兔鼠吗?幸好他跑到了以为安全的地方,怪物的大手却始终没有落下来,那些乱哄哄的声音也被他抛得无影无踪。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狼卜乘再看见自己的影子是在一汪水里,他被吓怕了,连水都不敢去喝。后来渴得实在耐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水,恰好他看见一只胆小的野驴也在海子边上喝水。狼卜乘老远就看见水面上野驴的影子,但是,他不敢近前去,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觉得很奇怪,就忘了恐惧,蹑手蹑脚地也到了海子边上去。

狼卜乘很快又看到了他在倒车镜里看到的那个魔鬼,而且很清晰。但他的靠近,惊跑了那头野驴,也吓得他掉头就逃,不想脚底下一滑就绊倒了,并且滚进了水里。狼卜乘在水里看不到那个魔鬼了,就掬了水痛痛快快地喝了个够。他擦了一下嘴,眯着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和白云。等他看完了,再低头时依旧看见那个魔鬼。他吃了一惊,想爬上岸去,刚一动,魔鬼又没有了。他心虚了,不敢待在水里,急忙跳到岸上。看看魔鬼又在水面上鲜活起来,并且随着水面的逐渐平静而从扭曲变得越来越清晰。狼卜乘不敢看了,撒腿就跑。可是他发现魔鬼也并着他在水里面跑。他又回过头来跑,谁知魔鬼也这样。他不知道往哪儿跑了。这时候他也看见那魔鬼也像自己一样在水里犹犹豫豫,就不觉得那么怕了。索性停下来,一看自己身边还有一个影子在紧紧跟随着他,不觉大奇,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再看自己身边的影子和原先水里的魔鬼也手舞足蹈的非常好玩。这意外的发现使狼卜乘觉得非常开心。他一整天都在海子边上狂舞乱蹈,直到太阳落下山去,看不见自己的两个舞伴了才罢。

狼卜乘再次听到那种充满诱惑的歌声的时候,发现它其实就来自一顶远离金场的小帐篷。这使他感到意外,也使他感到兴奋。狼卜乘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毅然向那顶小帐篷走去。

这是一个天高月小,风狂星无的晚上。然而,对于狼卜乘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了。他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来到离小帐篷很近的地方。他不敢贸然走上前去,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和经验。同时他也发觉小帐篷的门口有一个人,手里的火星随着人的动作在夜的天幕上划着红色的弧线,忽明忽暗,一闪一闪的。明的时候几乎要燃烧起来,把那个人也点燃。然而在暗的时候,却连人心里的一点希望也要破灭似的,使人心焦。 

小帐篷里的歌声仿佛水面上的雨,淅淅沥沥地传进狼卜乘的耳朵,淋得他心也湿透了。然而,他只得耐着性子等待,等待那个人的离去,才好有机会解开他心中的结。

那个人终于走了。他是吹着口哨走的。口哨的声音跟小帐篷里的歌声极不协调,像一把匕首割着肉似的割着歌声带给狼卜乘心中的那点温馨。就如他手中的烟卷所划出的弧线以及他头上的白色顶子在暗夜里格外刺眼一样,破坏了夜的宁静和悠远。

正当狼卜乘起身的时候,小帐篷里又进去了一个人,而且没有出来的迹象。

歌声停了。夜变得死一样的寂静。天上的星星是魔鬼瞌睡的眼睛,闭上了又睁开,睁开了又闭上,最后才慢慢地睡去。神奇的阿尼玛卿雪山像一条僵死的蟒蛇静静地卧着,它上面覆盖的白雪像盖在死人身上的白布,使人很自然地想起另外一个世界。尤其是猫头鹰发出的叫声像对镜理妆的少女突然看到镜子里探出的魔鬼的一只手。

深沉的夜使狼卜乘的眼皮也变得铅一样的沉重。正当他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听到小帐篷里传出了一阵呻吟,像琴弦上戛然划过的一串音符。狼卜乘一个激灵,抖擞精神再听到的声音却火爆而又热烈,放浪而又激情,惊心动魄,从来也不曾听见过的。一方面,这声音给了他无穷的诱惑,使他突然想起当年在海子边上看到的那一双男女牧人。另一方面,他对自己在此时此刻听到这种声音感到不安和酸楚,这与他先前听到的歌声在他的心灵深处所渲染的情绪格格不入。他身不由己地向那顶小帐篷走去。他像做梦似的朦朦胧胧看见自己还是一个孩子,牵着小羊羔往家里走。他看见了自己的家,看见了家门口几个小伙伴玩着跳方的游戏……

