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庆邦
图 | 网 络
来风娶了一个外地的女人做老婆,在陈老庄是桩稀罕事。此前,陈老庄的男人都是娶周遭庄子的女子做老婆,最远的也不会超过十八里。来风家的来路可就远了,恐怕成百上千个十八里都不止。有人问过来风家的,她娘家是哪里的。她说哪里都不是,又说在天边。天边是个模糊的概念,庄上的人估计,这个女人大概是晕了头了,连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风里来还是雨里去。
来风家的来到陈老庄第二天,庄上不少人就以看新媳妇的名义去看她。来风的娘本打算把儿媳妇关在屋里,保着密,不知怎么就失了密。她不想让人家看到儿媳妇,可人家去了,她找不出理由拒绝。人家看新媳妇是光明正大,她家娶儿媳妇呢,既不光明,也不正大,有点偷偷摸模。来风的娘很警惕的样子,不离左右地守护在儿媳妇身边,像是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的事情。来风家的小鼻子小嘴儿小脸盘,一把子头发卡在脑后,露出光光的额头,看样子岁数不大。她似乎并不怕人,别人看她,她也看别人,一点也不低眉。她嘴巴咕嘟着,目光里有些许敌意,婆母对她介绍谁,她都不答理。人们越是逗她,让她笑一笑,笑一笑,她的小眉头拧得越紧,表情越是不友好。有人用了点策略,先夸她长得人才,再以怜惜的口气问她今年多大了。她还是不开口。一屋子人向她提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她姓什么叫什么?坐车来的还是坐船来的?路上走了几天并几夜?等等,她一律拒绝回答。有个中年男人就作出了判断,说这个外来的女人可能是个哑巴。中年男人说出判断时声音很小,还是被来风家的听到了,这次她马上作出了反应,反应还比较强烈,“你才是哑巴呢!”
陈庆林到地里拾掇瓜苗。路过来风家屋山头,也顺便拐进屋瞅了瞅新媳妇。他站在人围外面瞅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就悄悄地走开了。走到无人的地方,他否定似的摇了摇头。谁家没有姐和妹,这样隔山隔水地把人家拉来,关在屋里就做老婆,未免太不人道了,或者说太野蛮了。据陈庆林的观察,那外来的女人并不情愿给来风当老婆,她目光里像是充满了怨艾。但由于来风和来风家里的人盯得紧,她有些无可奈何。好比一只小鸟,被人捉来关在笼子里了,就算她有翅膀也难飞脱。让陈庆林感到难以理解的是庄里的那些人,人家处在那样孤立无援的境地,那些人还一再让人家笑一笑,真是岂有此理。陈庆林记不起曾在哪本书里见过麻木的看客这个词,过去一直和实际情况对不上号,今日目睹了庄里人的表现,他才为这个不错的词找到注脚了。来到瓜地里,陈庆林没有急着干活,脱下一只布鞋当坐垫,在地头坐下了。他觉得应该启动一下自己的思想,把庄子里发生的这件前所未有的事情想一想。不难明白,这个外地的女人不会自己走到来风家里来,定是有人把她拐带到这里来的。拐带者不会是别人,十有八九是来风的姐夫同。同以前也从外面领回过女人,只是不知被他处理到哪里去了。同这次领回的女人比较出色,就送给内弟使用了。大概是这样。这地方历来有一个说法,勉强摘瓜瓜不甜。现在同和来风的做法是,摘到手里就是瓜。陈庆林不相信他们这种做法会有什么好结果。
