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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敏:红房子

2017-10-24 王敏 当代作家

1


南山的花椒红了。

我知道它在这个我到来的季节会红,抑或它红了时,我便要来了。

花椒真正成熟的季节是十月前后,而南山的花椒的确如迎春花般,会红在仲夏的前沿,把我的目光也早早地聚焦在这红艳艳的一方。

花椒林居群山一侧的开阔之地,而红房子便镶嵌在这若大一片林子的中心地带。茂盛的花椒林木,受了四季长时的光照,或者根本就因了山泉的滋养,无需历经天干天雨左右之故,依旧长势茂盛。

红房子在牛头沟的最南面,地处太行山脉的小支节之上。它被这片密实地花椒林三面环绕,  同时也被众小山上高出花椒林几倍、厚重的植被密不透风地包裹了。

 到达红房子,需穿过这片多年的林,麻酥的味道会让嗅觉变得异常灵敏外,无疑令出入的人也会满身吸附了这特殊的气息。

花椒林中的红房子,在我的瞳孔中由于角度不同,所呈现出不同的故事,或远或近或大或小……

居高观望时,红房子是山林的轮廓中极耀眼的点缀,感观上,是点睛之笔。这排石基的砖砌房子,被人工涂成暖人的棕红色,沉于连绵的山旮旯中。它依山而建,山体比房子要高出三至四倍,大致看上去,却与红房子俨然一体。无形中,这排靠山的房子显现出有所依附的安全感,并带有浓郁的年代色彩。

红房子的历史和一望无际的丛林、以及在这个雨季里衍生的青苔,有相似之处。 生满青苔的岩石,年代足够久远,却较红房子的故事,后者更加韵味深长。

时光逆流,追溯到五十年前。

一支军队悄然进驻某山村,开始了不为人知的特殊使命。历经三年,一九七二年三月,这一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日子——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七二.三台正式命名,相继开播!一个神秘的战备电台,作为党中央、政府和人民喉舌的国家重要的宣传舆论工具,从此落户在这里,它隐遁在层层叠叠的大山中,传送着永不消失的电波。这群意气风发的战士,把青春和热情挥洒在这片红色的革命老区。

我的公公是其中一员。

这排红房子便与广播电台一起,在那个时期诞生。军人的根也如红房子的房基般一并深埋至此。

红房子和满林红色的花椒相融一致。

一致的,还有婆婆的红衫。

当红衫相映于这片七月的红时,她坐夫弟的自行车,从河北元氏县的村庄经过一天一夜的辛苦劳顿,扺达这片花椒林围绕的红房子。这样的开端,似乎也注定了她的人生,一如绕行了十八弯的山路般曲折。

她做了没有婚礼的新娘。因为丈夫在播音一线,那个长达几十米如遂道般的山洞里紧锣密鼓地工作。她唯一清楚的是他的工作属保密性质,包括她在内的任何亲属不得透露。在一份漫长的等待里,她迫切又羞于见到那个早已忘记长相的他,眼前唯独闪现着那一排耀眼的红房子所带给她最初的、根深蒂固的印象。

红房子其中的一间是公公的宿舍。当年,这间房子,还有房子里两张临时并起的单人木床,做了婆婆的新房。那个单纯美丽的姑娘,终于等来了将与她走过后半生的男人。她在手足无措的男人面前说的第一句话:俺来了很久了……

这份人生最初的等待,足足让她等了一辈子。

多年之后,包括她临终的病榻前,这句她曾讲古般讲给我听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一直。

人对一辈子的评价基本有两个概念:正在进行时,觉得它很长;一旦结束之后,才会意识到,它其实很短。婆婆一生的时间,几乎都在用来等待。她在红房子里仅仅三天的新婚生活,为了不影响丈夫工作,便回到农村老家,开始伺老俸小的农耕生活。

公公工作的特殊性、交通的不便,他每月三十元的工资,留下七元生活费,把剩余全部供给十一口人的家用,即使减少了回家的次数,每餐的咸菜依然不能维持到月底,便挖些山区可食用野菜支撑下去。由于开播初期的工作紧张,直到我先生出生六个月之后,才见到爸爸第一面。

公公极少谈及过去,他一直认为那仅是一种工作性质,电台安全播音万无一失,做到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随时做好应对措施,准确及时的传达党中央的声音,无可厚非。他平静地谈到对孩子的感情。他说第一次在老家小巷的竹车上见到那个与他一脉相承的孩子时,他竞视为了邻家的婴儿。我能从老人平静的话语背后还有他迷蒙的眼睛里真切地看到一种对家人的歉疚,还有对那些过往中激情燃烧的岁月的怀念。

多年来,婆婆与孩子们在农村的酸酸甜甜,不习惯与公公倾诉。长久地两地分居,当她见到他时,被时间磨灭了想说的欲望。她不知话题始于哪一句。

如此一家人长期分离的生活状态,一直延续到我先生十六岁。一九八九年,随着国家对军属农转非政策的落实,婆婆一家才由元氏农村迁安到省会石家庄。与公公工作单位距离稍近了些,交通也相对发达。她们的生活由长期分离变为短期。对于一家人,尤其婆婆,是历经十八年的苦尽甘来……

一辈子,公公对工作的付出并不仅仅为了一份养家糊口的收入,更多的是不计得失的任劳任怨,这种思想是深刻到那一代人的骨子里的。在广电事业如此发达的当今时代,在七二.三电台屡创佳绩的今天,历史的纪念册上,这群最初从拓荒开始的建设者,一定在这一史册上描绘着最光辉的一笔的!

