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萌:草房子
村里的红绿许是不常见的。在秋裹的丰赡里,全是隔了麦秸的黄穗闪着亮灿。那黄色的草房子,便也被朝晖的黄给吞并了。
草房子是浑黄的,黄的瓦,黄的土墙,黄的泥巴,便也能生出鹅黄的野花。屋里曾经坐着的是个同样蜡黄的人儿。他抚着被常年吞吐的烟圈薰成英式亚麻黄的胡须,把一口所剩无几的黑牙呲出开裂的厚嘴唇外,噗,又一烟圈套住抗冻的蝴蝶,蝶扇乎几下翅膀,脱离这浑黄的草房。“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草蒲垫上挤着七八个七八岁的孩子,鼓着巴掌看那老头吞云吐雾,白烟融进清晨的翠雾,顺进熬稀饭的炉子,飘出许许炊烟。老头不紧不慢咂着烟嘴,却也不忘速速拿深邃的眼眶框进几个孩子去,再闭上眼回味一番,找个突然而又漫长的时机,趁孩子眨巴眼,再快吐一串烟圈,待被烟燎的迷眼,恍过神来,又没瞧见,便再嚷着黄爷给吐个圈。噢,权给忘记了,这老头啊,村里人叫他黄爷,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叫个啥,便支支吾吾和烟弥一块吞吐着恩哦,兴许,他祖上还真是个真正的皇爷,他佝偻的腰总是尽力挺着,脚盘在蒲团上也是一刻都不曾移窝,仰头吊着烟斗,倒颇有大爷的架势。但孩子们不把他当大爷,孩子有自己的“司令”、“参谋长”,这老头权当是麾下一个孱弱的老兵。
显然,草房子是这帮“步兵”的根据地。但并没想到父亲是那参谋长,父亲的哥哥便是那司令。草房子里除了草自然还是草。这天,鸡才刚鸣了一声,那草房顶便扑嗒嗒震下一层沾露的灰来。不用说,这一个排的“小兵”来集合报道了。没有所谓的“立正、稍息,向前看齐”,光着膀子的黄毛汉子撒拉着草鞋便淌泥奔来了。“司令”准是最先发话的,宣布着今天的游戏是打草包。司令官细致地把矮子德福与壮小伙田子列到一组,把胖子猪哥与瘦高个守宝分到一块,一组十个人,各五个小伙分站在水井左右,剩下的便叹息着“噗通”歪坐在蒲团上,一溜挨着草垛狭挤在墙角,竟比井场上的还要兴奋,扯着脖子:“唉!”“躲!”“快跑!”“趴头!”当然,场上的也仍在为自己的面子而奔波,父亲那参谋长自扯着嗓子宣布开始,便是一场智力与体力的拼搏。瘦高个守宝掌着麦秸搓成的草包,朝左瞅着天,却别着左手把草球抛向右上方。壮小伙田子瞅见肌肉一紧,便挥着粗胳膊往右边子上伸,“嘣”,却砸在那矮子德福头上。围观的已笑躺在草秸上,混笑着说矮子被砸得许是更矮一截了。胖子则用肥手摸着自己浑圆的肚皮,也咧嘴笑了,笑得双下巴成了三层,笑得守宝闻声才把那悬在远空的胳膊撤回来。
草垛上仍在喧哗,参谋长父亲从蒲团底摸出个小石片,在粗糙的泥地上划拉出一道看似笔直的横线,他还不会写德福的复杂笔画,便在那横线上添了个田子的子,接着昂头盯那奔跑的一个个瞬影:草包还在水井上空抛掷传递,汗珠子闪着莹光在蹲起跑停中换映着光圈,草屑子甩来甩去迷了眼,一串嬉笑中夹杂着胖子猪哥喘息着的一步一颠。黄爷总在他们奔跑时掀开油纸糊的窗口探出个小头:“哪个娃子又来掀我房顶来了?!”熏黄的胡须这时候总是随着气愤的语调垂直着上扬,但兵团的光膀汉子们不管这些,停个一两秒,继续旋转跳跃般不停歇。不一会儿,就能看见,草房子里唯一不是草做的门阶上就会多端坐出一个黄爷出来,佝偻的后背依旧坚定往上挺着,眼眯缝成一条草秸,唯诺地嘬着烟斗,以老兵的姿态俯瞰这群活力的化身。泥地已被石片儿划拉得面目全非,横横竖竖记录着两边的战局,草垛上的人也渐渐疲了,不再维持脖子从左转到右再转到左的机械活动,而是骨碌几下眼珠,或是合着眼皮听听别的小兵发来的线报。黄爷始终是眯着眼的,不知是早上的余晖太过刺眼还是被孩儿们叨扰了香眠,不知是在专心关注孩子的战绩还是执着于眼前冒出的那缕浓烟,总之就是
静静坐着,盘着草鞋,吐着烟圈。
一抹地上的战绩,草垛上昏睡的孩子瞬时瞪大了眼珠,听从司令的调遣。新派出的“小兵”挪开脚边的浮土,蹲麻的腿肚在站起来时总是叠不下心潮的兴奋,一瘸一拐立在水井边,开始新一轮的厮杀与奔跑。这场较量,终究在草包甩进水井而迅速终结。里里外外二三十个人把水井围了个底朝天,都探头往水井里钻着望着。司令咳嗽着发话了:“今天俺们就到这了吧!明个儿咱再团个草球,继续拼个状元!”臭汗和泄的气一同尾追着这不大的草房子,红扑扑的小脸在茅屋前把鹅黄野花映得些许妖艳,黄爷灭了烟,努力挺挺身子,挪到水井旁,终究成了他的天下。孩子陆续被爹娘喊回家啃煎饼喝瓜干汤去了,剩下的几个孩子也下湖刷洗起粘着臭汗的黝黑膀子去了,就剩下七八个七八岁的孩子,还围坐在井旁眯着眼睛瞟黄爷表演吞云吐雾,直到最后一个孩子矮子德福,被他娘提溜着耳朵拎回家,这草房子便才是真的静了。
黄爷把烟斗掐灭,倒手塞进长褂和后衣领的间隙,接着捋捋熏黄胡子,步步挪向草房子。他要把窗口油纸旁的厚草挖出来一坨,为明天的“小兵们”团个新草包。在秋裹的丰硕里,几十个草包偎在草房子的水井里,排着整齐的队伍,闪在朝晖的灿黄下。
▋作者:曹雪萌 15级卓越语文教师实验班 汉语言文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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