对于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陈庆林不用特意去打听,只到村街上或饭场里对上两只耳朵就行了。庄上的人对这类稀罕事有着自发性的传播热情,仿佛每个人都担负着侦探的角色,都能提供一些情况。他把听到的情况综合起来,事情的面貌就比较清楚了。其实,人们的议论跟陈庆林的估计差不多,那外地女人的确是同给丈母娘和小舅子献上的一份礼物。同在本地是个有名的人物,人称活土匪。同的能耐集中到一点,就是敢于破命。别人是见血不敢打,他是越见血打得越欢。因打伤人在局子里住过一段时间后,他更是背着脑袋混,谁都不敢招惹他。同不是单枪匹马,他暗地里结拜有一干子人。他若是想收拾谁,有时不用自己出面就把人收拾了。平头百姓怕当官的,当官的怕不要命的。像同这样的亡命之徒,连官家都让他三分。同到外地往回弄女人取的是一条发财之道。至于他是怎样把女人弄回来的,上面没有明察,人们只能瞎猜。但有一条不会错,凡是同弄回来的女人,同自己都先用过了,同对谁都不避讳承认这个,他不是说用过了,他用的是自己的说法,说点过了。有时他当着老婆的面,照样“点”从外地弄回来的女人。对于这一点,老婆稍微表示有些看不惯,他就把老婆揍得鼻青脸肿。老婆跑到娘家,他追到丈母娘家接着揍。
丈母娘说话了。丈母娘对同打自己老婆没有从正面进行指责,她借题发挥,说的是另外的话:“你本事真大呀,成天价给这个弄女人,给那个弄女人。你弟弟来风都二十五六了,还拉着寡汉,我就指望着你给来风操点心呢!”应该说同也不是老犯混,他记住了丈母娘的话,果然把一个小女人给内弟来风弄到来风家大床上了。有胆大的人跟同开玩笑,问这个女人同是不是“点”过。同的回答是:“饶不了她!”同的回答让人满意,庄子各处都回荡着哈哈的笑声。陈庆林虽然也觉得同的回答荒唐可笑,可他坚决不笑,他一笑就显得和那些人水平一样了。他是个有文化有修养的人,会拿时间作望远镜,把事情看得稍远一些。在他看来,事情刚刚开头,事态还要发展。事态的发展不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上面的人知道了消息,把那个女人解救走;另一种可能是那个女人趁来风家里的人放松警惕时自己逃走。
陈庆林并没有到乡上报告消息,作为全乡最大最权威的消息处理器,乡长已把处理意见反馈给陈老庄的人们了。乡长没把来风家里来了一个外地女人的事情看得很严重,乡长认为,别说来风娶一个外地女人做老婆,就是娶一个外国女人做老婆也不是不可以,婚姻是自由结合,谁都无权干涉。
乡长还把这个事情提升到理论高度,使陈老庄的父老乡亲不得不服。乡长说,什么是开放?所谓开放,就是把我们这儿的人放出去,把外地的人放进来,其中当然包括女人。乡长这么一说,庄上的人对来风娶外地女人的事就不敢有半点非议了。是呀,谁敢反对开放呢。如此说来,上面派人解救外地女人的可能不会出现了。陈庆林感到不解的是,他设想的另一种可能,也迟迟不见动静。那外地女人从小屋里走出来了,她手上脚上没捆绳子,来风和来风的娘也没有跟着她,但她没有逃跑的意思。
来风家在陈老庄是一个外姓,他家的两间小屋也在村外。他们家是独门独户,却没搭院墙,没盖门楼,一切都敞开着。屋前有桐树,有菜园,有庄稼,还有坟。羊在菜园边吃草,鸡在菜园子里捉虫子。屋后是一条小河沟。下大雨时,河沟里的水哗哗响。大雨过后,河沟里的水还要响一阵子才能静下来。那女人没有下地干活,只是在屋前屋后站站,看看。她顶多到菜园里摘摘豆角,摘摘辣椒,或到沟边洗洗衣服。夏天哪儿都是绿的,绿得甚至有些暗。而她穿一条白底大红花的裙子,走到哪里都很明亮,抢眼。
有人看见,她在摘辣椒时,把一个生辣椒用手掌擦了擦,“骨爪骨爪”就吃下去了。她这种行为让人感到新奇,还有些吃惊。本地女人谁敢不就馍就能吃下一个生辣椒呢,显见得外面来的女人跟本地女人就是不一样。她嘴里不怕辣,肠子就不怕辣。本地有个由来已久的说法,能吃辣能当家。这个女人既然这么能吃辣椒,说不定是个有主见的人,什么样的事都能对付。
来风家的与本地女人的不同之处还有许多。庄上的小伙子们夜里到来风家窗下听房,听见来风问她进到哪里去了,她说进到“山谷”里了。进到得趣处,她跟本地女人的说法又不一样、嚷的是“哎呀, 美死了”。陈老庄地处大平原,很多人没见过山,想象不出“山谷”是什么样子。对“美死了”这样的感叹,听来也觉得陌生而新鲜。他们拿“山谷”和“美死了”请教来风,问是什么意思。来风美得满面通红,嘴咧了又咧,得意得不知怎样才好。来风没说出意思来,向他请教的人转向骂他,说他的嘴咧得跟“山谷”一样。