当往事如千帆已过,经时光深处沉淀之后,也是我之所以把女儿般的爱给了我的婆婆,是因为我更加懂得和心疼这个女人,却始终不能更确切地描述她一生的苦用什么来衡量更加精准。

我是一个参与并延续了婆婆生活状态的人。

公公退休回省城之后,我的先生由省城转战到山区的七二.三台工作。于是我做了第二代奔波在那条崎岖山路上的广电人的妻子。

直到我走进如婆婆一样的人生时,对于那位已经离开我们作古十余年的女性,我依然充满一份无限的敬佩,同时对她的人生,也多了一份更深的理解。


2


在这个花椒红了的季节,我携带了成年的女儿,完成一份期待已久的奔赴。她全年大多时间在校完成学业,只把冬夏的部分留给我,我便十分珍惜,一如珍惜花椒红时我们与她的爸爸团聚的这一季。

如果我把自己定为圆心的话,女儿的回归于我这份有所陪伴的日子,充其量只勾画了圆的一半,剩余的二分之一,我们利用假期要去南山,那片依附着花椒林的红房子里去找寻。像当年她的奶奶,历尽波折,带着她的爸爸,来红房子与爷爷团聚,如出一辙。

那排保留至今的红房子再次勾起我的回忆时,女儿,也依然能清楚地记起,右数第一间是我们曾经的“家”。

这排我们父辈的红房子里,搬走了我奋斗半生的公公,相继住进了我的先生。

它居于山脚下,山上的丛林更加葱郁,绿植遮阴蔽日。夏季从后窗的山体散发着清凉的空气,直接吹进室内,接地气的山区平房,即使三伏天气,也需盖上薄的被子。那种自然的凉是区别于任何电器所带来的惬意。沿着思绪的牵引,我们又回到二十年前……

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女儿满月那天

我的先生接到台办室发来的报道通知,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便真的走进了婆婆的生活轨迹。

我们仨,在那排依山的红房子里,渡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先生上班,我几乎每天在花椒林的树荫下,看护着摇蓝中的孩子。红房子门前是个公用自来水池,池边有块干净的平地,这里便成为了我照看婴儿的场所。当时花椒林稀疏的枝叶,仅能在地面留下斑驳的荫影,看着台职工陆续从坡下,提着水杯,绕过那片花椒林,在眼前经过。上山的坡近乎直上直下地陡,让人总感觉,假如鞋底有鹰爪的功能,每一步抓牢石头的路面,才可不会担心仰到后面。他们寒来暑往,类似匍匐状态到达坡上的山洞里工作。然后,再看着他们下班从山洞里走出,在陡峭的山路上,经向下的引力,几乎一路小跑,下到坡来,穿过花椒林,各自进入红房子的每一扇门内。周而复始。

我的孩子, 很多幼儿时期的照片背景,是连绵的群山——雪后的、初春的……她成长在山区的季节交替中。像个山区本地的孩子,每天山村的玩伴由大人带领找过来,或带她找到老乡的孩子,一起玩到月亮高挂在深蓝的天空,依旧赖着不情愿和伙伴们分开。女儿的整个幼儿时期,我陪着她,陪着她的爸爸,那是一段我们一家人唯一长时间团圆的日子,像大多平凡而正常的家庭。直到孩子三周岁回 48 31564 48 15289 0 0 3400 0 0:00:09 0:00:04 0:00:05 3399市区上幼儿园结束。很珍惜,很难忘。在之后的二十年里,至今,一家人再也没有过如此长久相依相伴过。

山洞里的发射机房已在孩子上幼儿园的第二年,停用,全部搬到新建起的宽敞的地面新机房里。台大院之后多年,尤其“西新工程”期间,在那排多年的红房子坡下,建起了五层的新职工宿舍、食堂大楼,和办公楼。新职工宿舍的颜色,同样是暖人的棕红色,似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契合。整个单位大院二十年间,在周围屡次开山建筑,包括设备的更新,整体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新址全部使用后,两代人居住过的五十多年的那排平顶的红砖房子依然保留到现在,它是我们几代人的第二个家。那批含泪退休的老职工,他们几十年习惯了山区的宁静,清新的空气,虫鸣鸟啼的日子,早已把自已融入了山区,所以才有了与生命同在的,难以分舍。