一眶热泪模糊了狼卜乘的眼睛……

狼卜乘流着泪,从这种莫名其妙、断断续续的意象中醒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掀开了小帐篷的帘子。

烛光摇摇,几在门风里泯灭;烛泪涟涟,尚于痛苦中摇红。

狼卜乘像一只风筝,被女人赤裸裸的身体牵着一步步走近去。

狼卜乘在女人的头前站了许久,然后蹲了下来,颤抖着伸出粗黑的大手。他想在女人的身上触摸一下。可他还没有触及女人的肌肤,女人的身体就在他的手底下机械地扭动起来,脸上的表情仿佛浑身爬满了蠕动的毛虫。

狼卜乘非常满意女人的这种扭曲和痛楚。就像上帝无意中造出了女人,又被女人所引诱表现出的惊讶和疑惑,兴奋和幸福。

扭曲的女人是一团跳跃的火焰,燎烤得狼卜乘载歌载舞如古陶上彩绘的古人。

狼卜乘“触摸”女人的手在他看到女人脖颈上的一条项链时停住了。他就像作祟的魔鬼突然看见了挂在墙上的符咒一样,被镇住了。而且这条用半截绿玉镯做成的项链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他荒芜已久的记忆的闸门。顿时,他便觉得时光像黄河的水波涛汹涌地倒卷回来,一泻千里。一个个画面飞也似的闪过去,闪过去……

狼卜乘恍惚听见了一个男人嘶哑的呼唤。那唤声如一根绳索扯得他心疼……

宝儿,我的宝儿……

狼卜乘又看见了那只狼,那只灰黄色的瘸腿母狼正在“呼哧、呼哧”地嗅着自己。他想大喊,但干渴和惊恐封闭了他的喉舌。他的思想像爆竹留下的满地碎片,又被雨水浸湿,变成血淋淋狼的舌头,又变成闪着绿光的眼睛,像天上的银河流淌在地上,并向他漫过来,漫过来。天空划过一道霹雳,一阵刺眼苍凉的白色过后,一切就变成狼身子底下那两行丰硕的奶子,上面渗出甜甜的汁液……

狼卜乘脑海里的景象仿佛放在阿尼玛卿雪山底下的面团,被压薄了,压成了一根线,最后断裂、消失。像断了电的黑白电视……

狼卜乘抱住自己的头,觉得天地在刹那间旋转起来,各种惨烈的叫喊声充斥了他的脑袋,好大好疼,被人念了紧箍咒似的。狼卜乘大喊了一声。这喊声使他从梦魇里惊醒过来,看到了一个真实的画面——母亲把用半截绿玉镯做成的项链戴在一个站在她跟前的小男孩的脖子上。小男孩流着泪说,姆妈,我不去星宿海,不去当沙娃,我不去……

宝儿,我的宝儿……

母亲一把把小男孩搂进怀里。她哭了。这时,他的父亲走过来,硬是拉住小男孩的手,从母亲的怀里把他拉走。小男孩伸出一只手,挣扎着,叫着……

姆妈!

狼卜乘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

吓傻的女人在听了狼卜乘叫了声“姆妈”之后,她的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光彩。她发现狼卜乘的脖子上也吊着半截绿玉镯。更令她惊奇的是眼前的这个野人,忽然间变得那样腼腆,那样胆怯,像一个没娘的孩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先前站在帐篷门口的那个男人回来了,和听见脚步声狼狈而逃的狼卜乘撞了个满怀……

狼卜乘像一阵黑烟似的刮走了。

风,似乎更大了,夜更黑,月更小。

金场的沙娃们在这夜听到了一种既像人哭又如狼嚎的声音,断断续续,戚戚怨怨,渗入人的骨髓。紧接着鸡毛似的雪片漫天飞舞,不一会儿就将这肮脏丑恶的世界变成了一张洪荒未蒙的白纸。只有那黄河,仿佛蠕动在这张白纸上的一条金色巨龙,载着这一声声幽怨走出金场,走出星宿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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