人们注意到,来风家的很喜欢玩水。她下到屋后长满青草的河沟边,不是洗衣服,就是洗手绢。一件衣服洗半天,一条手绢也能洗上半天。她一边洗一边玩,往水面和对岸撩水。涓涓河水向东流,不远处有座小砖桥。砖桥两侧垒有半腿高的砖垛子,桥头长有一棵树冠浓密的鬼柳子树,是乘凉的好去处。人们在树荫下的砖垛子上坐着歇息或抽烟,一抬眼就把那水边的女人看到了。他们故意拿“山谷”说事,看看来风家的听见了会如何。不见来风家的往这边看,其中一个小伙子就直接把来风家的喊成“山谷”,问“山谷”洗什么呢?来风家的停止洗手绢。往砖桥方向看着。她没有气恼,反而笑了一下。她的牙根白,笑得有些灿烂。她笑过了才开始反击说:“小心掉进‘山谷’里淹死你!”她的反击让桥上所有的人都深受鼓舞,且很开心,人人都笑了。小伙子似乎乐意被淹死一回,他接着嚷道:“哎呀,美死了!”来风家的站起来了,以她与本地女人完全不同的音调质问那个小伙子美什么?美什么?又说:“你美个屁!”
事态的发展让有学问的陈庆林始料不及。庄上一个开农用三轮车跑运输的小伙子,悄悄来到来风家里,花了几十块钱就取得了一个资格,可以脸对脸地向外地女人问一句进到哪里去了。紧接着,庄上一个临时借到乡政府搞治安联防的年轻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也到“山谷”里进出了一回。这等和来风家的有染的秘密事情都是男当事人自己说出来的,只要来风的老婆愿意,他们不在乎来风的态度。来风是一个孤姓人,而别的人统统姓着一个陈字,谅他来风也不敢怎样。就算他有一个恶毒的姐夫同,但同是同,来风是来风,同可以“点”来风的老婆,来风代替不了同的威风。跑运输的和搞治安的都很骄傲,他们深有体会地宣称,外地女人的味道和本地女人就是他妈的不一样啊!有人问他们味道怎么不一样,他们味道独享似的反而不说了。两个人说出的体会激发起庄子里许多人的积极性,大家跃跃欲试,都想把不一样的味道尝上一尝。于是,那小小砖桥上就显得拥挤和热闹些。他们没见过外国女人,在他们眼里,来风家的就算是一个异族异种的外国女人了。砖桥上的人多为雄性,他们为同一个雌性目标而来。
昆虫界有过类似的情况,如果一个雌性昆虫到了交尾期,雌性昆虫居住的巢穴外会迅速集合起数不清的雄性昆虫。雄性昆虫眼睛发光,须子乱晃,亢奋异常,处于临战状态。雌性昆虫一旦露面,在雄性昆虫的冷静注视下;雄性昆虫们就开始厮杀。为了争夺与雌性昆虫的交尾权,雄性昆虫的战斗采取的是淘汰制。经过一场激烈混战,有的被赶跑了,有的当场被咬死了,最后只剩下一只最强壮最所向无敌的雄性昆虫大王骑在了雌性昆虫背上。陈老庄的男人们与昆虫们的表现又有所不同,所对准的目标虽然是同一个,但他们互相之间并不大打出手,好像结成了雄性共同体,遵守的是利益均沾的原则。总的来说,一个外面来的女人,把陈老庄许多男人的人心都搞乱套了,长此下去如何得了。
忧虑之后,陈庆林觉得自己有责任对那个外地女人施加影响,让那个女人分清是非,不致无节制地堕落下去。同时,他要让那个外地女人知道,具有几百年建庄历史的陈老庄,不光都是一些冥顽无耻之徒,还有一些知书达理的人士。
陈庆林想接近那外地女人是有方便条件的,他每天下地都要经过那女人家屋山头好几次。陈庆林下地干活不像别的人一样,光着脊梁赤着脚,只穿一件短裤就行了,他穿鞋穿汗衫,还戴草帽。他的汗衫和草帽都比较白。这天中午,陈庆林扛着锄从地里回村,见那小女人正坐在屋前一侧的树荫下择韭菜,他停下来彬彬有礼地向人家问了你好。小女人没有回问你好,她张着眼,样子有些惊奇。陈庆林又问:“择菜呢?”她点点头。
“我们这里怎么样,你生活得习惯吗?”不知她听懂了没有,还是点点头。陈庆林劝她给家里人写封信,把这里的情况跟父母说一下。问她给父母写信了吗?这次她摇了头,说没有。陈庆林把肩上的锄头放下来,说:“不给家里人写信怎么行呢,女儿不管走千里万里,还是连着父母的心,你父母不知多么挂念你呢!”这话大概说到她心里去了,她把身子往上长了长,往远处看了一眼,露出思念的神色。
