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我读书的秘诀是:看书中的那个人,不要看他的主义,不要找对自己胃口的东西,要找味道。在我看来,康德、叔本华、尼采、瓦格纳不是四个人,而是一个人,都通的——或者说,这“一个人”有时悲观,有时快乐,有时认真,有时茫然。试问,有哪一个人从小到老都悲伤,或从早到晚哈哈大笑的?
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现在读尼采看来是太难了——很多人是在读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在中国,儒家意识形态深深控制着中国人的灵魂。梁启超、章太炎、胡适、鲁迅,都曾反孔,最终还是笼罩在孔子阴影里。中国的集体潜意识就是这样的,奴性的理想主义。总要找一个依靠。
我想,一本书如果能三次震动我,我就爱他一辈子。
不要讲文学是崇高伟大的。文学可爱。大家课后不要放弃文学。文学是人学。至少,每天要看书。
开始读书,要浅,浅到刚开始就可以居高临下。
世界上的书可分两大类,一类宜深读,一类宜浅读。宜浅读的书如果深读,那就已给它陷住了,控制了。尼采的书宜深读,你浅读,骄傲,自大狂,深读,读出一个自己来。
《道德经》若浅读,就会讲谋略,老奸巨滑,深读,会炼成思想上的内家功夫。《离骚》若深读,就爱国、殉情、殉国,浅读,则唯美,好得很。《韩非子》,也宜浅读。
加繆、萨特,他们自己不是局外人。他们是非常执着的功利主义者。他们是故作冷漠。一个执着的人,描写冷漠,一个非常有所谓的人,表现无所谓,这是存在主义的虚伪。
萨特介入中国“文化大革命”,他演糟了。别的戏,他演得很成功。他的文学,他的《墙》,还是写得好。他有戏子的一面。瓦格纳,尼采讲他半天,就是因为他还有艺术家的一面。
艺术家到底要不要介入他的时代?我的回答:随你便。具体说:二流作家,最好介入。一流的,可介入可不介入。超一流的,他根本和时代无关。
诗人,一点点恶败,就完了,俗了,一句好诗也写不出来。我有俳句:“缪斯,是不管现代诗的。”可喜的是,诗真是有神的。一俗,诗神就什么也不给你。诗神脾气极坏,极大。
西蒙不急于成功,写了四十多年,几乎每部小说都很成功。他怎么活呢?庄子是要饭的,陶渊明借米,西蒙到底是法国人,他种葡萄,养写作。这样一来,我倒也替他放心了——陶潜要是不种菊花,种葡萄,多好!
我的思想系统、人生观在哪里?你们在我的书里是找不到的。我知道,去弄那些东西是要上当的。我与尼采的关系,像庄周与蝴蝶的关系。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现在这情人老了。正好五十年。
文学是脑的艺术,无声无色,和感官没有关系,却感动你。魔术性最大就是文学,你感动了——就是几个字呀!
《金瓶梅》、《水浒传》、《西游记》,当时称为三大奇书。这三部奇书,奇在一部是给男人看的,一部是给小孩看的,一部是给女人看的。《水浒》着力写男人,女性带带过就算了。《西游记》是童心烂漫,我说给小孩看,是指有童心的成人。而《金瓶梅》对妇女性格的刻画,极为深细,近乎现代的所谓心理小说。
伍尔芙说,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都是双性人,比常人不知丰富多少。
艺术家、思想家,在任何时代、社会,一定是异端。什么道理?因为任何时代、社会,艺术家、思想家总会批判这时代、这社会。
自从波德莱尔,文学的笔锋从外在转到内在。到马拉美,更聪明,看到世界要变,我们无法与世界争,只好回到内心,维持稳定。他不再表达现实,只写内心活动。他说:“表达我们生命的奥秘,赋予我们存在的真实感,以完成我们精神的业绩。”通达。炉火纯青。涵盖性极大的。还有瓦莱里。作为马拉美的学生,他说得更透明:诗人的天赋,是创造一个与实际事务无关的世界。
中国现在不少文人,说到底,是儒家。儒家,三个月不做官,急死了。给官家请去喝喝酒也过瘾。
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摘自:木心《文学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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