一份接连不断的亲情在这方红色的水土之上,扎根、蔓延……

花椒林还在,岁岁年年里,红房子经多次修缮,开播第二年栽种的花椒树苗,已成长为一片茂密的林子,涌路已被枝繁叶茂的花椒树的枝蔓遮挡起阳光,林荫把小路庇护于下。 花椒的果实,逐年增收。林区,偶尔有一缕光线从某个缝隙钻出来,投影到地面,形成一线白亮的光茫,举头,便见枝叶间的蓝天,尤其意味深长。

最初工作在这一方土地上,青春逼人的我的公公,如今已八十高龄,他在后来定居的省城颐养天年,对于“他的”七二.三台一直有着特殊的怀念,多次问及台里变化,那一份无限的眷恋,溢于言表。先生极力邀请,我至今不清楚,他一直没有回去再亲眼看一下当下的七二.三台。我的先生,那个当年跟随在爸爸身边玩耍的男孩,已过中年,为了工作,常常忘了家庭,做为广电人的妻子,我们相亲相爱,在一份现代的网络中与子偕老。二十年前摇篮中我的孩子,也已长成婷婷玉立的大姑娘,再过两年,毕业于高等学府,也将走上这条崎岖的山路,用她所学的专业成为七二.三台,她第二故乡的生力军。

我们沿着当年职工上班的坡,向上攀爬,这段父辈已爬过几十年、先生又相继攀过三年的老发射机房的山路,现已很少有人再踏入,它,成为了历史的遗迹。

上坡左侧相对隐蔽处,是当年重兵把守的禁区,它涉及到国家秘密,是战备广播电台的顶级绝密,也是职工消失在我视线之外的地域。——机房洞口,石砌,与普通民房无异,高达几百米的山体上,有紧闭的铁门,同样如花椒般棕红的颜色。门角的蛛网,檐下的藤蔓,门口石墙壁上,白底红色的毛泽东题词:努力办好广播,为全中国和全世界人民服务!……清晰、苍劲、庄重。

再次感叹,当时工程兵对花岗岩的山体掏空施工的难度。战士们把笨重的机房设备分解后肩挑手抬,运进山洞,安装调适工作如期完成,并顺利使用,其间倾注多少心血!它 距今已有五十多年的历史。

四周峭壁的岩石在硕大的山体遮挡下,终日阴郁,夏季雨露充沛,黑褐色的山岩表面,生出不规则的新鲜的绿苔,半空高耸的岩石缝隙间,层层叠叠向外伸张出伞状的藤条,和斜卧在半空的林木,把七月的翠绿几近披满乳白、藏青的山石。与山体一并垂直于地面,需仰视才见,令人旋昏。它们在悬崖峭壁的石头缝隙中顽强的生存,有震慑人心灵的力量。在这土壤贫瘠、营养匮缺的崖缝中,不断的扭曲自己的身姿,与大自然不停的拼搏斗争。草木的存在让荒寂的山崖有了灵气,良好的根石关系维系着大山的生态环境,它们在崖缝与山石间静谧的生存若干年。古朴,厚重,令人感叹。

这一地域,人迹罕至,保持了完好的原生态风貌。它见证着几代人成长,如山洞中的老机房向地面拔地而起的新机房一样,是一个新与旧、起始与退变的过程。

先生感慨相对爸爸那个年代:交通通迅的便利,每天往返的班车。私家车更加方便,网络的应运而生,一家人视频见面几乎随意愿而定。完全区别于他几乎长年见不到父亲的年少时光,以至当年会把回家探亲的爸爸当成家里的客人,觉得当这个“陌生的爸爸”,出现在家里时所感到的拘谨。

山区的雨尤其频繁,有了第一场,就会接二连三,或大或小。先生现居在新的宿舍楼,在绿树环抱里,是一抹新的综红。单元结构,方便,舒适。绕满房子的绿植,经园丁认真仔细地修剪还有雨水屡次的冲刷,变得剔透玲珑,一派清新。

每一年的七月,花椒红了的季节,我与女儿、先生便相聚在这间房子里,依然会有花椒麻酥的味道,随风飘过阳台的窗,进入室内。那是一种温暖的,综合了五味的味道。                               

厨房里,羊排汤被火掀动着煲锅的盖子,碰出瓷器好听的声音,即使厨窗玻璃上浅浮着薄薄的一层热气,依然能看清窗外的檐下,有雨,晶莹的滴落。

这些脚踏深山的广电人,如山中虔诚的舞者,在山间四季风的优美旋律中,代代接力,跳跃在这方大山的舞台之上,跳出红房子的幽远,演绎着从芽苗到森林的繁衍与  历练, 直到荡气回肠……

雨后的天边镶嵌着迷人的七彩虹,那片绚烂的光晕旋挂在红房子的上空。有花椒的味道,随风消然传递过来,再次溢满我的嗅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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