陈庆林蹲下身子,关切地看着她,压低声音说:“你要是不方便,请把你们家的地址告诉我,我来替你写!”不料她说:“你是什么人?我干吗让你写!”她的声音又大又突然,让敏感的陈庆林不大好接受,一时有些发窘。陈庆林没有解释他是什么人,也不计较这个外地女人对他的质疑,他眼睛眨了几下,就把情绪调整得跟平常一样了,仍温和地说:“那你就自己写吧。你是不是初中毕业?”小女人说是的。陈庆林说,他是高中毕业,老高中。
小女人把他打量了一下,使用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叹词,说:“怪不得我看着你像个当官儿的一样。”陈庆林否认他是什么当官儿的,并说他对当官儿不感兴趣。小女人问陈庆林对什么感兴趣。问这话时,她两眼瞅着陈庆林,像是有所期待。陈庆林不假思索地就说出了他的兴趣所在:读书。
陈庆林以为,当他说出他的高雅的兴趣时,一定会引起面前这个小女人的赞同。然而,小女人颇有意味似地微笑了,说:“书有什么可读的,一点也不实际。”
“怎么,难道你不喜欢读书吗?”
小女人说得明确无误,她是不喜欢读书。又说,要是有电影画报什么的,她倒是愿意看看。陈庆林刚要给她讲一下读书的重要性,来风的娘从屋里出来了,问儿媳妇韭菜择好了没有。陈庆林把要讲的话暂且收回,没有马上走开,他想他要是马上走开,会给来风的娘留下一些疑点。凡事要讲一个正气,他自己站得正正的,就不必心虚气短。
倒是来风的娘,对陈庆林很热情的样子,指责来风家的为何不给陈庆林搬一个凳子,向来风家的介绍说,陈庆林墨水喝得多,可是一个懂礼仪讲规矩的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陈庆林都能平等招待,从来不欺人……来风家的打断了婆婆的话,说:“我知道,他说他是高中毕业,还是什么老高中,好玩儿。”来风的娘对陈庆林的评价,是一种公共的评价,陈庆林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倒是这个人小说话声音不小的外地女人,把他只愿跟她一个人说的话,转眼间就端出来了,让陈庆林有些不好意思。陈庆林站了起来,说:“你们该做饭了,我也该回去了。”来风的娘按通常的客套留他吃饭。他没按通常的说法只说“不了”,在“不了”后面还加了个“谢谢”。他一说“谢谢”,来风的娘就被镇住了,不知说什么好了。
陈庆林把自己存放的杂志都翻出来了,也没找到什么电影画报,只找到一本陈年的综合性杂志。这本杂志中间有几张彩色插页,说不定那外地女人也喜欢看。陈庆林把杂志装进口袋里,下午下地去得早些。人们吃过午饭都习惯睡一觉,躲过日头正毒的时刻再下地。他下地这么早,是想趁砖桥上没人时把杂志送给那个需要读点书的年轻女人看。他虽然做的是好事,也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以免造成误解。树上的蝉叫得很欢,桥上只一个老头垂着花白的脑袋在打磕睡。他还知道,来风到乡里粮店帮着盖房去了,看来时机不错。他走到来风家屋子旁边,却没有往屋里拐,径直往热气灼面的地里走去。他看见来风的娘在屋山东头的荫凉地里睡觉,身下铺着一张破席片子。
来风的娘把一件烂得长了许多眼睛似的针织汗衫往上撩着,露着两只松皮拉沓的奶袋子。陈庆林走路的声音大概被她听见了,她没睁眼,两手往下拉汗衫。她的汗衫还不如不拉,结果,一个黑奶头子从汗衫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了,显得愈加丑陋。
陈庆林到了地里也没干活,站在自家的瓜棚底下向来风家的屋子张望。看到来风的娘睡醒后向村里走去,才以找水喝的名义,到来风家里去了。他不愿把来风家的喊成来风家的,而是叫成“你好”,说他渴了,来喝口水。那女人的样子像是刚睡醒,正坐在屋当门的—个小凳子上楞神。见陈庆林来了,她说:“我认识你,你是那个墨水喝得多的人。”她指了一下水缸,说缸里有瓢,让陈庆林随便喝。陈庆林舀了半瓢水,慢慢喝下去,从口袋里掏出那本杂志递给坐着的女人,说杂志图文并茂,很好看。
那女人接过杂志,没对陈庆林说一个谢字,就翻到有画的地方看起来了。陈庆林说:“请问你贵姓,我以后好称呼你。”那女人没有抬头,说她姓陈。陈庆林噢了一下,说:“原来咱们是一家子,那我以后就喊你小陈。”他说他发现小陈挺好看杂志的,等小陈看完了这一本,他给小陈再换一本。小陈只顾看杂志,没有说话。小陈的头发把子有些松脱,有几缕头发凌乱出来,搭在额头和脸上,呈现的是自然之态。小陈脑门儿大大的,五官很紧凑。她眉毛弯,眼睛长,鼻子高,嘴唇饱,一切都精巧无比。她长得不算白,皮肤有点黑。但她黑得厚厚的,闪着洁净的光泽。她的身材属于少女型的,哪个部分都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比例和谐适中。她今天没穿裙子,穿的是一条看上去很薄很绵软的白底蓝花的裤子。裤子肥大宽松,每条裤腿差不多都像一条裙子。陈庆林从没见过当地女人穿这样不节约布料的裤子。按说这样肥大的裤子对身体的遮蔽效果会好些,实际情况正好相反,肥大的部分软软地塌下去,里面结实的身体就被勾勒出来。而她的裤腰带是松紧带做成的,不能打结。这种裤腰像是随时会滑脱下来,安全系数太低。陈庆林觉得小陈在穿衣服方面也应该增强防范意识。陈庆林想跟小陈聊一聊,要小陈别急着看杂志。小陈这才抬起头来问:“不看杂志干什么?”
“随便聊聊。”
“聊什么?”
陈庆林说:“我们这里有的人品质很不好,他们不能看见漂亮女人,一看见漂亮女人,怎么说呢,就产生不良的念头。特别像你这样从外面来的人,一定要多加小心。”
小陈说:“小心什么,我不懂。”
“真的不懂吗?我看你挺聪明的,看你的眼睛就看出来了。”小陈把眼睛眨了眨,“我的眼睛怎么了?你这个人,喝那么多墨水,说话文绉绉的,哪个听得懂!”陈庆林听出小陈的口气不够耐心,说:“听不懂没关系,时间长了就好了。”
小陈听不懂陈庆林的话,对别人的话不知是怎么听懂的。就在陈庆林给小陈送杂志看的第二天上午,小陈到村长家里告状去了,告的是村长的侄子。村长的侄子要进“山谷”,身上却没有带钱,说先欠着,过后一定还。小陈不答应。结果,村长的侄子采取强硬手段,把“山谷”给颠覆了。小陈跟村长的侄子讨帐,村长的侄子不但不认帐,还扬言要把属于她这个外地女人的“山谷”填实炸平。
一气之下,小陈只得找村长评理。小陈一告,村长就准了。当时村长正在院子门口晒冬天穿的老棉鞋,他把老棉鞋一摔,开口就骂侄子不像话。村长很快作出处理决定,他先替侄子如数把钱还上,然后再对侄子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村长让小陈随他进屋数钱时,已经变得和颜悦色。让街坊邻居有所不解的是,当小陈走进村长家的院子时,村长回手把院子的大门关上了,数钱所花的时间也长一些,一顿饭时还没完。就算村长数给小陈两份钱,也不至于用这么长时间呀!人们估计,大约村长也掉进一个新地方去了,正在里面扑腾呢。
陈庆林家和村长家是近邻,小陈去村长家告状的事,陈庆林听见了。陈庆林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小陈真的不可救药了。但他没鄙视小陈,没有放弃对小陈的感化,见到小陈该问好还是问好,该给小陈换杂志还是换杂志。见到小陈的次数多了,陈庆林不得不承认,这外地女人跟本地女人就是不一样。本地女人的腰一般都短,粗,还发硬。小陈的腰长长的,看上去又细又软。本地女人的胯骨比较宽,显然是过分生育造成的。小陈的胯骨不太宽,给人一种紧凑感。本地女人的奶子大是大了,松垂的居多。
隔着小陈的紧身上衣看,小陈的奶子虽然也不小,却饱满坚挺,像是一触即发。还有牙。本地女人的牙不知是什么毛病,总是乌涂着,看不见亮光。小陈的牙是瓷白的,比上了一层釉子还光洁。小陈到陈老庄引发了一系列事情,使善于思索的陈庆林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生来爱求异,不是只求到异性就满足了,得到了异性,他们还要追求异性与异性的不一样,比如腰身、奶子、牙齿的不一样,还有说话、走路和感觉的不一样等等。因为没有亲身体验,陈庆林不能明白,不一样究竟有什么了不起呢? 有什么不可战胜的呢?他有个念头闪了一下,他若是拿出几十块钱来,小陈当然不会拒绝他,他就能取得关于不一样的感性材料。但他没有那样做。要是那样做了,就贬低了自己的价值,对小陈也不够尊重。兽有兽路,人有人道,他要走一条自己的道。这天他看着小陈,喉节往下压了好几次,才使自己变得平静些。他问小陈:“你们那里是不是有很多山?”小陈把他的意思领会错了,以为他跟别人一样,先提到山,接着就该提到“山谷”了。小陈瞟了他两眼,脸蛋泛得红嘟嘟的,说:“陈大哥原来也这么坏哟!”陈庆林一时楞住了,“坏?我怎么坏了?”
“你直接说进‘山谷’不就得了,说什么山不山的,拐弯抹角。”
陈庆林竖起双手摇着,连连说他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深山出俊鸟。俊鸟你听说过吗?”
小陈的样子像是有些失望,说:“什么鸟不鸟的,我没听说过。你们男人才是鸟货,嘴上不说肚里馋,看见‘山谷’就想钻。”小陈说罢,站起来收拾一番,到镇上赶集去了。
陈庆林只好也走了。陈庆林到地里锄草去了,锄一会儿就不知不觉停下了。他心里的草比地里的草还多,还乱。
小陈到镇上赶了几次集,不知怎么就赶到乡长的被窝里去了。起初,陈庆林不相信真有其事,一个外面来的女人,在本乡人生地不熟,哪能轻易就跟乡里的首长搭上界了。就算乡长有意体验一下外面的女人,也不会让黎民百姓知道。须知当官的一般都是有城府的人,会把有些事情做得相当机密。后来人们说了一些确凿的细节,他才不得不相信。一个重要的细节是,乡长夫人把光身子的小陈堵在乡长被窝里了,乡长夫人甩开膀子,把小陈一顿狠抽,抽得鼻青脸肿。乡长夫人宣称,不许那个不知哪儿跑来的浪女人再到乡上赶集,只要见她赶集,见一次就抽一次。
陈庆林去看小陈,见小陈果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鼻子和脸都有些变色变形。他没有向小陈问好,脸子严肃着,心情像是有些沉重。
小陈的心情似乎变化不大,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她还笑,问陈庆林:“我是不是胖了一点点?”
陈庆林摇摇头说:“被人家欺负成这样,你怎么还有心说笑话!”
“那怎么办?我哭吧!我哭死有什么用!”
陈庆林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比较有力度的话,他说:“你的遭遇真让人同情。”这句话小陈很快就听懂了,说:“噢,你同情我!那,你是不是爱上我了?”问题来得突然,陈庆林当然不会承认。但他也没有否认。陈庆林的勇气提高不少,他说:“你要是愿意回老家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这个事情你一定要严格保密,别让任何人知道。”
小陈欣喜起来,眼里的光点一阵乱闪,说:“我明白了,你要带我私奔哪!我不回老家,我要去北京。听说北京特别好玩,你带我去北京吧,行吗?”
北京那种大地方能是什么人想去就能去得的吗?这个问题陈庆林还要好好想一想,才能作出答复。
作 者
刘庆邦,著名作家,1951年12月生于河南省。现为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等二十余种。短篇小说《鞋》获1997至2000年度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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